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天,本就亮的晚。
    寅时末,天空一片漆黑,路面两侧的凹糟里结满了冰,东城大街上静悄悄的。
    车轱辘的声音在干燥的主城大道上嘚嘚儿的响,赶车的马夫不时的搓了搓手,天寒地冻,虽说二百斤粮在粮行里也算是大买卖了,但这个点儿送粮,毕竟是个苦差。
    粮行派来的车夫虽然心里抱怨,嘴上却不敢说什么。他抬眼看了了随车而行的中年汉子,时不时的露出了讨好的笑脸,但人家根本不搭理他。
    车夫无奈,只好认真的驾车赶路。
    大宅院里响起了狗叫,对于一帮子陌生人而言,名唤来福的小黄狗充分的显示出了自己的忠心。
    黄狗呲牙咧嘴的瞪着陌生人,猛地窜出,咬住了车夫的裤管,车夫想伸手打他,对上了中年人那冰冷的目光,落下的手轻轻地在狗头上摸了摸,温和的笑道:“狗儿乖乖,把口松开。”
    黄狗自然不理会他,兀自撕咬,车夫无奈,只得在心里感叹,到底是权贵门庭的狗,人不如狗。
    “来福!”院子里传来了一声呼喊,黄狗立马松了口,欢快的摇着尾巴蹿了回去,车夫抬头,只见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小哥儿走了出来,一把将狗抱起。
    这小哥儿大冬天的还是一袭粗布衫子,原本是下层百姓干活图方便做的宽松肥厚,愣是被改成了读书人的儒衫,显得不伦不类。
    大冬天还穿的这么寒颤,京城权贵里,也只有张门清贫了。
    若不是张门,他掌柜的也不会亲自做车夫送粮,哪怕你来的是胡世海又如何,京城的明眼人谁不知道,大粮行的买卖,可是宫里的总管贾和春在做。
    那车夫一拱手,赔了个笑脸:“张公子,小的给您送粮来了,都是今年的谷子,顶好的货色,昨儿晚上大掌柜亲手挑的。”
    张明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那中年人说道:“你良心好,不愧是我家老头子的好学生。”
    那中年人笑道:“公子吩咐的事情,我胡世海可不敢耽搁。”
    张明瞧见了有伙计往下面般笼子,里面刚睡醒的老母鸡被惊醒,咕咕的叫。
    张明问道:“说好的一百斤粮食,怎么还送了几笼子鸡?”
    那车夫立刻补充道:“可不止一百斤的大米,还有一百斤上好的精细面粉。”
    胡世海说道:“小公子不要担心,昨儿个说好的是一个字一百斤粮食,结果老师大方,大笔一挥,就是两个字的墨宝。两百斤的粮食加上九只老母鸡,我这个做学生的,还是赚的呢。”
    张明微微一笑。
    他开了门,领着伙计朝里面走,一边走一边说,“老头子教了那么多徒弟,今天算是沾了徒弟们的光。”
    胡世海只是笑,并不言语。
    天边露出了阳光,辰时,张甫之起床,在院子里生了个懒腰,扭头一看,暗青色的天空飘着炊烟,难得的是,这炊烟是自己家里飘出来的。
    张甫之感慨了一声,好怀念的炊烟,张门不知道多久没早上生火做饭了。寻常早膳,哪次不是吃昨晚上剩下来的。
    张甫之对北边的院子大声叫道:“张明,一大早府里闹腾个啥呢?”
    张明还没应声,小黄狗摇着尾巴就蹿了出来,在张甫之的两条竹竿腿前摇着尾巴来回的窜,老头子看的心烦,一脚踹出,小黄狗哼哼一声,躲在远处可怜巴巴的看着老头子。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狗还是奶狗的时候,就被人扔在了大道上,奶狗睁开了眼,竟然一路上哼哼唧唧的来到了张府,恰逢张明出门买米,对小黄狗呼唤了一声,小黄狗就一直跟着了,赶都赶不走。
    从张府到米行,从米行到张府,小狗迈着小短腿,一路上跟着,也不叫唤,张明瞧着他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候也跟着老头子从左相府跟到了米行,从米行回到左相府,小短腿迈着,一路上也不哼哼。
    张明心里一软,就留下了。
    结果这小狗通人性,不止不在家中翻扯,从小就懂得看家护院。若是揭不开锅了,就主动到外面躲着,张明省了口粮来喂它,就是找不着它的狗影,这么通人性的小狗,张明是打从心眼儿里爱护。
    跟着张甫之就没过过好日子,老头子朝中为相那会儿,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道理,他打小就明白。
    人不如狗,狗知道冷暖,知道谁好谁坏,知道记得人的恩情,人不记得。
    张明一见他爹踹狗,心头上就滴血,他伸出两只沾着白面粉的手抱起了黄狗,黄狗伸着红舌头舔他手上的白面粉。
    张明幽怨的看着他爹,酸酸的对狗说:“你也是不识好歹,告诫你多少次了,就是不听,你看,这不挨踹了吧,你讨好人家,人家不稀罕你,好心当作驴肝肺,世上不缺眼瞎的人。”
