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信么?”成去非哼笑,芳寒肩头微微一抖,却也忽想明白一事,殿下并无不可告人之事,自己方才的维护又是为何?她不禁懊悔自己的想当然,此刻倘再改口,不过更添嫌疑,只好噤口不言。
    “你去吧,我不难为你。”成去非收回目光,此时烛影幽浮,龙涎香的气息似仍流转于斗室之间,他忽就厌恶至极,一侧,芳寒仿佛不能信他如此轻而易举放弃问话,而是给她轻飘飘的不乏善意的一句许可,这反倒同样给了她画蛇添足的勇气:
    “大公子,殿下她,她刚出生时便没了母亲,辗转于后宫妃嫔手中,轮流抚养,直到出阁前几年,方由当今太后代养,殿下她虽养尊处优,实则孤苦,这是奴婢僭越的话,只是盼您莫要怪罪于她。”
    成去非看了她片刻,道:“你不过供人差遣的奴子,反倒怜悯起高高在上的他人?芳寒,你虽微贱,悲天悯人之怀,却不为一己之身,只可惜你的殿下,尚无这等觉悟。”
    “大公子……”芳寒抬首不由低呼一声,她意不在此,成去非扬手阻断了她未出口的辩驳,“你的殿下倘问起来,你如实说,”他讥讽笑道,“想必你是不会替我隐瞒的。”芳寒不解地看着成去非,却终究是畏他那一副无从探查的神情,默默见礼退下了。
    那方罗帕,成去非拈在手中,用一种颇为无聊的眼神打量了许久,对婢子吩咐道:“装起来,放我案头。”他转身往内室床榻走去,俯身拎起那一双翘头履,抬脚出了房门。
    窗下纺织娘叫得正欢,琬宁用了饭后,在园子里坐到露水下来,明星铺天,才在四儿的催促中进了屋。琬宁想起那具樗蒱还在,遂寻出来,正要和四儿试着掷色子,成去非已经进门。
    两人并不知,还是前来送茶点的婢子见成去非入来,忙提醒道:“贺姑娘,大公子来了。”琬宁扭头起身朝他行礼时,已瞥见那双新履,脸微微一红,道:“大公子。”成去非颔首坐了,瞧她又只是松松挽了个髻,首如飞蓬的模样,引得他欲发笑,“我是来兴师问罪的。”琬宁有几日不见他,送履时的情形她还戚戚然于心,此刻见他似笑不笑的,目光只在自己身上翻来滚去,微觉羞赧,偏过头去,胡乱收拾着道:
    “大公子要问何罪?”
    “你自己看,”成去非笑道,琬宁无法,折身相看,他顺势丢过来一个眼神,琬宁只得蹲下身来,替他将鞋子换了,这一回,娴熟有了,却发觉手底发紧,琬宁一怔,原是小了?明明就是从杳娘那里讨的尺寸。
    “你起来,”成去非扶她起身,随手拈起案上清扫尘迹的塵尾,朝一侧指了指,“站好了,我要问你话。”琬宁不知他这又是什么名目,只得依言立在了那。
    “你不曾亲自给我丈量尺寸,无凭无据的,就敷衍做出这么一双来?既无乖嘴蜜舌,为何不在行动上用些心,没有你这样求容取媚的。”他敛了笑,半真不假的,琬宁听得心中难过,垂首不语,那塵尾却扫了过来,掠及脸颊,微微一痒,成去非道:
    “在腹诽我?我记得你是有这个毛病的。”
    如此言辞,是无理到极处的,琬宁退避三舍,隐约意识到他像是想找名头发作,正忧愁不已,成去非已笑道:
    “琬宁,你做我的夫人可好?”
    琬宁一时怔住,心动得异常,仿佛要顶破了胸腔一跃而出,她咬了咬唇,终忍不住攥紧了衣裳。成去非见她动作,遂踢了踢自己脚上的翘头履,“女有四行,我对你要求没那般苛刻,德,不必才明绝异;容,不必颜色美丽;言,不必辩口利辞;功,不必技巧过人,不过,琬宁,”他调转过塵尾,拿柄指着她那发髻道,“盥浣尘秽,整洁有度,沐浴以时,身不垢辱,这总该能做到吧?还有,”成去非低首扫了一眼脚上,“鞋子再努力做合脚一点,也不为过吧?”
