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许是累了把怀中孩儿换了个姿势,道:“此间圣水,可治百病, 无需用药, 不得不求啊!”
    “那这圣水, 必是我佛慈悲,不忍看人间病苦,”成去非看了看身侧的明芷,才转身对妇人道, “施舍与众生的。”
    妇人叹道:“你这善男子话倒有理,不过既是圣水,一斗需三十钱的。”
    成去非轻“哦”一声,盯着那人群,忽又问道,“缘何我见身强力壮者亦混迹其中,是为家中病人而来?”妇人瞥了一眼,摇首道,“方圆近处,有病者亲身来,显敬虔心,这圣水方有实效,那些不过是买来,再转手卖至建康以外,路途遥远处罢了。”
    “如此辛苦为他人谋福,也是慈悲心了。”成去非道,妇人笑道:“你这善男子,天真得很,稍稍动一动脑子便知,这一倒手,怎还会是三十钱。”说罢意味深长瞧他几眼,只徐徐摇首。
    眼前数百人的队伍,蜿蜒庞杂,成去非不再相问,同明芷上车后,方笑问:“殿下如何看此事?”明芷冷睨道:“你又何必问我,我如何看,与你何干?即便我所想与你不同,你要阿谀逢迎么?大公子不是这样人物。”
    “殿下这是将心觅心,臣不过想听殿下高见。”成去非微微笑道,明芷则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审视着他,“兰言断金之事,大公子还是另寻他人,我没有要说的。”
    成去非不理会她如此态度,自顾道:“有一事,臣想再提醒殿下一次,倘只是听高僧讲学,并无不可,至于其他,殿下真是心怀众生,乐善布施,不如把庄园钱财……”
    “我已说过,”明芷不容他分说,只因她十分清楚那无聊后续,“请你记住自己身份,你我结为夫妇几载,彼此相安无事,不好么?我专心礼佛,你尽管弄权预政,我知你是心狠手毒的人物,此次同我前来开善寺,必有所图,今日是我母亲祭辰,我不想与人争口舌,不过你不用拿我当肉眼惠眉,这世间并不止你一个伶俐人。”
    成去非垂首道:“臣失言。”明芷定定注视着他,良久良久,方道:“她同你我二人并无二致,萱花椿树,俱以消亡,可我不是她,需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要在你那避风躲雨,请你记住此点。”
    怔了一时半霎,成去非才明白殿下所说的“她”所指何人,再顿首道:“臣得罪殿下了。”明芷听不得他这话,亦观不得他这态度,被他弄得两头三绪,遂闭目不再言语。
    殿下今日的话已足够多,立场亦足够鲜明,成去非亦懒得再说,她同他,似乎有那么一些相似之处,冰寒雪冷,又如此不容置喙,只是,她是天家的金枝花萼,缘何冷处偏佳,别有根芽?那么这世间的情爱,男子之所以爱恋女子,是觉得她与自己如此的不同可以填补自己所期待的那一份残缺,还是觉得她是如此与自己的相同可以红尘相伴不至于那么寂寞?
    无论种种,他的殿下不是他的小娘子,宛如水,多情似水,柔情似水。殿下的心,仿佛古老的深深宅院,一扇又一扇的门曲曲折折走进去,帘子里面坐了个心死的美人。又像太过复杂的环扣,一环扣一环,看不穿,解不开。
    成去非在端详她时,心底泛起稍许涟漪,眼前过分美丽过分冷清的容颜,同样青春正好,这一切本可本该化作无尽的慈悲,唤醒锦瑟少女对人世的一丝热望,然而她成灰的心,终只是和他的天降大任,彻底分道扬镳,如是而已。
    是以回到乌衣巷,成去非便命赵器私下里去彻查殿下名下的各处田庄,及殿下近几月来同寺院频繁交游往来的名单,另命人去廷尉署把吴冷西找来。
    吴冷西有些时日没来拜访成去非,一来廷尉署并不清闲,二来自征北大将军得胜回朝,至加官封爵,门庭若市,成府不缺他这份人情。吴冷西本打算等中秋前后请成去非来家中做客,不想忽被传唤来,匆匆换了身便服,随小厮一并来了。
    进得门来,屋内陈设依旧,人也依旧。适逢婢子奉茶,吴冷西忙接了,先放置好,见过礼,方饮上一口。成去非正在窗下临写字帖,见他进来,起身净手笑道:“子炽来了,坐吧。”说罢陪他坐了:“我回来有段时日了,总归是忙,赵器跟我说,师哥的腿疾又发作了,送去的药膏可按时涂抹?”
