郑恢、董其锋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伏杀之计,就这样结束了?没能伤着这头莽虎分毫,自己却落得一个全军覆灭?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是郑恢、董其锋他们太蠢,太狂妄自大了,还是桐柏山这伙奸贼太厉害了,厉害得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
    邓珪坐在董成的侧面长案后,脸色阴沉如水,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也无意就贼人袭杀案评说什么。
    徐武江身为乡营都将,但黄桥寨的议事厅太小,只能摆下三五张桌案,自然没有坐下的份。
    他就站在邓珪的身后,声音沙哑的跟董成说道:“这些贼子还真是大胆妄为,真是可恨。不过,还请董郎君念徐怀为桐柏山再立战功,轻惩他伤人之罪。桐柏山贼势凶猛,没有徐都将这样的强者在,下吏真担心有什么三长两短,董郎君也有可能为贼人所害!”
    董成额头青筋跳了两跳,一介粗鄙武夫竟然敢如此威胁他,也是叫他胸臆间邪火陡生。
    在场其他将吏或许还蒙在鼓里,但泌阳县尉朱通多少能想到董成、郑恢伏杀徐怀不成,反而再惨遭重创。
    这时候徐武江大胆到以董成性命相威胁,朱通心想董成有点脾气很正常,但这时候闹脾气有个鸟毛用?
    朱通不得不认真思量徐武江将他们这些人杀个一干二净,然后将一切都推到贼军头上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年头谁还不会玩是非颠倒了?
    只要徐武江在桐柏山里的控制力足够强,朝廷真要派谁下来彻查,是不惜激起民变也是要查清董成与他们这些官吏的死亡真相呢,还是糊里糊涂将一切推到匪乱头上去?
    这年头谁还不会玩黑白颠倒了?就蔡府能?
    朱通暗感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得先保住项上的头颅,不能任董成脾气乱来了,劝说道:“徐怀确实是泌阳难得悍将,还请董郎君念其剿匪有用,许他戴罪立功,再多斩杀一些匪徒。”
    “还请董郎君轻惩徐怀……”程伦英没有跟随到淮源来,但朱通已经足以代表泌阳县地方官员的态度了,左右好几个从泌阳县随行过来的地方官员也都纷纷附和朱通劝董成……
    第一百四十二章 随风潜入夜
    董成气抖冷。
    然而他心里很清楚,没有郑恢以及董其锋十数人隐藏在暗处,他身边十数随扈能称得身手强横的,仅有二三人而已。
    在徐武江这些已肆无忌惮的狂徒面前,这点人手是根本没有办法阻止他死于一场甚至不需要怎么精心策划的刺杀。
    再看朱通这些人异口同声替徐怀求情的姿态,董成也完全明白,自己真要在淮源遭遇刺杀,这些心里全无忠义二字的奸侫之徒,一定会配合着徐武江这些逆贼异口同声说他死于匪乱。
    就如此时所有人都瞎了眼一般,似乎都认定唐盘的说辞非常可信,郑恢、徐武富及徐忱真就是死于匪兵之手。
    虎无爪牙任狗欺。
    没有郑恢等人替他张势,朱通、邓珪等地方官员都离心背德,对朝廷无忠义之念,他堂堂知州之尊可不就是一头没爪没牙的老虎?
    “徐怀狂妄伤人性命,不惩不足以彰王法,但念其诛匪有功,便交由淮源巡源司严加管束,下次再犯狂妄,定加倍惩处,”董成阴恻恻的看向邓珪,问道,“邓郎君,如此判罚徐怀这狂徒,你看如何?”
    “还请董郎君赐判状!”邓珪不动声色的说道。
    事涉人命官司,邓珪当然不可能因为董成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所有事接过去。他怎么都得要董成现在就写下判状,以便拿去提刑按察司结案。
    要不然哪一天董成翻口不认,他还能将朱通这些滑头都揪出来对质?
    “好、好……”董成着随行书办写就判状,气抖冷拿印盖上!