    琬宁未及思想“夫人”语,已被他后面这番话说的又羞又恼,不由抬手拿帕子掩面,仿佛低叹:“大公子这几日不忙么?我记得大公子是十分忙的。”她有意指当日被他惊吓之事,成去非听得出来,一笑道,“我那日只当遇到探耳小贼,不知是你。”琬宁存疑,偏头问道:“大公子的书房,谁敢呢?”
    成去非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抬起她下颌,捏住了:“你不就敢么?跟我说说,都探到了什么?”他问的同样半真不假,琬宁被他这半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只能先从他手底挣出来,摇首道,“我并未听见什么。”说罢方醒悟过来他话中的试探,心底微微一凉,这事已过去好几日,他到底还要亲自过来一趟。琬宁无端想起钟山旧事,方才的微凉便化作了一股渗透肌肤的寒意,再想那“夫人”相关几句,心头更是黯然,遂轻声问了句:
    “大公子同殿下怎么了?”
    成去非不答,只道:“你真是聪明,琬宁,你还不曾回答我。”他瞧她神情,如常的风露清愁,这是他所习惯的,此刻入目,倒有些惘然,婢作夫人,他亦是不肯的,然而,这一缕惆怅却如云缭绕。
    他付之一笑:“你无须酝酿圣人之辞了,”说着揉了揉她细密的一头软发,“我的确是忙,怠慢你的地方,还请多包涵。你的夫君,向来不太懂姑娘家的心事,忍一忍吧。”
    语气中的自我解嘲,琬宁并未听出,只是觉得心酸,成去非却忽提及方才的话:“我同殿下如何,你不是一直都清楚的么?”
    “大公子……”琬宁轻唤他一声,但并无话要说,亦或者只是无言以对。成去非一笑放手,一面往外走,一面道:
    “有空再重新给我做一双吧。”
    他的声音瞬间远了,琬宁静静看着他的身影亦远去,不无悲哀地想道:她并不是越来越懂他,仅此而已。
    第196章
    是夜,吴冷西自乌衣巷回廷尉署, 仍不见郑重一行人消息, 遂在小榻上和衣稍作歇息, 因白日里奔波,忙得足不沾尘,很快便睡得深沉,直到烛台爆出一声火花,哔啵作响, 吴冷西蓦地惊醒, 起身询问时辰,方知东方既白, 自己竟一觉睡了过来?吴冷西伸展四肢, 不由轻咳几声,鼻息已稍有些沉重,等捡起不知谁给他盖上的薄衾,丢往榻边,便朝外头走来。
    小吏见他醒了,很有眼色, 忙上前道:“郑大人还不曾回来。”吴冷西随即着手命人前去相迎, 不多时, 遣出去的人飞来相报:郑大人回来了!
    原是郑重带人回来路上,碰巧遇上一老农家水牛深陷泥潭爬不上来,一众人绞尽脑汁想办法去弄那水牛,不觉耽搁了时辰, 众人累得人仰马翻,草草买些东西胡乱吃了,歇息半晌,暮色便下来了,郑重一行人翻身上马要赶夜路,走到一半,前面火炬晃动,人声喧哗,一队州府衙门的亲兵喝道拦了他们,一问方知,前头桥断了,三四十人落了水,亲兵正在捞人。郑重心里骂了几句,也只得改道绕路,既不是原路折返,且夜路难行,直到天际翻出一线鱼肚白时,才赶回了廷尉署。
    “人怎么不进来?”吴冷西问,小吏笑道:“郑大人他们,一身上下,泥打滚似的,正都换衣裳洗漱呢,怕熏到大人。”府衙上下知道吴冷西爱洁净,自然不会一身臭烘烘来见他,等了半日,郑重终裹了一身澡豆味进得门来。
    待郑重把事情来龙去脉一一陈述清楚,吴冷西才轻笑说:“郑大人此举,可谓丙吉问牛,让那些风月主人颜面无存。”郑重呵呵一笑,“大人想夸我,大可直言,偏说些下官不懂的,大人白费口舌。”两人共事已久,虽为上下级,却相处得越发融洽,郑重本比吴冷西年长几岁,且在廷尉署供职比吴冷西要早许多,即便初时对此白面书生私下里不是没有微词,但吴冷西所言所行,很快让人心服口服,如此相处日久,廷尉署倒上下一心,公务上虽常需伴风搭雨,却也无人有半分怨言。
    门外小吏叩了几声门,得了应允,方送进来些简单的茶点之物。郑重也不拘着,亦因着实饿了,挽了袖子往案几走去,三两口吞了几块甜糕,道:“东林寺……”话刚出口,便噎得不轻,忙饮了盏茶,顺了片刻,抚着胸口继续道:“私匿不少人口,下官重点查了寺院的牒谱,诸多比丘并不在牒,这东林寺还有一事很不寻常,下官让小沙弥引路,几个都不愿意,最终里头一个说漏了嘴,说在东林寺,不敢随便乱跑的,怕撞破好事,下官本还想细问,他便死活不肯说了。后来,”郑重不由皱了眉头,“下官正四处查着,没着意是从哪个方向走出几名女子,看装扮应是高门大户之家,只是那神情姿态,窃窃私语间又飘来只言片语,下官……”郑重像是很难启齿,素来玲珑的一个人,竟也会觉得脸红,吴冷西望了他一眼,端起茶盏来缓缓喝了一口,微笑道,“你怀疑她们是来赴**之约的?”