    “师哥那是留的顽疾,每年都要折腾几回,便是用再好的药,也不能收立竿见影之效,不过有桑榆悉心照料,情况并不能算怀。”吴冷西道,沉吟片刻,“律学馆新修订的《大祁律》,也大致成型了,近日应该就能呈上去。”
    两人不过说些琐事,半日后,成去非才道:“这段时日,你应也看到了,因迎佛骨一事,整个江左,沸反盈天,不知虚耗多少财力人力,说到底,是国力。战事方休,百姓当休养生息,近几年内,不宜再妄动干戈,可边疆虏祸也只是肃清一时,还得钱粮好好供养着,不可轻视,我朝既非汉武强盛,便需精打细算过日子,江左的田赋徭役因这几年的天灾**,又兼并州一战,临时是不能再增派了。”晚照透过窗子洒落进来,如流丹吐火,成去非抬首朝外观望一眼,复又垂眸饮了饮茶,“日薄西山,这一日又要过去了,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子炽,我如今一事无成,便是再见恩师,也无颜以对。”
    吴冷西听他这半日说的如此繁冗,临末了忽转了话锋,竟不知如何安慰。身处庙堂之高的这人,所忧所虑,吴冷西不是不清楚,这其间的步履维艰亦十分清楚,正因如此相熟,是故他无话可慰。
    正如是想,成去非起头的那几句,忽重新掠过心间,遂道:“下官虽不懂军政大计,可也曾想过,国朝倘想增加府库之收,无外乎开源节流两项,由此,方可富国强兵。”
    “此理,非知之艰,行之唯艰,国朝的两大头,不过商税同田赋,眼下商税略略提了些,我忖度有时,也只能如此,商贾倘是被逼急了,到头来,哄抬物价,依然是从百姓身上出,我不想看到如此局面,”成去非道,“土断的事情,不温不火,就是阳奉阴违,也不难想象。”说到此,忽又想到史青,史青虽因治水开渠有所升迁,可也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成去非顿了顿,“如何开源节流,还需八方人才献策献计,眼下,有一事,则需要你着手去办。”
    既点到正题,吴冷西放下茶盏,回道:“可是跟沙门有关?”
    成去非抬首看他一眼,点头道:“正是,我尚未上折子,该如何查,你清楚,你查清楚了,我方好上奏,无关大局的,譬如侵占良田,隐匿人口,这些天下皆知,是在其次,你这一回,势必往要紧的地方查。”
    如此轻敲缓击的一番话,吴冷西先是不解:“师哥说的这两样,倘是上达天听,天子会不以为意?寺院占了良田无数,又有百姓为逃赋役,委身于寺,这少的不是府库的钱粮?不正是天家的忌讳?”
    说罢思及后者,一时有些愀然,百姓缘何逃避赋役?寺院又缘何无须缴纳赋税?这一切,依旧源自天家,源自中枢,源自世家,吴冷西只好问道,“师哥的用意,是在于说服今上?”
    成去非略一点头,道:“以上两点,不足以为意,是故要从他处着眼,佛事盛隆,其后有天家,有世家,有百姓,不可贸然。”说罢回想起东林寺所见,遂安排道,“京畿这方圆百里内,最出名不过三大寺,永宁寺,开善寺,东林寺,就查这三处,至于以何名目,你自己看着办。”
    吴冷西默然有顷,道:“下官知道了。”
    “法外之地,不得不治。”成去非冷冷道,又把今日所见“圣水”那一乌乌泱泱的闹剧说与吴冷西听了,“你想法子把这事解决,不能硬来,倘直截了当告诉百姓,是不会信的,需用巧法,”成去非遂一笑,“古有西门豹治河神一事,就看今朝是否有吴冷西堵圣水了。”吴冷西笑道,“大人既给下官指明了路,下官虽不聪慧,不过钝学累功,大约也能摸出一二方法来。”
    两人言谈间,不觉数个时辰下去,且已到了用饭的当口,吴冷西却推辞不肯,成去非知他是同穆涯师哥相处更惯,虽于自己,情份亦厚,遂也不多做挽留,只亲自将他送至府前,那边小厮早把吴冷西的毛驴喂饱了草料给牵了过来,吴冷西前脚方走,却见赵器正从外归来。
    “大公子,小人刚布置下去,不过,”赵器行至他眼前道,话未完,下意识朝附近扫了两眼,成去非看着他道,“自己家中,反倒成贼,到橘园来吧。”
    赵器干笑两声,随他到了橘园月洞门前,因觉离樵风园远了,四下又无人,遂续上方才话音:“今日殿下归家后,便给开善寺下了赏赐,有田园百顷,净人百房,车五十辆,绢布一千匹。”
    成去非本往前踱着碎步,忽折身转脸问道:“她哪来如此多东西如此些人头可赏?便是先帝赐的嫁妆,也不够她这些年这般挥霍。”赵器为难道,“小人还不曾真正深入去查,只是得了今日的消息,先报与您听,小人会尽快弄清相关事宜。”
    话音刚落,月门内凤尾随风飒飒一动,似是闪出一人影来,成去非十分警觉,厉声喝道:“何人在此?出来!”