    “徐怀,还不快谢董郎君饶你不死?”邓珪接过判状,唬着脸对徐怀说道。
    “谢董郎君饶我一条狗命,以后董郎君但有什么差遣,比如说想拿尿嗞这等贼众,徐怀要是皱一下眉头,便是你老母养的。”徐怀朝董成拱着手,一脚踩在董其锋的头颅上,瓮声说道。
    “你这莽货休得粗鄙胡言,快将这一干头颅悬于寨楼前,以儆贼众。”邓珪喝骂着示意徐怀、唐盘他们都退下去,不要再留在这里碍眼了。
    徐怀、唐盘带着一干人等将董其锋等十六人的头颅悬挂到黄桥寨南寨门楼前,站寨楼里与守值兵卒吹了一会儿牛逼,就见董成等人从指挥帐里走出来,县刀弓手很快都集结起来,簇拥董成、朱通等人径直出寨而去。
    郑恢、董其锋等人丧命戮尸,但招抚之事已经是势成必行。
    陈子箫等贼寇被封锁在黄桥寨以西没有出路,而董成也不可能将招抚之功让给他人;再说朝中没有大树可傍,他人也休想将这功劳夺为己有。
    风波抹平,黄桥寨这边的守御之事照旧,邓珪、徐武江等人在董成离开之后,也随即离开黄桥寨,返回淮源去,无意在这边再起战衅。
    要不然填太多的人命进去剿灭顽寇,朝中颠倒黑白的一席话便能叫他们寸功难得,甚至有过无功,何苦再去多费心机?
    徐怀临近黄昏才回到淮源城,得知道董成、朱通一行人从淮源经过时,都没有逗留片晌,而是直接往信阳借道,绕路回泌阳城去了——
    回铸锋堂铺院,徐伯松、徐仲榆、徐武俊等人正姿态卑微的坐在客堂跟徐武江、苏老常、徐武坤说话。
    为设计伏杀郑恢等人,铸锋堂暗中调了百余人提前埋伏到猫猫岭儿外围布下天罗地网。
    其他人手都分从小径撤回歇马山,没有留下痕迹,但后续还有很多细枝末节的事情需要处理,苏老常、徐武良他们则直接进淮源城来。
    看到徐怀与徐武坤、殷鹏等人走进院子里来,徐伯松、徐仲榆还有些抹不下脸来,徐武俊堆着脸迎到院子里来,招道:“武坤兄弟,你们怎么才从黄桥寨回来——你们这次又立下大功,族人听了都大为振奋呢!”
    徐怀与徐武坤走进客堂,径直坐角落里,听他们说话。
    徐武富、徐忱的尸首已送回槐花巷东首宅子里,灵堂都是现成的,徐恒到今日还没有出殡,无非是再添两具棺材而已。
    徐武富、徐恒、徐忱父子三人在四天时间内先后死去,又没有余子及孙留下来,这要算“户绝”,然而徐武富、徐恒、徐忱作为长房留下来的田宅却着实惊人。
    依大越律例,子嗣皆死是为户绝,田宅等业都可以出售成现银,然而在扣除丧葬费之后,由宗族近亲及在室女、出嫁女之间分配继承。
    当然,也可以从近亲子侄里挑选一二人过继给徐武富、徐恒之妻扶养,将这一房的香火继嗣下去。
    真要有心想吃绝户,这两者都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关键是操作权落在谁手里的问题。
    徐伯松、徐仲榆及徐武俊父子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跟徐武江争食,甚至怕这边抹不下脸来,午后刚替徐武富、徐忱父子准备两具棺材收殓尸身,便跑过来商议长房父子三人丧莽及继嗣事。
    徐武富没有在室未嫁的女儿,却有两个出嫁到泌阳城的女儿,夫家皆是唐家的富户。虽然从桐柏山绕道去送信,最快也要三五天之后才能将这两个出嫁女的夫家代表接过来商议事情,但掰着脚趾头他们必然会主张分财,毕竟这两个出嫁女论律可以继承约三分之一的“余财”。
    而徐武富的妻子顾氏、徐恒的妻子牛氏,他们的娘家在桐柏山也非小户,真要分财绝户,她们可以携带当初的嫁妆各回娘家,但她们娘家人已经有人赶到淮源城帮着治丧,意思还是想从徐氏近亲子侄里过继一二个年幼小孩继嗣。
