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皇后一如往昔般雍容华贵,只是眉角下的点点细纹透露着些许的憔悴。这些细节,别人看不到,周霖宜看的分明。
    皇后命左右奉上热茶后,就将众人遣退。独自面对着皇后,周霖宜莫名其妙的想到了自己的老对手顾之章,往常,这张梨木雕花椅该是顾之章的位置,现在,凤仪宫的木椅迎了新客。
    皇后吹了一口热气,但并未动茶盏中的茶汤,茶汤由淡青转为褐黄,茶凉了,人未走,只是静静的待着。
    “还有多久,辅国公府的老夫人就该出殡了?”皇后盯着茶汤问道,好像身旁的周霖宜并不存在。
    “老太君前日离世,按礼法,当放棺三日,明日就该出殡了。”周霖宜淡淡的说道。他的语气轻柔,恍若皇后娘娘就是一张轻飘飘的纸,他稍用力,就会被吹走一般。
    皇后点了点头,继续望着平静的茶水说道:“这样算来,前朝的最老一批人都走光了。从老镇国公到老辅国公再到老护国公,走的齐全。”
    周霖宜的身子一颤,皇后对冰凉的茶汤又吹了一口气,茶汤起了皱纹,像是平静的水面冷不防的丢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圈圈涟漪。
    周霖宜的脸色逐渐起了变化,皇后提到的人里,有护国公。
    “当真死了?”周霖宜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
    “白云观起火的那夜,本宫去过。”皇后这回总算望向了周霖宜,目露幽光,周霖宜的身躯不可控制的微微一颤,皇后知道他想歪了,就说道:“本宫离去后才知道,之后,圣上也去过。”
    周霖宜的微颤终于变成了哆嗦,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他端起了桌上放凉的茶汤,茶水在颤抖的手上飞溅,周霖宜猛饮了一口苦涩的茶汤,然后咂了咂嘴。右相一向注重仪态,向来不会如此失礼,但今日,他需要好好地镇静一番。
    咂完嘴后的周霖宜恢复了常态,他说道:“皇上并未提起,显然是不希望在牵涉旧事。”
    皇后笑了,“右相大人所言不虚。”皇后瞥了一眼狡猾的周霖宜,又说道:“但右相糊涂啊!”
    听人说自己糊涂,周霖宜不怒反笑,“娘娘何出此言啊?”
    “陛下也该走了。”皇后悠悠的说道。
    周霖宜猛地咳嗽了两声,这种话不是随便乱讲的,皇后嘲讽的笑了两声,继续说道:“前朝的遗老都走光了,但这个位置总要有人去补,想来该是皇帝陛下牵头。”
    周霖宜的脸色寒了,在这么谈下去,若是走漏了风声,别说官帽,就是官帽下的头也保不住了。他说道:“若是娘娘今夜遣老臣来此叙旧,那老臣就先行告退了。”
    “周霖宜,你还不明白吗?”皇后厉声喝道,周霖宜身躯一震,说:“娘娘想说什么?”
    “若是萧成渝登基,你能有好下场?”皇后冷声道。
    这回,周霖宜笑了,说道:“娘娘既然愿意挑破窗户纸,那微臣也斗胆一言,再如何说,本相也是晋王殿下的丈人。”
    周霖宜一句话抛了两个意思,一是自己是晋王的岳父,于情于理都该站在晋王一边;二是晋王登基,凭借着岳父的关系,怎么着也不会被亏待。
    皇后笑了,笑得那叫一个灿烂,说道:“右相难道想步老护国公的后尘?”
    周霖宜重又坐下,昔日护国公府满门被杀,执行者正是他。他如何不知当年情景。皇后接着说:“历代朝代更替,新皇地位不稳,哪个不要搬倒朝中一个大人物树立威信。自大梁立国以来,这传统可有破过?右相熟读经史,自然该比本宫明白些。”
    周霖宜被皇后一点,额头上冒出了冷汗。皇后继续加大火力,“太,子党若是真的倒了,满朝上下,属你右相周霖宜和辅国公府最大,如何不是当年的护国公府和辅国公府的情形?”
    周霖宜的身子再一次克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他沉声说道:“若彤毕竟是我的女儿!”
    皇后哈哈大笑,恍若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她问:“萧成渝动手时,让周若彤在老秦家和右相府选一个,你说她会选谁,右相大人的心里恐怕比谁都明白。”
    周霖宜不说话了,他突然觉得很是口渴。然后伸手就端起茶盏,却发现茶刚刚被喝完了。周霖宜放下茶盏,皇后把自己手上的那杯茶递了过去。
    周霖宜望着皇后赠的茶,迟迟未动。皇后说:“日后太子登基,大梁朝廷将一改往日旧风。”
    “如何改?”周霖宜问。
    “没有三公九卿,只有一个丞相和六部!”皇后坚定的说道。
    “如何保证?”周霖宜问的直白。
    “右相大人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皇后说。
    周霖宜抬起了头,他明白了皇后的意思,有些难以置信。皇后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说道:“本宫当得了皇后,如何这丞相府的女儿就当不得皇后?”
