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激动和羞愧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她想她不该迁怒,她起码应该端正态度,老老实实地誊抄一遍作文的。
    周围的女生们可比她激动多了,还有人拼命地摇晃她的胳膊:“江海潮,你可真牛,你上报纸了!哎呀,老师果然没说错,你真的品学兼优。你太优秀了。”
    大家的说话声变成了清风,吹掉了她身上最后一根毛,她又重新变回人了。
    她是人哩,她不是猴子。
    一直照应她的女生热情地邀请:“要不要逛逛我们学校?我们带你参观学校吧。”
    这也是实验小学安排的流程之一,本来是由校领导亲自领着人参观的,但今儿天公不作美,风太大,中午都凉飕飕,于是变成了学生的自发行为。
    不过大风影响不了江海潮的好心情。大冬天的,她的世界开出了绚烂的花。她看着高大漂亮的教学楼惊叹:“你们学校好大好漂亮!”
    确实漂亮啊,宽大的操场,各种各样的活动器械,整齐的跑道,还有一溜儿的乒乓球台和篮球场。
    哈,如果湖港镇中心小学有这么多乒乓球台的话,那么体育课、活动课还有放学后,他们也不会抢乒乓球台抢到打架了。
    大家又拉着她参观了音乐教室和美术教室,甚至自然课还有专门的实验室。太不可思议了,难道实验小学的学生很少吗?还能空出这么多教室?
    江海潮变成了人,好奇什么就问什么。
    大家感觉她的问题很奇怪,怎么会教室不够用呢?不够用学校再盖新教学楼不就好了。
    江海潮终于没按捺住好奇心:“你们的教学楼你们交了多少集资款?”
    她想知道他们中心小学的学生交了12万元的集资款,最后能盖出什么样的教学楼。可以像实验小学一样漂亮吗?
    周围的学生都傻眼了,甚至有人问:“什么叫集资款?我们为什么要交集资款?”
    江海潮感觉不可思议:“不交集资款学校哪有钱盖楼呢?”
    大家感觉更不可思议:“没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盖楼是上面给学校拨款啦。”
    江海潮相当固执:“那我们镇小学为什么没拨款?我们每个学生都交200块的集资款呢。”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样为江海潮答疑解惑。
    还是一位戴眼镜的男生一本正经地强调:“教育经费是国家拨款,国家收上去的税再分成一块块的,分拨给每个需要的部门。”
    江海潮搞不清楚什么叫“教育经费”,但她认准了一个“税”字:“我们交税了,我们交三粮四钱的,我们除了口粮以外,打的庄稼都交税了。为什么不给我们拨款?”
    这个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实验小学的学生的知识范畴。事实上,他们头回听说学校盖楼还要学生掏集资款。
    开什么玩笑啊,学校又不是学生家里开的,他们上学都交学费了啊。
    江海潮看大家是真不知道集资款,甚至有人一听集资两个字就激动地强调:“这是违法的,这是犯罪!无锡邓-斌非-法集资知道吧,都枪毙了。你们以后可千万别集资,到时候跟着倒霉就完蛋了。”
    江海潮的脑袋彻底成浆糊了,稀里糊涂道:“可除了教学楼集资以外,我们还要交修路的集资款啊。交了钱也没看到修路。”
    大家慌了,怀疑江海潮是犯罪事件的受害者还不自知。
    第59章
    三好生(捉虫)
    就像江海潮感觉城市是个光怪陆离跟她没关系的地方一样,对实验小学的学生来说,农村也是个陌生到好像不属于地球的世界。他们全凭着一腔热血,立刻簇拥着江海潮去找他们的班主任也就是语文老师。
    语文老师听自己学生七嘴八舌说了事情始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讲什么好,农村交集资款太常见了,常见到正常。即便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也听老家亲戚抱怨过没完没了的集资款和各种摊派。
