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年冬,皇帝萧成渝于御花园养心亭设宴款待群臣,来的有相王,顾之章,陶言,韩悦。建元初年的气候开始变得干燥起来,常有风卷砂石而过,将嘴角撕裂,火辣辣的疼。
    裹着大袄的相王虽然面前就有一只小火炉,但仍旧觉得寒冷,绷紧的双手交叉藏在了棉衣的袖子里,饱满的身体蜷缩一团,比以往更像个肥球。
    顾之章一只手放在冰冷的石桌上,一只手放在弯曲的大腿上。腿上的手藏于桌下,握拳,微热。桌上的手露于寒风,松弛,寒冷。
    顾之章平静的看着相王,他发现,哪怕是皇帝在这里,相王蜷缩着身子,佝偻着背,藏着手,眯缝着眼,都像是要睡着了。
    整个一只胖球,却圆滑,老练如顾之章这样的朝堂干将,知道这是极为让人头疼的防御姿势。顾之章在打量相王时,相王也通过眯缝着的双目暗暗地打量顾之章。
    放于桌面上的手背肤色枯褐,干巴巴的手皮像是一张吸水的纸被横亘着的青筋撑得高低不平。小指尖微微的点着桌面,想来老头子的心里并不平静,但观那枯槁之色,毕竟也是老了。
    相王和顾之章互相打量对方时,同样坐在对面的陶言和韩悦则是心中尴尬。以往,六部中户部和礼部走的向来亲近。陶言和韩悦私交也一向非同寻常,二人同朝同期科举入朝,拜入周霖宜门下,此后平步青云,相互之间亦多有照料。今日走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都是二人始料未及的。
    皇帝咳嗽了两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静。相王微微眯起的双眼睁开,肥胖的身躯轻轻地抖动了两下,但最终还是没有把藏于袖中的手抽出。
    顾之章放在桌上的左手换成了右手,许是他觉得冷了吧。
    萧成渝看了一眼来客,点了点头,然后又将目光放向远方。虽然刚刚咳嗽了两声,但显然,人还没到齐。
    不多久,远远地,冯保保领着两人前来。分别是吏部左侍郎宗养才与右侍郎董立本。韩悦和钟鸣不禁多看了此二人两眼,在座的,最次也是个尚书,朝中资历已老,此二人原是九卿,但并无实权,也无威望,近来得先皇恩宠,却是后起新秀。
    相王未看此二人,倒是对引路的公公多看了两眼。只见此人面色苍白,却点着两瓣绛朱红唇。眉清目秀,生的也是俊俏,走起路来急急碎步,却不摇不晃,见皇帝时行礼甚恭,抬头时却难耐眼中精光。此人倒是好有意思。
    再想起前两日周若彤对内务府进行第二次大手改革,将宫廷内侍中最具实权且人数最多的太监们划分为一十二监,其中冯保保掌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十二监掌印太监。
    想到此处,相王又不禁的多看了此人两眼。冯保保意识到相王在关注自己,立于皇帝身后的他朝相王露出了温和一笑,相王点头示意,此人,倒是可用之人。
    场间形势显得错综复杂起来,众人都在暗自揣度皇帝召来众人的意思,皇帝见人都到齐了,就吩咐御膳房上菜。
    服侍的内侍搬来了一口大锅,与京城常见的铜炉火锅或是青瓷火锅不同,此大锅中间被隔开,一边翻滚着红油辣子,一边漂浮着山菌红枣,两边泾渭分明,抽眼望去,好似道家的太极图案。
    据说此锅乃是皇妃周若彤按京城的铜炉火锅改制而成,原是周若彤性喜食辣,萧成渝却偏于清淡,御膳房为调和圣上娘娘口味绞尽脑汁,周若彤才有了这么一招。
    此锅亦流传坊间,经一品居首推,瞬间风靡京城。据说周若彤还为此锅取名鸳鸯锅,更是深得才子佳人的喜爱。
    萧成渝未动箸,席间的众人望向皇帝,显然皇帝在开饭前有话要说。
    红汤锅率先开始冒起了泡,咕嘟咕嘟的翻滚起来,弥漫而起的白雾包藏着红油辣子那重香,让相王垂涎欲滴。
    萧成渝见时候差不多了,就开口说道:“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朕当了皇帝!”萧成渝说话中气十足,威严无比,说罢还抽眼看了眼众人的反应。
    “社稷之幸,万民之福。”尽管心里各有心思,但拍起马屁来,众人还是默契的很。
    “但”萧成渝一个但字,让众人的心提了起来,“朕以天下为家,大事小事,繁琐者多。宫里宫外,皆是天下,朕一人独担之,虽为天子,也力所不逮。好在宫外事,有诸位爱卿尽心辅佐,朕心感念。”
    “圣上折煞我等了。”顾之章开口了。
    皇帝萧成渝点了点头,然后又不说话了。
    众人面面相觑,静静的等待着。红油不耐高温,被火炭灼的飞溅而出,落在冰冷的桌面上,被凉风一吹,很快凝固成了一枚枚或大或小的红点红块。
    萧成渝始终不说话,哪怕老朽迂腐如陶言之人,也开始思考皇帝先前所言的弦外之音。