    郑重不由放慢了咀嚼:“大人莫不是在开善寺也查出此类肮脏事?”吴冷西一想到那帕子,心思便重几分,并未正面回应,只问:“可还查到些别的?”郑重咽下最后一口点心,抹了两把嘴角,沉声道:“倒真查出了些可疑的东西,大人可知东林寺藏了什么?”吴冷西稍稍抬了抬眉毛,郑重冷笑:
    “兵器!”
    吴冷西一凛:“数量呢?”郑重摇首:“为数不少,寺里多是青壮男子,又藏有这般可观兵器,大人还是尽快往成府去一趟。”吴冷西应声,郑重不可谓不敏锐,一语道破玄机,便笑道:“郑大人不虚此行。”他心底明白,凡此种种,怕都比不过暗藏兵器这一条而已。
    “正经吃顿饱饭,郑大人还得回东林寺,”吴冷西敛容沉吟,“多带些人手,寺里藏兵器……”他随即起身,“不外乎有三,僧人自卫所用,或者僧众意欲不轨,再者,”吴冷西凝神,同郑重的目光碰上,剩余的话并未出口,两人心照不宣,吴冷西回首看看更漏,“我去成府,郑大人就不必随行了。”
    就在吴冷西再度去拜会成去非的这日,亦有僧人于夜色中悄悄潜入了大司徒府前,来人轻叩三下别院的小门,极富节奏,很快有人应门,待看清面容,悄无声息迎了进来。
    “容我先去回禀大人。”家仆低声道,扭身往里小跑去了。这人等了半刻,家仆已回来引他去见虞仲素。
    还未及进屋,便听见里头飘起悠悠然的两句诗来:龙游碧海鱼游池,百川归流一势清。来人正欲细品,只听里面笑道:“留白,进来吧。”这被唤作“留白”的中年僧人便提起袍角,进了室内。
    大司徒虞仲素依旧是寻常最爱的装扮:著白纶巾,小冠宽衣,一侧则放着镶有白玉象牙之物的塵尾。由此可见,清谈方散,留白笑着见了礼:“虞公越发高迈。”虞仲素不置可否,冲他招手,“你来的正好,陪我对弈。”
    说着命婢子摆好棋盘,布下座子,双方分别执烟执白,就此开局。留白提白子侵角起势,虞仲素烟子应对,口中却提起方才的诗来:
    “留白听那两句如何?”
    留白跟随虞仲素近三十载,本是虞府庄园的大典计,而自嘉平三十年伊始,转去东林寺,几年间便升为寺中大和尚,此时听主人发问,遂笑回道:
    “在海为龙,在池为鱼,势也,不过为龙为鱼,到头来也怕是皆成空。”
    虞仲素笑道:“大和尚看如今何人为龙,何人为鱼?”留白道:“小人见笑于大人,大人不是说了么?龙者,鱼者,百川归流,一势清也,大人无需担忧,只是今日,”留白话锋陡然一转,“廷尉署的郑重去东林寺突袭,说来抓流窜的重犯,敢问大人,可有此事?”
