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发甲立刻对苏泽说道:“大都督,这是我们钞关税司的观政进士,名叫江干,他对钞关税的事务还不熟悉。”
    苏泽看向江干问道:“我又不是问如何征收钞关税,而是问问大家的看法,江进士你说说看。”
    江干吸了一口气说道:“大都督,我认为钞关税有一个最大的问题。”
    “哦,是什么?”
    “不公平。”
    范发甲不顾苏泽在面前,他做吏员时候的脾气上来了,反驳道:“你是失了心吧?钞关税哪里不公平?!这世上还有比钞关税更公平的税制吗?”
    苏泽露出喜色,问道:“说说看,哪里不公平?”
    江干吸了一口气说道:“不公平,钞关税是对商品流通的过程征收的税,税是征收在货物价格中的,所有人人购买东南的商品的时候,也在同时给我们东南纳税。”
    苏泽点头,这个认识已经很深刻了。
    江干继续说道:“可天下的货物,穷人和富人都会买,穷人买的少一点,富人买的多一点,但穷人一天也吃两餐,富人一天也吃不到十餐。”
    “同样是穿衣,穷人一年穿两套,富人一年也穿不到两百套。”
    “更不要说我东南的工业品耐用,有些东西能用上几年都不坏。”
    “如果只是对货物征税,大都督这样做公平吗?”
    大家不要无端的联想,是五共,是李家坡
    第449章 唯有死亡和税收不可避免!
    “江干你在说什么呢?!”
    范发甲已经直呼江干的名字了,他满头冒汗的对苏泽说道:
    “大都督,是卑职管教属下不利,请大都督恕罪!”
    “这江干从观政开始就满口胡言,整日里说些奇怪的话。”
    苏泽却看着江干说道:“那你以为,应该如何征税?”
    听到苏泽愿意听他的话,江干立刻说道:
    “当然是直接征税!对财产直接征税!”
    “家有万金,一年就征千金!富者征的多,穷者征的少,这才是最公平的办法!”
    江干大声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范发甲已经要气晕了。
    这江干是本次科举的第十五名,本来范发甲还是对他很期待的,钞关税司的官员基本上都是从当年方望海的钞关税厅吏员转升,他们很多都是最基层的吏员开始做起的。
    虽然他们在业务能力上还是很不错的,但是文化层次还是偏低。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从事财政工作的人往往会更专注于业务,反而对政治上的认知很浅。
    本来范发甲还指望江干观政结束之后能留在钞关税司,增加钞关税司的平均政治文化水平。
    可没想到这江干到了钞关税司,就整日说些胡言乱语,对于钞关税的业务也不好好学习。
    气的范发甲恨不得立刻就将他踢出去。
    苏泽有些失望,江干的说法简单粗暴,可以说是相当没有可行性。
    按照资产收税?这怎么收?
    谁会老老实实上报自己的资产?
    苏泽问道:“可那些富人会乖乖交税吗?”
    江干胸有成竹的说道:“怎么不会!大都督,我们可以用汉代的《告缗令》,只要百姓坚决揭发这些富人藏匿财产,就可以分到所课税款的一部分!藏匿财产的不仅仅要交十分之一的税!而是要交一半的税!”
    这下子范发甲已经绝望了,他虽然没读过史书,也知道江干这种做法纯属胡说八道,这玩意儿汉武帝都没用多久就废除了,真的这么搞,东南没几天就要崩溃了。
    苏泽倒是没有斥责江干,这是一个满腔热情的年轻人,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却没能提出好的解决办法。
    苏泽没有说话,范发甲更生气了,他几乎要指着江干骂起来了。
    而江干此时也有些后悔,他身为观政进士,其实是不怕得罪范发甲的,不行就换一个司观政好了。
    但是如果得罪了苏泽这个东南大都督,就不知道自己的前途会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苏泽说道:“之前你说的公平之论挺有意思的,你说说为何以财产来征税才公平?”
    “回大都督,以商品流转征税,那是以人数多的普通人来供养官府,人数少的富商反而交的少。”
    “这甚至还不如前明那样,以田亩多寡来征税公平。”
    范发甲是坚定的商业信徒,他立刻说道:
    “这些商人不偷不抢,只要是守法经营勤劳致富,难道就因为有钱就要多交税吗?咱们官府又不是强盗,专门挑着有钱人抢?”
    不讨论税收征收这些具体问题,而是对“公平”这种务虚概念进行辩论,那就到了江干这种观政进士的“专业领域”了。
    “靠着勤劳致富?那些在工坊里一天工作十个时辰的雇工不勤劳?在土地里日夜耕作的农夫不勤劳?”