    话说间借着依稀的灯光,已辨出是琬宁,便跟赵器打了个手势,赵器就此退下。
    “有事找我?”他的语气不觉冷硬几分,琬宁本因好不易给他做出一双新履,亲自送来,他人却不在,婢子言他去送客,琬宁只想很快便能回来,遂在此等候,此刻不过出来相察,隐约听得人语,仿佛是他,不等近身,便被这一声突兀断喝,登时吓得出了层冷汗。
    琬宁红着脸上前,不知招到他何样忌讳,小声道:“我给大公子做了双翘头履,请大公子试一试尺寸是否合适。”她说话间,成去非的目光一直紧锁着她,如辩真伪,待她讲完,方撤回目光,稍稍放缓了口气,“多谢你,我回头便试。”
    说着上前轻抚她两下,“我还有公事,你先回去吧。”他微微一笑,也不管她,错身往屋里去了,见那案上果真放着一双新鞋,淡扫几眼,问那婢子道:“贺姑娘何时来的?所为何事?”婢子答道:“您和吴公子刚出去,贺姑娘便到了,是来给您送这翘头履。”
    如此便好,成去非拿起那新鞋,坐于榻上,自己换了。
    第194章
    一时间,吴冷西将廷尉署人手划作三股, 挑素来稳重心细的几人, 分别领了人马, 照成去非的意思,往那三大佛寺去了。自己则亲率一队,往开善寺来。果如成去非所言,每日来买圣水的黎庶,络绎不绝。吴冷西将此事略略思想, 部署一番, 不多时便有人来报:
    “大人,那圣水, 乃是从寺院后山一口老井所取, 属下看得很清楚。”
    吴冷西抬首看了看等待买取圣水的众人,低声吩咐下属几句,先带人进了大门。门口一众僧徒见吴冷西是寻常装扮,身后却跟着官差,为首的一个僧徒上前施礼相问,吴冷西遂也合十还礼:“还烦请主持出来, 廷尉署有事需贵寺相携。”
    那主持便是殿下前几日所称神僧的惠范法师, 已有灵醒的前去通报, 此刻惠范率人迎将出来,吴冷西便出具廷尉署绶印公文等说道:
    “府衙正追捕一命案在身的逃犯,本不该来扰庄严宝地,实因此犯穷凶恶极, 一日不缉拿归案,一日无百姓之安宁,还请大和尚通融。”
    惠范有所听闻廷尉署的几个冷面人物,眼前人则分明文雅做派,微笑道:“本该有所通融,但正如大人所说,因是庄严宝地,天子有敕旨,可不受官府管辖,我寺自治规矩方圆,真有歹人,藏不住的。”
    吴冷西听出婉拒之意,那句“不受官府管辖”虽听得刺耳,却也只道:“不知大和尚可知贵寺西南角后院墙头留有踩踏之印,廷尉署并非空穴来风,正是一路追踪,才寻到贵寺,也正因贵寺香火旺盛,规制宏大,更易藏身,而贵寺比丘们人数众多,倘歹人再生歹心,后果实为可怖,故吴某还是恳请大和尚助一臂之力。”
