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养才在船上幻想了好多次见到周若彤的情形,他始终没有想到,娘娘竟然会亲自来到码头边上迎接他。
    一时间,除了感动外,更多的是愕然,是有些不知所措。
    周若彤亲自到码头来迎接,也确实是出乎了宇文靖的预料,在他看来,娘娘器重宗养才,但要屈尊相迎,宗养才似乎还没有这个分量。
    等到宇文靖看到了船上的数万士子的时候,他明白了过来。周若彤这么做,是在表明态度,就像是朱明不杀宗养才一样,也是在世人面前做个姿态。
    “娘娘!”
    宗养才下了船,直接跪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声“娘娘”更是喊得声情并茂,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宗养才在船上想过很多种方式,想过自己应该怎么说,说那些话,当他见到周若彤后,就临时改变了主意,一声饱含深情的娘娘再外加两行热泪,这就够了。
    其实,宗养才是担心的。虽说自己坚持留在金陵,怒斥朱明造反,为天下做表率,若是死了,便落得个清流名声,获得朝廷追赠的谥号,福泽子孙。
    宗养才怕死,自然不会死,事实是他也赌对了,朱明为了做出姿态,也确实没有杀他。
    这便是问题,他毕竟被敌人囚禁过,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等到回到朝廷,那些落井下石之辈不可能不借此机会对他攻击。
    要解决这些麻烦的关键,就是周若彤的态度了。
    周若彤拍了拍宗养才的肩膀,要不是顾忌大梁的礼数,她恐怕会给他一个深情的拥抱。
    “回来就好。”
    周若彤的微笑像是三月阳光,暖暖的,很舒服。
    宗养才很感动,实际上内心很开心。
    对于宗养才这条好狗,周若彤也是很满意的,既然这条狗做的好,身为主人的也要做出姿态来。
    紧跟着,周若彤的下一个举动就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周若彤伸出了右手,摸了摸宗养才的头。
    胡世海瞪大了眼,那举动,像是司礼监的冯保保在抚摸怀里的猫。
    林光旭张大了嘴,那举动,像是小时候娘亲摸儿子的头。
    宗养才哇啦一声哭了,“娘娘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众人起了鸡皮疙瘩。宗养才却不以为然。
    再生父母,便是衣食父母。
    亲爹娘给了生命,衣食父母才能给生活。
    “回来就好。”
    周若彤又拍了拍宗养才的肩膀,说道:“回来就好,地上凉,别老跪着了。”
    “谢娘娘!”
    宗养才一手摸着眼泪,一手捂着嘴,站起来后还忍不住一抽一抽的。胡世海斜眼望着,心想他不去京城梨园做戏子倒是可惜了,若去,必定是头号名角儿。
    周若彤看到了宗养才身后陈柏苍,就绕过了宗养才,走向了陈柏苍。
    陈柏苍见周若彤朝自己走来,神情显得局促,他搓了搓双手,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若彤笑眯眯的望着这个昔日想要刺杀自己的人,陈柏苍更加局促了。
    终于,双手不再来回的揉,搓,他尽量使自己的脸色显得严肃,而非尴尬。好在御史台的人一向严肃,职业养成,这对陈柏苍而言不难。
    陈柏苍躬身施了一礼,正色道:“臣!恳请娘娘赐臣一死!”
    周若彤脸上顿时没了笑意。
    李明启和杨长典跟了上来,杨长典满脸苦涩的说道:“娘娘,陈大人一路上自杀三次了!”
    李杨二人的话,有三层意思。第一层,他死三次都没死成,我俩是照着娘娘的吩咐的,所以邀功。第二层,他都寻死三次了,娘娘索性答应了他便是。第三层,这回他主动寻求赐死,所以若是之后再自尽,出了乱子,我俩不背。
    周若彤自然听得出来这三层意思,但是懒得计较。她望向陈柏苍,陈柏苍抬起了头,眼睛一眨一眨的。
    “真想死?”
    “想死!”
    “不怕死?”
    “不怕!”
    周若彤双手一摊,说道:“搞不懂你们这些士大夫,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
    陈柏苍一愣。
    望着周若彤远去的背影,陈柏苍转身望着运河那滚滚而去的流水,低下头,喃喃的说道:“活着,可比死艰难啊!”
    宗养才落在人群后面,来到了陈柏苍的身边,他指着水面,问道:“还想不想死了?”
    陈柏苍不说话。
    宗养才拍着胸脯,说道:“想死,我可以推你一把。”
    陈柏苍还是不说话。
    宗养才过了一会,说:“同样,想活着,我可以拉你一把。”
    这回,陈柏苍依旧没有说话。直接转身离去。
    宗养才见状,快步赶上了陈柏苍,和他并肩而行,高兴的拍着胸脯说道:“这下子,我们是朋友了吧。”
    陈柏苍始终没有说话。
    ......