    周霖宜猛吸了一口气,虽然周若彤也有机会当皇后,但是毕竟没有周若琳当皇后来的好。所有子嗣中,女儿不过是工具罢了,但儿子不一样,那是香火的传承。
    周子峰的娘是柳姨娘!
    周霖宜端起了新茶,一饮而尽,茶汤自他嘴角流入衣襟,茶碗重重的拍在桌子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好茶!”
    第二日,辅国公府和太子府如期举行了丧礼。
    出殡之时,皇帝给了二人国葬。百官看的明白,皇帝这是做给秦朗和顾之章看。不过是仪式罢了,虽然有些不合礼法,但这个人情卖的值。
    葬礼上,周霖宜满脸阴郁。辅国公秦朗看到了周霖宜,猛然间觉得自己的手心发痒。那张脸,不管过了多久,他都想扇。
    皇后的神情有些落寞,有些哀伤,有些抑郁,但深藏在眉毛深处的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同为女人的周若彤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她下意识的寻找危险的源头。
    周若彤透过皇后,看到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很熟悉,当皇后行礼时,露出了那个身影的全貌,那是周若琳。
    按照如此规格的葬礼,右相府的庶女还没有资格来此。但就是这么一个格格不入的人来了,这份格格不入很快引起了六部尚书的注意。
    周若琳站的离皇后很近,离太子也很近。
    周若彤别过脸去,双手死死地握住,指甲掐进了肉里,这个该死的爹,又卖女儿了。
    国丧后,压抑的气息并未自京城散去。凡是当朝四品以上的官员的??上都阴霾浓重。京官四品,已经够得上皇位党争了。
    皇帝之所以是皇帝,因为他始终压着文武百官一头。百官看得到的东西,他如何看不到。只是,他并不介意,不管是周霖宜的意思也好,皇后的意思也好,太子的意思也好,都不足为虑。因为他们所有人的意思都没有自己的意思重要。
    皇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更明白,凡是做皇帝的,都会有很多意思。所以皇后要做的,就是改变皇帝的原有意思。
    勤政殿内,皇后当着皇帝的面把内侍统领唤走,内侍统领有些踌躇的望了皇帝一眼,皇帝一挥手,内侍会意,立刻退下。
    空落落的勤政殿,只剩下了这对皇宫内院的夫妻。
    皇帝望着皇后,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二人虽是夫妻,可像今日这般独处,怕是数十年未有的了。渐渐地,连皇帝都觉得尴尬了,他站了起来,背对着皇后负手而立。
    背对着,是皇帝的态度。
    “朕心意已决!”
    “我知道!”皇后回答的干脆。
    “那你还来此处作甚?”
    “就是想问问为什么?”皇后冷冷的说。
    “为什么?”皇帝的龙躯明显的颤了一下,他想转过身来,但克制住了,“自打昭云被你害死后,你就该想到今日。”
    皇帝没有转过身来,所以皇后看不到他的脸上的恨意与愤怒。皇后仰天长笑,歇斯底里的笑声刺痛了老皇帝,笑脸上滚落了泪水,她像是条蛇一样扭,动着,“你恨我,可以杀了我,可是太子至少也是你的儿子!”
    皇帝不说话了,这话,他不知道怎么回。
    “哪怕你是当朝天子,哪怕你是天下万岁,你都是人父。我问你,同是两子,你可做过丝毫的公平?对人子者尚不能公正公平,如何治理这一国天下?”
    皇后的喝问,刺伤了皇帝,皇帝负着的手微微的抖动,“够了。朕让他做了太子,难道还不够公平?”
    “那是因为他是嫡子,符合天下正统!”皇后咆哮道:“先和秦朗密谋,让他与秦成交好。接着让他奔赴军营历练,积累战功,获得军中爱戴。又与右相府联姻,让他获得政治支持。你心里偏袒萧成渝,满朝文武,谁人不知?”
    皇帝终于彻底的爆发了,他转过身来,眼睛瞪得铜铃大,他也吼道:“你三番四次暗害成渝,屡屡使绊子,你现在来对朕说公平?”
    皇后见皇帝转过身来,顿时收了泪水,她不愿被皇帝看到落泪,她也是有尊严的,她说道:“你是皇帝!”
    一句话,一个事实,让老皇帝无法反驳。不管皇后如何打压萧成渝,只要皇帝偏袒萧成渝,那么这种政治博弈就是不平等的。可是政治博弈何来平等一说,但此事不同,在怎么说,太子首先也是他生的。
    皇帝猛吸一口气,重新又转过身去,冷冷道:“你要公平,朕给你公平!”
    皇后得到了想要的后,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露出了冷笑,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你怕太子登基后,本宫过于强势,夺了太子的权。但我告诉你,再怎么说,本宫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而萧成渝不一样,晋王妃的本事,可不比本宫差到哪里去!”
    说罢,皇后转身离去了。行至门口,她想起还有一句话没说,就说道:“晋王妃不是没比本宫差到哪里去,而是比本宫厉害。她年轻啊!”
    皇后走后,一向镇定的老皇帝忍不住颤抖起来。

章节目录

妃卿不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婉出清扬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婉出清扬并收藏妃卿不让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