    一席话不无道理,惠范想了想,正欲遣人先去核实西南后院异状,却见一弟子慌里慌张跑来,唯唯道:“方才弟子几个打扫藏经阁,不料狼藉一片,像是被人打翻了书架,请主持前去。”惠范不由同吴冷西对望一眼,吴冷西往前走了两步,道:“藏经阁是贵寺重地,吴某不敢造次,不过,还是请大和尚再斟酌,廷尉署虽无明察秋毫之才,却也不会轻易放过任一漏网之鱼。”
    “大和尚也说,贵寺蒙受天恩,不受官府管辖,是故,怕是也没有比贵寺更安全的藏身之处了,贵寺精舍众多,占地广大,每一处都能确保安然无虞?”吴冷西再度合十行礼,惠范终有些犹豫,略微松了口:
    “那就请便,还请官差搜查时爱惜。”
    吴冷西点头应声,朝左右打了个眼色,见那惠范也远去了,想必是赶往藏经阁,遂对其中一手下道:“留心下各处是否有密道、暗室一类。”
    吩咐完独身一人则直奔观音殿,信众们并不曾留意到他,偶有人目光在他身上一打转,也不过心想这俊秀的年轻人,不知是来求功名还是来求姻缘。吴冷西亦先瞻仰一番,观音之姿,悲天悯人,他注视那慈颜有时,不动声色间已绕至宝相之后,仔细环视一圈,却见后头似是纵深,还有内容,不免窦疑,一比丘已过来笑拦道:“檀越有何需要?”吴冷西淡淡一笑,“一时好奇,唐突了。”
    下属们陆续归于寺正门时,吴冷西默然朝西南角一望,时近日暮,一眉新月已挂于西天,信众渐稀,照常理,不多时,寺门便要闭客落锁,惠范也已施施然而来,道:“官差可有收获?”吴冷西摇首,一脸歉然:“白扰一回,某改日再来佛前告罪,今日多谢大和尚。”
    寒暄事毕,待离了开善寺,一属官才从怀中掏出一方罗帕,交给了吴冷西:“属下搜寻时并不曾发现这帕子,可其中一沙弥,却对属下挤眉弄眼,事后,那小沙弥冲属下又打起眉眼官司,属下顺势瞧见了一比丘,面白似女子,可眉眼却又十分阳刚,不知这其中有何曲折隐情。”这人回话时,多半已猜出些端倪,毕竟在寺中搜出女子私物,同之前一些关于大寺的流言混语,倒贴合得恰到好处。
    此物望之如冰凌之理,触之则光滑柔软,吴冷西接过来,知其绝非出自于寻常人家女子所用,多半是贵室女之物,待打开来看,帕子一角的刺绣有叶无花,旁侧则落有两行诗句,吴冷西初看无奇,嘴角只是扯出微微的嘲讽。
    “大人,这寺庙后院,小人发现藏有许多酿酒器,那僧人说得倒清楚,不过是因朝廷下禁酒令,百姓的酒器一时不忍毁掉,又不敢用,才暂且借放于此,等到丰年,法令解除了,再由百姓拿去。”另一人见他收好帕子,方上前答话,吴冷西默默颔首,其间便有人说道:
    “大人,庙里有酒有女人,并不是稀奇事,就是娶妻生子也是有的,只不过无人相管罢了。”
    吴冷西不置评议,只随即回头斜了一眼已沐浴在夕阳之中的佛寺,遂扬手作势,先回了廷尉署。永宁寺的一干人不多时也已回了府衙,因早过了散衙的时辰,吴冷西把人遣家,只留领头的一个问话:“永宁寺可有异常?”