    张甫之被气乐了,“你老子踹了你的狗一脚,你就骂你老子眼瞎,我这大学士当到这份儿上,倒是世间的独一份儿。”
    张明抱着狗站起,黄狗在怀里对张甫之讨好似的吐舌头。张甫之就瞪它。
    张明就说:“您甭瞪它,我跟您说,您是我爹,打我骂我我都认了,活该我倒霉,投胎成了你儿子,算是上辈子欠你的,但是你踹我的狗就说不过去了,你又不是他爹,你要愿意认它做干儿子,教它读书写字,你踹它,我二话没有。”
    张甫之摆了摆手,“今儿个老夫不收拾你,我问你,大早上嚷嚷的,是不是胡世海送粮食来了。”
    张明脸上露出了微笑,“合该你最近转运,一百斤的大米,一百斤的细面,我熬了拆筷子不倒的粥,还烙了十张葱油饼,你歇会儿吃两张,剩下的带去内阁,办公的时候吃。”
    张甫之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十张不够,你再去烙二十斤,我一块儿背内阁去。”
    “二十斤!”张明大叫,“知道的说你去衙门点卯当差,不知道的以为你是逃荒去呢。”
    “你懂什么?”张甫之骂道:“内阁的阁员,好多都是老夫的子弟,清水衙门清流坐,坐穿衙门还是一清二白。阁员的俸禄拖了好久了,我还好,有的饭吃,有些个阁员,可是连米汤都没得喝。”
    张明气的浑身发抖,“您是慈悲大善人,人家没俸禄,您就领回来俸禄了。您要想当好人,您自个儿动手,儿子不伺候。”
    “你去不去?”
    “不去。”
    张甫之盯着他怀里的狗,笑道:“这狗身子骨不错,大冬天的吃狗肉,滋补。”
    黄狗立刻朝张明怀里钻,张明无奈道:“儿子再狠狠不过老子,您厉害,儿子认输。”
    望着张明的背影,张甫之叫道:“你摸了狗,等会烙饼的时候,记得洗手。”
    张明望了眼怀里的狗,露出了坏笑。他轻声对狗说道:“等会和面的时候,你先进去打个滚。”
    小黄狗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歪着脑袋看张明。
    ......
    辰时末,张甫之背着一箩筐的大饼往内阁走。
    路上遇上了冯保保,冯保保捏着兰花指笑道:“大学士,你这是往宫里去挖宝啊。”
    张甫之笑道:“挖什么宝?宝贝不知道有没有,内阁里的活宝倒是不少,公公要不要挑了两个去。”
    冯保保就笑道:“不敢不敢,内阁的清流们,可都是圣上眼里的国宝,无价,主子们稀罕着呢,做奴才的可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张甫之也不再多搭理他,背着箩筐就往宫里走。
    到了内阁衙门,张甫之傻眼了,只见阁员们人人手里拿着张大饼在啃,更有两个还抱着烧鸡在吃。
    张甫之放了箩筐,阁员们看到了大学士,纷纷打招呼。
    “大学士早,吃了吗,我这里带了两张葱油饼,不嫌弃,将就着来?”
    “老吴小气,大学士,我这里有烧鸡,肥的流油,咱俩一块吃。”
    “我这里还有水煮的肉,大学士不嫌弃,我带了刀,分您一半儿。”
    “......”
    张甫之笑道:“嗬哟,这一晚上没见,各位都是发财了?”
    有个阁员站了起来,笑道:“是发财了。昨儿晚上,户部的官吏带着小本本,挨家挨户的发银子,说是发俸禄。一年的拖欠,两清了。”
    “是啊,随行的还有宫里的公公,说是娘娘下的懿旨,先给内阁结算,一刻也拖不得,所以就大晚上的挨家挨户的发。”
    “是啊,主子们惦念咱们呢,怎么大学士您没领到。”
    张甫之刚想摇头,门外传来了韩悦爽朗的笑声,“哟,各位都在呢,昨儿的银子收到了吧。”
    众人拱手,“多谢尚书大人。”
    张甫之拉过了韩悦,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韩悦说道:“内务府清了广储司,总计四百五十万两,管内务府的冯公公昨天下午出奇的大方,领着人把银子全入了户部的库。二百万两,我批给了工部,让他赶紧的修河提去。剩下的二百五十万两,刚好结清年俸。内阁可就差大学士你还没领,我这可是干早给您送银子来了。”
    韩悦一边说着,一边往外掏银票,“我给您折算成了银票,好歹能过个好年,到时候您抽空来户部签个字就成。”
    张甫之摁住了他的手,说道:“银票不急。俸禄结清,河堤的款项也够了,终归是件好事,但朝廷终究缺银子,我的就先补了其他的吧。”
    韩悦挣开了张甫之的手,说道:“大学士,您这么来,我那边可不好做。您的俸禄,可是圣上和娘娘两边儿下的旨,您要是不收,我这儿可算是抗旨啊。”
    张甫之叹了一口气,只得收下。
    他朝隔壁勤政殿望了一眼,不知道圣上是不是还每日只吃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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