    这么一来,在少主长大成人之前,顾氏、牛氏便能当家作主,不虞诺大的家主旁落他人之手。
    不过徐伯松、徐仲榆及徐武俊父子当然不会容许外姓人决定这事,便过来请徐武江拿个主意。
    “嗯,这事还得听听其他叔伯的意见……”徐武江斟酌着说道,先将徐伯松、徐仲榆他们应付出去。
    “五哥他人呢?”待客堂里仅有徐武江、苏老常、徐武良及徐怀等人,徐武坤有些迫不及待的问及徐武碛的去向。
    虽说在巡检司公廨他与徐怀也是演一出苦肉计,但即便徐怀手里收着劲,为了将郑恢以及董成身边两名好手瞒过去,徐武碛也是凿凿实实受了不轻的伤。
    现在既然已经将郑恢、董其锋等人围杀,徐武富、徐忱父子也是送上西天,徐武坤这时候一心想的是给徐武碛正名,同时叫他能去歇马山安心养伤。
    “他随董成去泌阳了!”徐武江说道。
    “啊!他随董成去泌阳要做什么?”徐武坤急红眼,但他当然能猜到徐武碛这时候投靠董成去泌阳是为了什么,傻愣愣的坐在椅子上。
    徐武江叹了一口气说道:“为避免露出破绽,他还将五嫂以及徐惮、徐愉小兄弟二人也一并从鹿台寨接走了!”
    徐武碛要借董成这个梯子有接近蔡铤的机会,就不能将妻儿留在鹿台寨接受徐武江这边的照顾。
    然而徐武碛稍有不慎露了马脚,又或者说他真有接近蔡铤的机会,猝然间下手,定然无法顾及妻儿的周全……
    “他这是胡搞,徐怀你去将你五叔拖回来!”徐武坤气急败坏的叫道。
    徐武碛能为当年的旧事隐忍这么多年,徐武坤知道他没有办法将徐武碛拖回来,只能是徐怀出面。
    “为了给我父亲、我娘以及武碛叔、叔伯一个交待,我有机会也一定会诛杀蔡铤——武碛叔不是冲动行事的人,谁有机会将我这个想法转告给他,诸事周全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即可。关键还是我们这边要将所有的秘密都封锁住。”
    徐怀他也没有想到徐武碛会选择继续潜伏到董成身边去,但想到将随建和元年而至的大祸,暗感他们这边有人打入主战派蔡系内部,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郑恢虽死,但蔡狗手下不是没有其他能人,他们推敲诸事,很有可能会怀疑到老五头上啊!”徐武坤忧虑道。
    “或许我们应该去找唐天德好好聊一聊了……”苏老常说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富贵送上门
    十八里坞被贼军攻陷,唐氏一族伤亡惨重,唐文仲等核心人物或死或俘,几乎被一网打尽,近两千族人最终为贼军俘虏后当苦役驱使着劳作,也有近千族人翻越北面的崇山峻岭逃往颍、蔡等地,其后又多经信阳聚集到淮源城。
    而在此之前,淮源拒匪历时已有三四个月,之前因种种原因留在淮源的唐氏族人以及巡检司里唐氏出身的族兵,其时已经看透或者厌倦了唐天德的怯懦、油滑,而服庸于后起之秀唐盘、唐青、唐夏三人。
    唐夏壮烈战死,越来越多的唐氏族人逃到淮源,邓珪从中择选健锐补充乡营,也都是唯唐盘、唐青二人马首是瞻。
    王禀、卢雄指点唐盘、唐青治军、兵法以及刀枪棒棍,也弥补了他们声望上的不足。
    在董成携旨抵泌阳整饬兵马之后,淮源城又筑成,桐柏山里的形势越来越清晰,这场匪乱延续将近一年,已经蹦跶不了多久了。
    待剿灭匪乱,收复十八里坞,大家也都能预料到唐氏必然将面临今日徐氏所遭遇的问题。
    那就唐氏诸多核心人物或死或俘,成百上千普通民众遭遇屠杀,那些个“户绝”之家,田宅家财如何继承分配以及谁来主持继承分配?