    这人道:“属下倒没查出特别的,只是觉得这永宁寺,那僧人实在太多,”说着忽补充一事,“不光人多,当票更甚,属下匆匆扫了几眼,多是百姓典当,那利息高得咋舌,也不知这些百姓,借了钱,万一过了期限,如何能还得起。”
    江左大寺院中皆设质库,取香火钱借贷出去,生利以供三宝,吴冷西不是未见识过,此刻听了亦无多少诧异,让这人归家去后,又独自坐了半晌,竟还不见郑重等人从东林寺回来,许是路途偏远之故,要比着两处耗时耽搁些。旁边小吏见他迟迟未走,命人从街市买些食物,吴冷西随意吃了,拿棉巾擦拭唇角时,不觉把那罗帕又掏出来端详,这回竟才瞧清那几片绿叶托着的是两朵白花,一时叫不上名目,不过待眼睛再度扫过那两行诗,吴冷西突然僵住,精舍变作桑间濮上,藏污纳垢,时人并非一无所知。
    然而这显然不够,吴冷西顷刻间已生成无数种情绪,他原要等郑重一行人的消息,整理齐备,再陈述给成去非,他固然不是会作谗言佞语之人,但眼前并不难懂的诗句中的指向到底为何,却不能不叫他如坐针毡,露骨的字眼,名贵的锦帕,以及那绣在角落中的花卉,皆昭彰于一堂摇曳的烛火之下,吴冷西看得太过清楚,他的心思又太过缜密,于是年轻的廷尉监也只能选择放弃等待,起身往乌衣巷去了。
    吴冷西一路都在思想,第一次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忧郁之色。直到成府大门逼近,他才在一阵夜风中清醒过来,而见到成去非的那一刻,他更为清醒了。
    “子炽,你动作很快,我本以为,要过两日,才能得你的回音。”成去非不无满意地看着他,吴冷西却默了片刻,成去非扬眉道,“有则言之,无则不言,子炽,你这是要跟我打哑谜?”
    吴冷西清了下嗓音:“下官今日本不该来,下官还没见到郑大人,但下官却不得不来。”
    成去非哼笑一声:“看来今日所获颇丰,说说看,都查到些什么了?”
    吴冷西遂把今日之发生的诸事,一一细禀,成去非听了半日,缓缓道:“你怀疑寺院里藏有见不得的东西?既然酒器轻易被搜了出来,想必藏的这样,比之更甚,你再想办法查,至于你说的质库一事,我走访时听到些只言片语,不就是长生库么?”吴冷西点头,“民间是叫长生库,母金生子息,辗转相生,绵延不已,故谓之长生。下官听说,百姓甚至可以抵押妻女,倘还是未可,自己便去寺院里头做附户以偿子母钱。”
    “如此说来,百姓一旦同长生库有了瓜葛,便极易深陷其中,”成去非冷冷道,“佛陀不肯给众生一线生机,只渡了众弟子而已。”
    吴冷西已在游移,他袖中的东西还未呈上,脑中却已风起云涌。他不是没有迟疑,不是没有相权,但他无法在已然意识到什么的时刻,于私,他无法隐瞒他的同门,于公,他无法敷衍他的上司。成去非忽然敲了敲案面,“子炽,你心不在焉,还有何事未说?”
    既已击中,无需再铺陈,吴冷西直接将袖管中的锦帕取出递了过去:“这是今日在比丘们的精舍找到的。”
    成去非扫将一眼,并不肯接:“这些龌龊来往,我不想细看。”吴冷西并不知他曾亲眼所睹,亲耳所听,只觉他语气中有隐隐的不耐,便垂了目光:“您不能不看。”
    言辞中的蹊跷和无奈,虽淡却还是能察觉得到,成去非看了他一眼,接过帕子,抖了两下,龙涎香的味道随之散开,成去非无暇去观摩那丝绸的珍贵,去细品那香气的珍贵,而那花卉的绣功亦是极其出色,出色到他一眼便能猜出其主人身份的不凡。
    应是内府的手艺。
    而这一切,并非紧要的地方,因那两行诗句,已经赫然入目:
    腰间所积菩提水,泄向香草一脉中。
    并不见高明,却又有几分巧思的淫词浪语,成去非不过付之冷笑,语气颇淡:“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十四病,相思病最苦。”然而他的师弟,依然紧抿双唇,失言半日,成去非警觉地蹙眉,尚未再度发问,吴冷西已经开口:
    “师哥可知那刺的是为何种花草?”
    成去非本不曾留意,此刻铺展开俯身看几眼,丢在一旁道:“不过是林下白芷。”就在话音将落之际,他已经体察到了吴冷西那份揣度、猜疑,以及大胆的假设,不可遮掩,他自己亦生出和同门一样的揣度、猜疑,以及大胆的假设来,同样无法藏掖。
    这不能不叫人觉得可耻而可悲。倘不是和己相关,他当只需寄予一丝冷淡讥讽,然而,既已想到,便无置身事外的可能,尽管这虚无缥缈,无稽可考的证据还需一番曲折坐实,那么,他的心底,是希冀铁证如山,尘埃落定?还是期盼庸人自扰,一场虚惊?