    “嗯,”虞仲素抬目想了想,前几日,廷尉署似是给上了道折子,言及当下一件命案,就发生在京畿重地,百官并不以为意,总归是他廷尉署的职责所在,留白见他面上些微闪烁,道:“真有此事?”
    “似有这么一事,不过廷尉署的人,如何跑到东林寺去了?”
    留白道:“既有此事,小人想了,一来真是为查流犯,毕竟之前寺中藏匿奸人,实有先例,”虞仲素忽抬眸打断他,“你说什么?”留白恭敬地垂下了头颅,“大人可知那顾家长公子顾曙的事情?小人知道顾家长公子,是为大人所喜四姓子弟,是故未将此事禀报,另有层原因,则是因彼时小人也未着意,今日廷尉署来查,方想起此事。”
    “你将此事细说来与我听。”
    “是,东林寺二十里外,有一小寺,今夏某日,那小寺主持遣了几个比丘来讨要法器,想供奉几日再与归还,小人应了下来,因天实在炎热,遂命人且招待几人用些瓜果冰饮,不料几人许是松散惯的,脱了半边衣裳,身上竟带着墨刑,后来暗地里查探一番,才知道这些人,乃当时顾六公子一案的从犯,皆为顾长公子所保,于寺中藏身。”
    虞仲素笑了笑:“这事你知道就好,莫要再走漏了风声。”留白点头,“大人看这顾家公子,意欲何为呢?”虞仲素抚须轻笑,“他想学成伯渊,还差了些意思,当初成伯渊那三千死士,不到司马门前,谁人知晓?便是事后,还有一些不肯信的。”
    “成家大公子,心志拔群,处事镇定,喜怒不形于色,叫人毛骨悚然。”留白叹息,两人一边叙话,一边落棋,几十手下来,虞仲素的棋路仍如往常般中规中矩,可无论留白翻腾变化,虞仲素的棋力都且从容应对,岿然不动,叫人无从抢占先机,这便是大司徒的厉害处了,留白领教几十载,至今无破敌之术,他自问这几十载间棋术精进不少,然终是不敌对手,一局下来,好一番缠斗截杀,才勉强和局。
    “留白,你这攻势一如既往的凌厉,是故输了。”虞仲素丢手,“你看看我口中。”
    留白纳罕,却也只得凑上前去,观看一眼,虞仲素笑问:“看见我牙齿没?掉几颗了?”留白道:“小人没数清,大约两三颗?”虞仲素又问:“舌头还在吗?”留白失笑,“大人……”
    “舌在牙先坠,柔者难摧挫,刚者不坚牢。《老子》里也有云,敢于用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你处处在明,争强好胜,这,才是输的原因。此为对弈小道也,治国大道亦是如此。”虞仲素的一番话其味无穷,留白思索半日,似有所得,方道:“纵是百炼精钢,也抵不过绕指之柔,看来小人想要说的其二,不必言明了。不过有一事,小人得请罪,那郑重查到了寺里武库。是小人的疏忽,未及阻拦。”
    说着留白已起身,长长作揖躬身下去。
    虞仲素眉毛动了动:“当时如何解释的?”
    “小人当时不知,待廷尉署的人走了,小沙弥才告知此事,廷尉署当时并未揭穿发难,是故小人才觉害怕,是以赶紧来此相禀。”
    “你起来坐吧,”虞仲素打了个手势,“此事多半是你想说的其二,不过事先倒无半点风声。”
    留白道:“大人觉得成家大公子这是想要做什么呢?小人听闻大公子也已加封录尚书事……”虞仲素听了,略略颔首,“这件事,他做不成的,之前土断,天家跟那些寒庶,自然高兴,可这事不一样,他但凡不傻,也不会跟所有人作对,不过,他确实愿意当个蠢货,我身为他的长辈,也是拦不住的。他这个晚生,就是过刚了。”留白思想太傅在时,成去非所作所为,道:“成家大公子,并非不讲谋略心机,就说钟山一事,足以可见其城府之深,如今行事反倒张扬起来,小人很是不解。”
    虞仲素的淡笑里唯独有他自己才能察觉到的微讽:“年轻人读了几本书,便想着要救苍生救黎庶,天下大治,伯渊的缺憾还是太年轻,火气旺,待上了些年纪,世道自然会教他该如何做人做事,他比他父亲,差得还远,且先由他折腾去。”
    大司徒一席话,似十分中肯,又似不够能一言以蔽之,留白一时无语相应,见虞仲素自始至终,一脸并无出奇之处,知他养气功夫深,遂讨要对策:“倘廷尉署再来盘查,小人如何应对为好?”