    范发甲被下属说的哑口无言。
    江干继续说道:“这些富人的商品,哪一个是他们自己生产的?哪一个都是他们自己消费的?”
    “这些人能够发迹,靠的是大都督分享的技术,靠的是工坊勤劳的雇工,靠的是我东南稳定的市场。”
    “这些又和他们本身勤劳不勤劳有什么关系?”
    范发甲知道在“公平”这个问题上,是绝对无法辩驳自己这个属下了。
    他只能用自己最擅长的地方反驳说道:“话是这么说,可用你的办法给富人征税,那必然导致奸人四起,所有人都不会想着好好做事,而是到处想办法检举揭发别人。”
    “难道你这办法不是用来祸乱我们东南的吗?”
    说到了具体的事务,江干涨红了脸,显然范发甲说的问题也是存在的,如何向富人合理的征税,这是他这个观政进士无法解决的问题。
    范发甲作为从苏州钞关税厅就开始追随方望海的老税吏,他更懂得想要对富人征税的困难。
    别说直接对财产征税,就是现在执行的钞关税,大工坊主的逃税方法也要比中小工坊主多。
    这和东南现在的吏治没有关系,而是纯粹是越富有的人,越是有人会帮着他们出谋划策。
    比如松江徐家,他们就有专门的账房和讼师,来应对官府的查税。
    再比如杭州的于宗远,他的产业很少涉及实业,投资的时候获得的回报往往是十倍甚至于百倍的,而官府完全没有任何律法可以对他投资得到的回报征税,仅仅是印花税那点税收,还不够于公子塞牙缝的。
    而松江徐家和杭州于家,这已经是相当配合官府的富商了,于宗远甚至可以说是商人典范了,这一次的铁路工宅基就是他认购最积极,平日里也经常慷慨投资各种官府建设项目。
    江干败下阵来,苏泽却说道:
    “其实江干说的也道理,税收公平确实很重要。”
    本来因为驳倒了江干而得意的范发甲愣住了,就连方望海都愣住了。
    他们纷纷看向苏泽。
    苏泽说道:
    “当然《告缗令》这种方法还是算了吧,我们东南也不是强盗,也不能用这种办法来收税。”
    范发甲松了一口气,却听到苏泽说道:
    “以财产收税这件事倒是可以试试。”
    江干一阵狂喜,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苏泽。
    他本来只是想要在苏泽面前搏一个表现,希望苏泽能够记住他。
    他从没想过,苏泽竟然会支持他这个疯狂的想法。
    方望海思考了一下说道:“可是这个财产税要怎么收?”
    苏泽笑着说道:“分成两步,第一是以年为单位,对一年所得的部分进行征税,让大户自行申报所得,户部只需要对一些大户进行账目抽查就可以了,若是逃税就加倍处罚。”
    所得?
    在场的都是户部的专业官僚,他们很快意识到了这个“所得”和财产总数的不同。
    如果每年都对财产总数征税,那每一年都要清点一个富人的资产,别说是户部,就是普通的富人自己也很难做到。
    这不是主观上的逃税,而是土地、工坊这些不动产,本身要核定成银子就很不容易。
    而所得就不一样了,这是一年获得的总收入,这是明明白白的记在账本上的,而且是获得的银子。
    每年对总财产收税不可行,对于所得征税似乎就可行了一些?
    而且苏泽的办法,也不是要让户部去清查所有富人的所得,而是让他们自己去交税,但是对逃税给予加重处罚。
    这样的征收成本并不高,一年只要抓几个典型,总能威慑那些想要逃税的富商。
    范发甲和江干顺着苏泽的思路思考起来,这竟然是一条真的可行的方法。
    苏泽又说道:
    “第二就更简单了,对死亡的富人,他的子孙继承他财产的时候征收遗产税。”
    “这是对这个人所有的资产进行收税,子孙想要继承财产,就必须要将这笔税交了才行。”
    江干立刻说道:“太妙了!不愧是大都督啊!”
    就连范发甲都觉得苏泽的办法似乎真的可行。
    对死人的遗产征税,这肯定也会有人想办法逃税,但是土地、工坊这些固定在土地上的东西,继承的时候必须要官府来确权转让,在这个时候征收遗产税是个绝妙的办法。
    而死亡只有一次,在死亡的时候对一个人所有的资产征税,恰恰也是公平的体现。
    而子孙为了拿到官府承认的祖产,也一定会乖乖的交税,这种方法可以说是相当有可行性了。
    范发甲看向苏泽,又偷偷看向江干。
    难道江干认识大都督?
    如此完备的征税方案,难道是大都督临时想出来的?
    这也太恐怖了吧?
    不,这肯定是大都督早就已经思考过的,江干只是在这个时候提出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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