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将军。”叶瑜看看始终沉默的张广雷,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粮草即将告磬,你看我们这是——”
    “等等吧,再等等吧。”压住心中的焦躁,张广雷强作镇定,“粮草还能维系几日?”
    “三日。”
    “那就三日吧。”
    正商议间,一阵喧哗声忽然从外面传来。
    两人同时起身,大步走出,但见傅沧泓只身单骑,正从辕门内缓缓走进。
    两人齐齐舒了一口气,上前相迎。
    傅沧泓却像没有瞧见他们似的,双眼直愣愣地,翻身下了马背,迈着机械的脚步,朝营帐走去。
    张广雷和叶瑜相顾茫然,一时间均怔愣在地,没有说话。
    一头扎在厚厚的褥子中,傅沧泓陷入酣睡,他累了,他确实是累了,不再去想什么夜璃歌,也不再去想别的,只是放松自己好好休息。
    这一场打击,对这个铁傲的男子而言,实在太沉太重。
    他,需要时间来调整自己的状态。
    整整一天一夜后,傅沧泓方才醒来,脑袋仍然钝钝地痛,对着眼前的黑暗发了会儿呆,他方才起身下床,拿过外袍胡乱裹在身上,缓步迈出。
    深邃天空中,明月高悬,皎洁月光洒下来,将地上的一切照得分分明明。
    随意找了根木桩,傅沧泓侧身坐下,望着空中的月亮发呆。
    清寂月光映出他半边脸庞,涂抹出几许沧桑。
    在这个寂静的时刻,他禁不住要去回忆,从儿时起到现在,所经成历的一切。
    大部分都是痛苦而压抑的。
    世间人所仰慕的皇权富贵,赋予他的,却是一种逼人的苦痛。
    他一直渴望着解脱,却找不到解脱的路径,直到遇上夜璃歌。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天堂。
    她那么美,却有一种凌驾于世间万万人之上的刚强。
    或者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倔强。
    只一眼,就勾走了他的整个魂魄,从此神思不属。
    他并不想错过,所以执著地去追求。
    然后呢——就是这一幕幕波澜壮阔的戏,直到如今,他也没有弄懂,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为什么一重重阻碍始终不断,为什么两人间就像隔着万仞高山?
    错的是他,还是这个世界?
    或许谁都没有错吧。
    只是无法理解。
    正如世人无法理解他为何会如此执著,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一看到她,一想起她,就禁不住心潮澎湃。
    因为爱,从来就是解释不清的。
    因为爱了,所以执著。
    算了。
    重重一掌拍在自己的脑门儿上,傅沧泓长长一声沉叹——纵然让他再选择一次,他还是愿意如此奋不顾身地爱上她,只因为,她是他来这世上,想要寻找的——
    什么呢?
    连他自己,都形容不出。
    直到天边曙光燃起,傅沧泓方才站起身来,转头却见张广雷立在身后不远处,默然相候。
    “撤军吧。”傅沧泓突突兀兀地扔出三个字。
    张广雷却始终默立不动。
    “你怎么?”
    张广雷两腮鼓动,末了只道出两个字:“遵旨。”
    ……
    “傅沧泓撤军了?”一把扔下手中的纸鹤,安阳涪顼兴奋得两眼泛红。
    “是,皇上。”候田满脸带笑,眸底甚至盈起晶莹泪花,双手合在胸前,连连作揖道,“阿弥驮佛,真是阿弥驮佛!不不不,是皇上洪福齐天,皇上洪福齐天!”
    “哼!”安阳涪顼袍袖一拂,意气风发地踏下丹墀,“还好他跑得快,否则,否则朕一定会让他输得更惨!”
    他说着,又来回走了两步:“如此说来,朕可以立即接回璃歌,大婚,对,大婚照旧!”