    金银细软之物便不用说了,即便有缴获也是充公,谁都没有办法分清原主人是谁,但只要大越朝还在,田宅便都有名份,想要“侵夺”,也得合乎大越律例。
    不过,实际的操刀人永远都握在宗族话语权最大的人手里。
    唐天德却不觉得他此时在唐氏的话语权,能强过唐盘、唐青二人。
    因此郑恢亲自找上门来,他都没有稍稍抗拒一下,甚至都无意去搞清郑恢为何执意要杀徐怀,便表示愿意全力配合,条件就是将唐盘、唐青一并解决掉,以免唐氏内部也冒出徐武江一样的人物来——
    只是……
    只是郑恢口口声声说他背后有以侍制出知唐州的董成的支撑,又有即将接受招安的贼众暗遣精锐出手,怎么就如此的无能,杀人不成反遭伏杀,落了一个乱箭穿心、头颅落地的下场?
    唐盘押送徐怀前往黄桥寨受审,途中遇匪袭击,郑恢、徐武富、徐忱三人为护徐怀为贼匪乱箭射杀的消息传回淮源,好些人都觉得惋惜,却唯有唐天德的天在那一刻塌了下来。
    午后他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腊月天寒,加上心寒,整个人仿佛浸在冰窖中一般;天黑下来,稍有风吹草动,他更像只受惊的兔子,看哪个黑暗角落都像是有会刺客藏着,随时会跳出来取他性命。
    “父亲,你都一天未进食了,到底有何忧心事,说来给孩儿听听,或能替父亲分忧?”唐飞洋推门走进来,看书案上所置食盒纹丝未动,走过去打开来见碗碟整齐,菜肴都没有减少,禁不住忧心的问道。
    “我着你随你母亲、哥哥,前往孟家峪去,你怎么还在家中?”唐天德惊问道,气急败坏的站起来,将次子唐飞洋往门外推去,“快走,快走,莫要在宅子里耽搁片晌!”
    “大哥带着阿娘、婶子及同儿刚出淮源城,却遇见唐盘他们从黄桥寨回来,说孟家峪附近有贼匪活动,不安全,又说他与唐青今日受董郎君赏赐,一定要拉大哥去他那里吃酒——这不,唐盘与徐都将他们拉我回来,也要请父亲一起过去吃酒。刚进宅门便听田管事说父亲还是忧心忡忡的将自己关书房里,孩子才先过来请安。”唐飞洋说道。
    “啊!”唐天德一屁股坐锦榻上,眼前一阵阵发黑,煞星登门了!
    “唐小公子,我们有军务找唐都将密议,暂请回避,也莫叫他人擅入这院中来。”徐武江走进来,示意唐飞洋先出去。
    待将房门掩上,他与徐怀、唐盘、徐武坤、苏老常各拉一张椅子坐在锦榻前,沉默着看向唐天德。
    “徐都将,我是鬼迷心窍,但郑恢那厮将董郎君抬出来压我,我不敢不从啊!”唐天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哀求,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辞其咎,但文洋、飞洋以及我那尚不识人事的孙儿,却完全不知其事,还请徐都将放他们一条活路。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自幼习文却又粗陋不堪,以后除了苟活于世,断不会对徐都将你们有任何的威胁。徐都将,念我们同僚一场,不要叫我祖孙三代一起出殡啊!”
    “唐都将,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才是山中恶匪似的,我们哪点像了?”徐怀拿着一柄囊刀,先剔了一会儿牙,又轻削有毛刺的指甲盖,手指又很有韵律的叩击寒霜一般的凛冽狭刃,哪点不像恶匪啦?
    “唐都将,你言重了,要不是你助我们将郑恢等贼引入陷阱,我们怎么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说起来,我们谢你来不及,怎么加害于你?”徐武江将唐天德从砖地上搀扶起来,说道,“我们这次过来,是要将一桩富贵送给你。”
    “但凡天德能做,无所不从。”唐天德只敢半个屁股搭锦榻上,也不敢问徐武江有什么事交给他办,只是一口应承下来。
    “我们都还没说,唐都将便这么快应承下来,不怕我们叫你做伤天害理之事?”徐武江问道。
    “徐都将但有吩咐,即便是要杀人放火,也必是替天行道。”唐天德窥着徐怀手里玩耍的利刃,生怕稍有犹豫,那柄囊刀便奔他的胸口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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