    但她能说什么呢,只能敷衍学生们:“放心,这个情况,老师一定会向领导反应的。好了,你们先回去,老师再仔细问问江海潮同学。”
    江海潮有点茫然又有点惶恐,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老师的追问。
    结果老师竟然什么都没说,等学生们离开,她关上办公室的门,笑眯眯地拿出一个大口袋,里面装了粉蓝色的滑雪衫和一条毛绒裤。
    “你别介意,这是我女儿的衣服。她上初中了,衣服小,穿不上。这衣服是她表姐穿了三个月给她的,她同样只穿了三个月。老师觉得衣服只要干净整洁,是不是旧衣服不重要,所以我女儿经常穿姐姐的旧衣服。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拿回去穿吧。还有这本书——”
    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山羊不吃天堂草》,笑道,“虽然有写的不合理的地方,但还是一本好书。送给你。江海潮同学,旧书和旧衣服一样,都是载体。书承载的是知识,衣服承载的是温暖。”
    江海潮的脸“嗖”的涨红了,支吾了半天才冒出句:“我其他衣服不这样的。”
    老师笑着点头:“看得出来,衣服上的补丁很潦草,针脚不细密。”
    江海潮的脸涨得更红了,羞愧难当:“我妈出去闯生活了,我婆奶奶最讨厌捉针,我自己补的。我妈补出来才不是这样。”
    她焦急地想要证明,抓起桌上的纸笔就画出她最满意的一件衣服:“我妈在这里补了一只小鹿,这里绣了梅花,这里是雪花,踏雪寻梅。”
    老师露出了惊异的神色,夸奖她道:“你的手真巧。”
    简单几笔勾勒出图案竟然栩栩如生,好像学了很长时间的画一样。
    江海潮却懊恼:“我的手太笨了。”
    她要是有妈妈一半的灵巧,也不会今天当了半天的猴。
    老师哭笑不得,只能摸摸她的脑袋:“行了,把衣服换上吧。今天降温了,我感觉中午比早上冷,说不定下午会更冷,你别冻感冒了。”
    江海潮吓得赶紧换衣服,她好不容易才重新当人,可不想再变成只病猴子。
    下午果然降温了,还下起了雪。原本预定的体育课也取消了,最后两堂课他们被老师带去了学校礼堂观看了部反应乡村教师的电影《凤凰琴》。
    江海潮已经看过了,但这一次她照样看得津津有味。她甚至还吃了实验小学的学生分给她的爆米花,香香的甜甜的,有点儿像麦乳精的味道。
    真奇怪啊,村里也有爆米花的。每次有人过来爆米花时,妈妈都会给他们爆一袋子回家吃。但是村里的爆米花跟城里完全不是一个味道哩。
    分她爆米花的同学背着老师偷偷笑:“这是玉米做的爆米花,跟大米不一样。我奶奶住在村里,我吃过村里的爆米花,也很好吃。”
    江海潮笑了。
    坐在回镇的车上,她脸上还挂着笑。转车等车时,她开始看《山羊不吃天堂草》。
    校领导抽完烟过来跟她说话:“怎么样?今天感觉?”
    江海潮点头,认真道:“很好。”
    校领导笑了:“好好学习,将来考到城里,你也能跟他们一样上学。”
    江海潮没吭声,她觉得最好的地方是她又看了遍《凤凰琴》,发现主人公最后解决村小学难题的办法是给报社写信。
    她手里还拿着市里的日报哩,实验小学的老师从橱窗里拿出来给她带回家做纪念的。
    现在,她要再给报社写一封信,举报信。
    她都从猴子重新变成人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这一回,江海潮更加谨慎了。她没再左手书,而是从龙龙妈妈那里拿了旧报纸,一个字一个字的剪下来贴在信纸上,拼成了她的举报信。市里的日报要是不管的话,她就给省里写,省里也不管的话,她写给《人民日报》和《新华日报》。
    如果他们都不管的话,那好吧,她就死心了。她会考到县里去上初中,让海音也考。修远大妈说了,城里的老师不敢这么欺负学生。
    把举报信丢进邮筒后,江海潮深吸一口气,翻过了这一页。
    马上快期末考试了,她可得盯紧了卢艳艳和虞凯,期末考试他们必须得进步。
    然而不等考试来临,家里的问题先来了,烘山芋不能卖了。
    这回不是工商所不做人学校赶人,而是家里没山芋了,或者准确点讲没有可以烘的山芋了。
    江海潮难以置信:“不能去西山再换山芋吗?”