    虞仲素道:“就说东林寺僧徒众多,且地处城郊,佛经宝物贵重,不得不加强防备。”留白迟疑道:“那廷尉署几人并非善辈,人精一般,怎会相信?”
    “给他廷尉署一个解释足矣,信与不信,是他们的事,不必自乱阵脚,一个廷尉署,伯渊势必弄得人人皆酷吏,如此胡闹,岂能长久?”虞仲素缓缓阖了眼,“先这样办吧。”
    留白见他似有倦色,起身见礼,方要告退,虞仲素幽幽道:“你再去查一个人,伯渊的老师,水镜。”留白更是疑惑,“那水镜先生,听闻常年云游四方,行踪不定,大人要小人查些什么呢?”
    “查他身世。”
    外头繁星似水,风露中宵,留白觉得面上微微有了凉意,遮掩好面目,自司徒府出来后,行出很远,才变作那东林寺的大和尚法秀。
    第197章
    这日并无朝会,成去非却于卯时就进了宫, 差人甫一通报, 不多时便获宣入殿。时辰尚早, 英奴想是刚起身盥洗完毕,正伸展着手臂,由宫人伺候穿衣,见成去非入内,笑道:“成卿等上片刻吧。”又吩咐赐座。
    成去非谢过恩, 并不急于入座, 只垂目在一旁相候,英奴时不时瞥上两眼, 看不出他神情, 君臣二人无语相对间,唯有绸衣摩挲声。过了一刻钟,英奴梳发戴冠,一切事了,也只是依榻而坐,示意婢子给成去非奉了茶, 方问道:
    “是有何急事?”
    昨日朝会刚过, 东堂之上, 无非报些琐事,即便是台阁,也无多少要紧的,原还有个考课法悬而未决, 如今也早下敕令,告知四方。除此,度支尚书报了一通并州善后抚恤之事,足复述了两刻钟,已然详备。英奴思及昨日诸多事态,并不觉有异样处,成去非一早不请自来,这不曾开口,便莫名教他觉得有些头疼。
    成去非不及开口,有内侍垂首进来呈上奏章:“廷尉署刚递的折子。”英奴接了,一面打开,一面示意成去非:“成卿继续说。”
    “臣几日前,曾陪殿下去开善寺奉养,无意碰到僧人拿井水当圣人卖钱敛财,且迷惑百姓,阻其患者医治,以致不必要的伤亡,此为其一,其二,”话说到此,成去非已留意到天子眉目间闪过的不悦,却也只是一顿,“上一回,高僧支林在虞府做客,臣也在场,席间就沙门是否敬王者一事辩了良久,坐间诸人依然认为沙门应不敬王者,臣不以为然。”
    “什么?”英奴听得支离破碎,只留意手中奏折,成去非便把方才的话又复述一遍,英奴拿捏半晌,笑道:“成卿这是告状来了。”
    “臣只说事实,此次迎佛骨,臣敢问,今上是为何故?”成去非转口一问,越矩处十分明显,英奴心底竟微微发虚,成去非已道:“臣大胆猜想,今上应是为国祚祈福,为黎庶祈福,以今上之贤明,当不出此二者。”
    英奴未曾料想他口风转换如此自由,而他的神情,又是如此坦荡,仿佛发自肺腑,年轻的天子不免揣度起年轻的臣子,而成去非避得一干二净,英奴断不信他所言出自真心,成去非自然亦不信天子听得当真,君臣之间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然而今上一片赤诚于佛,沙门却不臣于君,毁君臣之份,无忠君之心,必促国祸。”成去非道,他不再言说百姓愚冥,易惑难晓,亦省去寺中伤风败俗之事,只在末了说的意味沉重,英奴犹豫片刻,把那折子丢给了成去非:
    “成卿既说到此,且先看看这个。”
    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成去非上下看了一遍,递回去正色道:“今上可知仅建康所辖三大寺,有多少僧众?而除却三大寺,整个江左有多少座寺庙多少僧众,国朝各州郡,加起共有多少寺庙多少僧众,今上知否?”