    秦淮河畔的码头上,堆满了麻袋。
    秦淮河的水里,飘满了浮尸。
    薛青挎着长剑立在岸边,冷冷的望着。斗笠随水而流,五十名刀卫,足以让宫里的那位震怒了。
    他先是在紫龙山督查,再是往明皇宫平乱,最后在应天府衙门发现羁押的士子全被救走,之后一路追查到了这里。
    看着水面上的浮尸,他不发一言。
    天上的阳光很好,卫士们却觉得空气很凉。
    穿过码头,朝南走,过应天府衙门,中街有条石墙围起来的小道。小道笔直穿行,巷口有个卖扁食的摊子还未收摊。
    小锅小灶,扁食现包。薄薄的面皮,像纸一样,至于掌心,光滑的小木片在肉泥一刮,一拉,掌心一蜷,一捏,一只扁食丢在了筛子上。
    小木盖掀开,一阵白气氤氲而起。女人那乌黑的头发盘起,插了一把黑凤簪子。
    扁食摊子旁边,架着一口大黑锅,面容稍显木讷的男人捏着一双大长筷子,油条在沸油中翻滚。
    旺财选在一处靠墙有阴影的位置上坐下,喊了一声“两根油条一碗扁食”,便怔怔的不再说话。
    女人抓起筛子,掀开锅盖,一股脑的全部倒了下去。汉子捏着筷子,取了两根刚炸好的油条,用碟子装了,交给了女人。
    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话。
    一个老头倚着墙坐着,嘴角微微的蠕动,身上披了件破袄。虽说到了深秋,但是当下穿袄,还是有些早了,旺财不禁多看了两眼。
    这家摊子,三年前就摆在了这里了。
    女人,男人,老头,三个人像是一家人,话不多,很安静,东西好吃,但顾客不多,旺财很喜欢。
    三年来,他每日都是要到这里吃上一碗扁食,要上两根油条的。
    每次,老人都倚着墙坐着,春夏就穿件破衫子,秋夏就穿件破皮袄。按照这个摊子的客流量来说,恐怕是囊中羞涩,也置办不了什么衣物。
    扁食以青花瓷碗装好,咚得一声放在了桌子上。碗口有个缺口,旺财并不在意。汤上飘着厚厚的一层葱花,三年来,老板娘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对他的习性倒是记得清楚。
    老人揣着手,靠在墙上的身子像是只蚯蚓似的来回蠕动,片刻后,脸上露出了欢愉的神色,像是在挠痒痒。
    没有人,汉子就蹲在油锅旁,双目无神的望着道路,以往,这里总是人来人往,少不得要买两根油条用纸包了带走。现在,生意难做。
    插着黑凤簪子的女人快速的捏好了一碗扁食,下好后给老头端了去,老头脸上露出了笑容,然后端着碗坐到了旺财那一桌。
    老头的碗里没有葱花,他就加了很多辣子。喉口一缩一缩的,额头,脸颊,脖子,很慢浸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老头吃罢扁食,碗放在桌上,等着女人来收。旺财也放下了碗,罕见的和老头说了两句话。
    “北方人?”
    “嗯!”
    “我也是北方的。”
    “那好!”
    一问一答,话不多,都很简洁。
    他们都是惜字如金的人。
    旺财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了几颗碎银子放在了桌上。女人投来了目光,蹲在地上看蚂蚁的男人也抬起了头。
    老头有些不解,一碗扁食,两根油条,撑死不过几个铜板。
    “给多了。”
    “换两件衣裳!”旺财挠了挠头,略微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以后,我可能没法常来!”
    老头沉吟了一下,然后说:“保重!”
    “嗯。”
    旺财走后,女人来收碗筷,两只碗叠在一起,筷子放在碗口。女人不用擦桌子,旺财每次来吃扁食,都很干净。
    她也有些喜欢旺财。
    “是个好人。”
    女人望着旺财离去的背影,神情有些惆怅。
    汉子来到了桌前,“是暗卫。”
    老头摇了摇头,“暗卫无情!”他收起了桌上的碎银子,“他有情。”
    女人望着汉子,“你不也是?”
    汉子嘴角一瞥,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老头叹了一口气,“江南也待不舒畅了,该走咯!”
    “去哪?”女人和汉子齐声问道。
    老头起身,望着北方,喃喃的说道:“朝北走!”
    女人有些疑惑,“回京城?”
    “更北。”
    汉子问:“现在走?”
    “还要等个人。”老头收回了目光,神情有些落寞,“总要见上一面,才能安心。”
    汉子知道他说的是谁,就说:“清虚道长也死了。”
    老头脸上落寞的神色加重了几分。
    汉子望向皇宫的方向,神情有些凝重的说道:“再拖下去,要走,就有些麻烦。”
    女人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神色,“凭这些人,也能拦住我们。”
    “那老道士终归有些麻烦。”
    “也只是有些麻烦而已!”
    汉子耸了耸肩,对女子的话表示不置可否。
    老头轻轻地拍了下桌子,“那就再留几日吧。”
    汉子点了点头,重新回到了大铁锅旁蹲着。
    女人站在扁食摊子旁坐着,望着冒着白气的锅发呆。
    老头倚着墙,双手揣在袖子里,眯起眼,在阳光下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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