    婆奶奶叹气:“这都什么季节了?腊月了,山芋早就晒成干了。”
    别看山芋产量高,大家都不爱拿它当主食哩。除了因为吃多了山芋会洼酸以外,更重要的是山芋水分大,不好贮存。山里人家收了山芋后,必须得趁着少雨风大的时节赶紧把山芋削皮晒干了才能存下来慢慢吃。
    山芋干煮饭磨成粉摊饼或者煮粥都没问题,但是没办法烘着吃啊。
    江海潮急得团团转,看还在灶台前忙碌的婆奶奶:“那怎么办?烘山芋不卖了吗?不卖山芋怎么挣钱啊?”
    婆奶奶盛了一碗腊八粥塞给她,典型的皇帝不急:“没山芋还怎么卖?马上都要过年了,要忙的事情多了。赶紧吃饭,吃过饭赶紧上学去。尝尝看,我可换了不少豆子,粥里有十样呢。”
    杨桃嘟囔着:“腊八粥不是应该八样吗?”
    婆奶奶瞪她:“那你别吃。”
    杨桃缩脖子了,不敢再吭声。嗯,吃饭要凭良心,腊八粥里的花生还有各种豆子都煮得肥肥胖胖,抿进嘴里就化了。还有蜜枣,真的煮化了,粥里不放糖都特别甜。
    腊八粥的确好吃。
    可惜江海潮却吃得心不在焉,一心犯愁卖不了烘山芋他们要靠什么挣钱。
    爸爸妈妈舅舅舅母在城里闯生活挣钱?哈,才不敢指望呢。他们湖港镇有人出去两三年别说寄钱回家了,连个音讯都没有的也不稀罕。夏天他们就没带钱回家。
    再说了,《山羊不吃天堂草》上可写了,城里人特别会欺负乡下人。没有任何理由,就是看你是乡下人好欺负就欺负你。生活已经给他们规定好角色了,他们只能是被动的。
    江海潮又追着卢艳艳让她帮忙想招儿:“你想想看,除了烘山芋,我们家还能卖什么?”
    这回她可没好吃的贿赂自己的同桌了,但是卢艳艳依然很讲义气地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哎呀,都要过年了,你就歇歇吧。”
    江海潮瞪眼睛:“怎么歇得住啊。”
    她的同桌又没有变成猴子过,上哪儿理解她的焦灼呢?
    院子门响了,修远大妈在门口喊:“海潮,在吗?过来过来,都到大妈家来,今儿我家里磨豆腐。”
    豆腐可是湖港镇年节尤其是过年时的重要存在。磨出来的豆腐会被再度加工下油锅变成油豆干和油炸豆腐丸子,等上了年夜饭桌,它们也是重要的角色呢。
    修远大妈是喊这群孩子过去吃新磨出来的豆腐的。啊,真好吃,刚出锅的豆腐嫩生生的,一口下去香喷喷。它的味道既不像豆腐脑也不像老豆腐,只有吃过的人才知道刚出锅的豆腐是独一份的享受。
    江海潮一边吃一边琢磨:“卖豆腐怎么样?就卖这种热豆腐。我记得萧红写过,挑担子卖热豆腐很受欢迎呢。”
    修远大大是磨豆腐的主力军,他会做豆腐,但奇怪的是他除了过年时给左邻右舍做豆腐外,平常从不靠这个做营生。
    听了小妹头的话,他快笑死了:“哪个给你磨豆腐啊?你还挑担子哩,风一吹都能跑,怎么挑担子卖啊?”
    江海潮悻悻道:“我可以骑车嘛。”
    修远大大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好好吃你的豆腐吧,你个妹头,一天到晚想七想八的。我可不给你磨豆腐卖。”
    江海潮只好憋气,鼓着腮帮子吃热豆腐。
    哎,刚出锅的豆腐真的很好吃啊。还有修远大妈特地给他们留的豆浆,煮开了,加了白糖,又香又甜,也很好喝。
    江海潮真觉得卖豆浆也是门不错的生意。报纸上都写了豆浆蘸油条吃,是城里人最常见的早饭。
    可惜修远大大不配合啦。所有的大人都一样,他们都觉得小孩想挣钱的事是不务正业。
    卢艳艳安慰她:“别想了,等咱们放寒假,你想怎么做生意就怎么做生意。对了,你汇款单上的钱取了没有?”
    江海潮这才想起来,她还有张汇款单哩,稿费的汇款单,是在市日报上发表文章的稿费。因为得带上户口本才能去邮局取钱,所以她都要忘了这事了。
    修远大妈催促她:“快去快去,别到时候过了时间麻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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