    相王藏于袖中的手总算忍不住抽了出来,他拿起筷子,可怜巴巴的望着萧成渝道:“圣上,臣委实饿了。”
    萧成渝笑骂了一句,“你脑子里倒是尽想些吃。”
    众人不知萧成渝是真的揶揄还是心有不爽,自然不敢动箸,倒是相王似乎并不介意,夹起一片薄薄的羊羔肉朝那红油锅里一涮,“这鸳鸯锅据说乃是皇妃所创,内中滋味美妙无比,臣心向往已久,今日自然再难忍受。”
    皇帝闻言大喜,忙招呼众人举筷共尝。
    若说皇帝前说还有埋怨,但当相王提到皇妃后,自可放心大胆的吃。
    皇帝的意思虽然晦涩,但在座的老江湖们心里都已经有了一个底。众人吃的满头大汗,唯有顾之章一人没有动箸,脸色显得有些难看。
    萧成渝刚开口,他就知道了皇帝的心意,但这个意思,是他早已预料到但始终不愿面对的心意。相王吃的很开心,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顾之章很不开心。
    萧成渝边吃边说道:“打朕登上皇位以来,还未有好好用过一场膳食呢。”
    “圣上为国事操劳,我等不能分忧,实属罪过。”韩悦小心翼翼的告罪道,若说萧成渝为国事操劳,这首当其冲的便是户部,而韩悦也确实没拿出什么好成绩出来。
    萧成渝白了一眼韩悦,“户部却是朕心头大病。”
    户部尚书举起的筷子停住了,额头上的汗在滚,烫的白雾里落下。
    “国事操劳也就罢了,宫中不比先前王府,大小事近在眼前,也是烦心的紧。”萧成渝再说。
    顾之章的脸色更不好看了,萧成渝咬住皇宫不放,用意已然明朗。
    “不是有皇妃嘛!”夹着肉片的相王一句话捅破了窗户纸。
    礼部尚书陶言望了相王一眼,欲言又止。
    皇帝的心情大好,“是啊,若非有若彤相助,管着宫里不出乱子,否则,朕非头疼不可。”
    “臣不知,为何不见顺王殿下?”面色不好看的顾之章这时候提起了顺王,萧成渝重重的放下手中筷箸,没好气道:“顺王总管内务府事物,忙的紧。”
    见萧成渝语气不善,众人顿时不敢再吃了。
    氤氲的白雾将遇冷而出水,顾之章放在石桌上的手觉得有些湿滑,萧成渝这个时候提出这个打算,让他觉得颇为棘手。
    相王不管众人反应,继续动箸,边吃边说道:“宫中确实不比府上,这皇宫呐,可大的很。”
    宗养才见席间只是三人在打着机锋,他暗自思量了好久,不知自己是否该蹚这趟浑水。正当他拿不定主意时,见冯保保暗自朝自己使眼色,他顿时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跟着谁,都不如跟着圣上。
    “这皇妃,自然也不比皇后。”宗养才接着相王的话腔说道。相王顿时睁开了眼望了宗养才一眼,自己倒是小看了此子。
    “黄口竖子,何时轮到你说话了。”顾之章怒喝道。
    宗养才顿时低头,毕竟他是顾之章的门生,萧成渝的脸猛的耷拉下来,“顾大人何时学起这张甫之来?”
    顾之章心里一寒,萧成渝贬了张甫之,现在提起此人此事,怕是有意敲打自己一番。不管如何,自己今日是不可再冒失了。
    见萧成渝帮衬着自己,宗养才心中暗喜,若是能一句话结交皇帝,这等买卖,实在是大有赚头。
    “宫中毕竟繁琐之事甚多,臣以为,确是需要一个管事的。”开口的是韩悦,先前萧成渝已经敲打过他,他不能不给皇帝面子,既然皇帝心意已经明朗,做臣子的顺水推舟,既无风险,还有报酬,他决定借皇帝的面子卖给陶言,重修于好,“陶大人说是不是?”
    陶言先是望了一眼相王,见相王微微点头,然后对皇帝说道:“按礼制,大梁也是该有个皇后。”
    如此一来,话彻底的挑明白了。
    萧成渝很满意,但克制自己的顾之章还是没克制的住,他的双手都藏于石桌下隐隐的颤抖,“皇后贵为国母,乃是天下女子之表率,不可轻易定夺,当从长计议。”
    顾之章三番两次的驳自己的面子,这让萧成渝很不爽,他索性不理会此人,直接对众人说道:“朕以为,当在年前决定。”
    相王放下了筷子,他吃饱了,“臣也这么以为。”
    “早定下来,也是大梁之幸。”户部尚书说道。
    “国难国丧,大梁却也需一场国喜。”董立本觉得自己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有些过意不去了。
    “虽至年末,但黄道吉日仍旧不少。”礼部尚书三句话不离本行,但却最实用。
    “臣以为,皇妃贤淑,深得民心,陛下当顺应民,意。”宗养才说的最直白,也最受萧成渝待见。
    顾之章的手抵在石桌的背面上,强忍着没发作。
    “如此,有劳众爱卿了。”萧成渝瞪了一眼顾之章后,对众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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