    他只怔忪片刻,思绪却瞬息万变,不过神情很快恢复如常,吴冷西在观察他有时之后,并不能拿准他此刻心中所思所想,只低声道:“无论如何,还请成大人明察慎省。”
    辗转间,吴冷西的称谓已换了几茬,“下官不敢,不能,亦不必去妄测,是以唯有交付大人。”
    成去非忽笑道:“子炽,你在怕什么?”吴冷西这才垂下目光,落到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之上,含混不清道:“下官是在害怕下官将会难过,将会愤怒。”
    成去非便沉默不语,许久,方道:“你回廷尉署,也许郑重已经回来了。”
    笔墨从未如此诛心,诗歌从未如此似刀,在目送吴冷西窸窣离去后,成去非并不起身,仍端坐如常,静静思想了半刻,沉面吩咐婢女道:
    “去把殿下身边唤作芳寒的,叫到我这里来。”
    第195章
    芳寒因殿下身上不好,早早侍候她就此安置。见橘园的人忽来传唤自己, 满腹狐疑, 随殿下来成府几载, 成去非从无单独召见自己的时候,这如今都已入夜,竟把自己召去,是为何故,实难猜想。芳寒问了来人一句, 来人一问三不知, 只是摇首。芳寒叹气,理了理衣裳, 随来人进了橘园, 见成去非端坐在案几前,正望向自己的方向,芳寒不由硬生生打了个冷战,不敢上前,只侍立在门口处,低首见了礼。
    “你到我跟前来。”成去非道, 语气虽是寻常, 芳寒却越发觉得害怕, 不能拒绝,便往前挪了几步。
    成去非又道:“我让你到我跟前来。”芳寒只得咬牙上前,她不曾离他这般近过,忽觉斗室狭窄异常, 挹郁积心,尽管她的主君此刻只是安坐依旧,芳寒下意识思及殿下,思及琬宁,她不知她们且都以何种心情何样姿态,来面对她们共同的令人情不自禁就要生畏的主君。
    “你抬起脸来,我有话问你。”成去非十分平静,他波澜不兴的面孔,看不出任何征兆,好在芳寒无须煎熬,成去非已把罗帕掷到她怀中:“这罗帕的料子,是内府锦署的东西,是不是?”
    锦署是官署,织造以供宫廷之用,成去非说的并不错,芳寒亦认出这是殿下的私物,只因那角上白芷,正是自己所绣,一眼便可识清。成去非已观察到她神情的变化,问道:“这是殿下的东西?”
    芳寒垂下眼帘,无声颔首,犹豫片刻,用双手捧着将帕子欲还给成去非,成去非却道:“你再辨认一次,莫要弄错了,错了的话,后果你担不起。”芳寒一惊,忙又摊开上下左右仔细看了,那两句诗亦跟着入目,她自然认得字,每一个字都认得,但个中意味并不明了,芳寒在确认无误后,轻声道:“是殿下的。”
    成去非点头道:“很好,这上头的诗句,你看着像殿下的笔迹么?”芳寒想了想,迟疑回答道,“奴婢眼拙,不知一个人在纸上写字,和在绢上写字,是毫无差别,还是大相径庭,倘对照殿下平日纸上书写,这并非殿下笔迹。”成去非看她半晌,想起当日她勇于忤逆,从自己鞭下护住琬宁的一幕,道:“你人不光敦厚仗义,心思也很谨慎,我当赏你。”
    他忽道出这么一句,芳寒诧异之余连声道:“奴婢愚笨,大公子谬赞了,奴婢不敢要赏。”成去非一笑,“你能不能再告诉我,平日随殿下去寺中礼佛,你都是在何处相候?又要候上多久?”
    话中的刁钻,芳寒当下便领悟到了,含忧苦思,沉默有时方答道:“奴婢一直侍奉左右,殿下倘是听讲学时候便久一些,倘只是布施,同高僧主持不过几句话的功夫。”
    成去非冷目了芳寒半晌,缓缓起身,踱步至她跟前:“你寸步不曾离开过?”他问的分外简洁,而芳寒在为宫人多年的经验使然下,已判别出这越是简洁的话语间,背后则越可能藏有未现的惊涛骇浪,她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自己静定下来,始终按照礼节垂着双眸,再度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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