    英奴显然被问住,道:“朕实不知,成卿告诉朕,朕便知道了。”成去非却摇首,双目泠泠:“臣也不知。”英奴很是意外,他连珠炮问了半日,竟是自己也不知?还有他不知道的事么?
    “正因做臣子的不知,今上亦不知,是故当务之急,今上应下旨勘检所有寺院及其所属僧尼、奴婢、财产之数。”成去非微微欠了欠身,“廷尉署追查要犯,却追出酒器兵器,另查出寺中藏有无尽钱财,今上可曾想过,建康三大寺中众僧徒里,年轻力壮者为多数?如今寺院,有人,有钱,有兵器,可谓功德圆满。”话点到此,无须说尽,英奴心头猛将掠过几道阴影,默了半晌,“朕会遣廷尉再查此事,不过,照成卿所言,勘检之后要当如何?”
    “僧尼不织不耕,毋需徭役,是以原属国朝的编户,纷纷投之门下,这同投之世家,并无两样,近年来,佛事大炽,臣虽至愚,必知今上不惑于佛,做此以祈福祥而已,所以臣有一言进谏,还望圣裁。”成去非忽起身离席,额手行大礼道:
    “臣请今上待勘检之后,圣心甄别,是否宜行灭佛之举。”
    英奴阴郁地望着眼前之人,心中惊悸至极,此人就真的不畏鬼神,不畏神佛?灭佛这种混账言语,言说间脸不红心不跳,大约类之于当日司马门前的手起刀落?风雨波澜,他的一颗心到底拿何抵挡?
    “今日之语,成卿可思量清楚了?”英奴问道。
    “言与不言,在于臣,行与不行,在于今上,国朝是今上的,亦是黎庶的,而国朝的命脉——府库,却一直实实在在难为着今上,西北外患未平,州郡内忧尚繁,如此内外夹击,天子之财不入府库,天子之民不纳户籍,臣敢问,今上是在犹豫么?倘是,那么,今上在如此困境之下,又在犹豫什么?”成去非依旧平静似水,缓缓抬首,他的目光中似乎只是柔和的不解,但他分明又是如此笃信,他的君父,眼前的天子,会两相权衡利害,既然拿此作态来转移人心之注意的目的已达,众口可以烁金,积毁可以销骨,活人的功绩,死人的功绩,皆可被掩埋,那么,天子实在没什么可再犹豫的。
    而成去非不可怨,不可恨,不可寒心,他要装作一切不知,无论是来自于至高的君父,无论是来自于同根的世家,无论是来自于不怕事多只怕无事的一切闲杂人等。任何人的居心叵测,他唯一要做的,便是不闻不看不思不忧,揽辔澄清,浪荡乾坤,才是乌衣巷大公子的天命所在。
    “容朕再想一想。”英奴亦在细细思量他的臣子,他无从判断,在这一事上,成去非从中获利为何?他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那就请今上先下勘检的敕旨,”成去非道,一字一顿重申,“争天下者,必先争人,人与土地,立国之本,无人则土不守,土不守则国亡,兹事体大,还请今上三思。”英奴一怔,随即点头,动了动身子,“这个可以查,你正式递个折子吧。”
    成去非一双深目忽就变得十分漠然,他见礼后徐徐退出,出西堂时,正迎上黄裳迈着碎步而来,黄裳已看见了他,默默行礼,成去非只是微一颔首,就此去了。
    “阿公这又是来催朕的?”英奴一转身便瞧见了黄裳毕恭毕敬在门口立着,“朕本是要陪母后用早膳的,成去非有事要奏,朕这才耽搁了,走吧!”
    英奴一笑,出了殿门,乘舆而行,走得十分缓慢,黄裳则带着淡淡的笑意随行在侧,英奴仰面看了看那极高极远的天空,忽俯首问黄裳:
    “阿公信鬼神么?”
    黄裳笑道:“敬鬼神而远之,这不是圣人的话吗?老奴跟随大圣人。”英奴拊掌大笑:“阿公真狡猾,这话倘是太后问,阿公便是另个答法吧?”黄裳见他动作大些,忙道:“今上小心,今上贵体不可疏忽。”英奴仍只是笑:“阿公知道方才成去非跟朕说什么吗?他想要朕下旨灭佛。”这句说完,脸上的笑意便淡了,黄裳并无讶异神色,只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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