    “这——”候田脸上却闪过丝迟疑——适才他打倚凰殿外过,偷眼儿瞧见孙贵领着夜天诤进了殿门,侍候在门外的宫侍们很是酸眉酸眼,那情形儿瞧着,只怕与皇后有关。
    皇帝与皇后的婚事,反反复复闹了好几遭,甚至造成两国间的大动荡,群臣百姓,宫内朝堂,要是没有微辞,那才奇怪。
    至于董太后,只怕也没有什么耐性了。
    而皇帝对皇后,再是情深,经历多番磋磨后,又还能剩下几分感情呢?
    当然,这只是候田个人的揣测,在安阳涪顼面前,却一字不敢道出,深谙皇帝心理的他再明白不过——至少现在,夜璃歌仍然是皇帝心中全力维护的宝贝,外人是轻易触碰不得的。
    “你怎么不说话了?”安阳涪顼呼地转身,目光闪闪地盯着候田,“吩咐下去,安排銮驾,明日一早,朕便会前往翠屏山,迎接皇后归来!”
    “奴才……”
    “皇上——”一声娇媚的轻呼忽然传来,截住孙贵的话头。
    “筝儿?”安阳涪顼看见来人,脸上兴奋之色更浓,“你来得正好!知道吗,傅沧泓他败了,他败了!”
    “恭喜皇上。”南宫筝脸上浮起明媚的笑,朝着安阳涪顼款款拜倒,“皇上临危不惧,敢于直面强大的敌人,真可谓英雄也。”
    “哪那么夸张。”安阳涪顼龙袍一摆,嘴上谦虚,眉宇间却尽是飞扬得色。
    “其实,皇上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对于安阳涪顼的脾性,南宫筝可以说,已经摸透了七八分,故而再次进言道:“倘若皇上励精图治,两年之内,定然可以与傅沧泓并驾齐驱,甚至,超过傅沧泓。”
    “是吗?”安阳涪顼眸中终于闪烨起自信的火花,“你觉得我可以?”
    “是!”南宫筝一正面容,“皇上并非不是傅沧泓的对手,只是没有好好地运用自己的优点。”
    “朕的优点?你快说说,朕有什么优点?”
    运用自己的聪明,南宫筝成功转移开安阳涪顼的注意力,让他忘记对夜璃歌的执著,看着那两个相偕而去的背影,候田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样子,金瑞三公主荣登皇后宝座的日子,为时不远了。
    ……
    夜璃歌终于睁开了眼眸。
    乍然而入的光线,让她转开脸去。
    “歌儿?”
    夏紫痕恰好端着一盆水走进,见此情形,不由怔住。
    回过头来,夜璃歌恬然一笑:“母亲。”
    “你醒了。”夏紫痕眼中盈起无尽的惊喜,“你真的醒了……太好了我的女儿……”
    走到榻前,她不禁张开双臂,一把牢牢地将她抱住,嗓音里添了几许哽咽:“歌儿,我的傻孩子,以后可不要那样了……”
    “让母亲担心了。”
    夜璃歌的神情,与之前大不相同,显得温柔而可亲,完全没有了往昔那股萧杀的戾气。
    “歌儿?”她的怪异,引起了夏紫痕的注意。
    “我没事。”夜璃歌摇摇头,“只是突然间想明白了很多事。”
    “什么?”夏紫痕眼里闪过丝惊奇。
    “未来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夜璃歌说着,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走到门边,凝眸朝远方看去,“能呼吸到这么纯净的空气,能看到这绮丽的景色,便是世间无尽的幸福,至于将来,何必思考得太多?”
    夏紫痕一时怔愣,她觉得自己女儿身上,发生了某种看不见,却十分巨大的变化,难道九蛇草的毒,反而让她获得了新生不成?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去北宏!”夜璃歌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要去找傅沧泓,我要告诉他,我爱他,至于天下人说什么,就让天下人说去吧!”
    “好,母亲支持你!”夏紫痕毫不犹豫地道。
    “那么母亲,”夜璃歌转头,嫣然一笑,“父亲那里,就拜托母亲了。”
    “你准备何时启程?”
    “明天吧,就明天——我想,他已经等急了。”
    在翠屏山上的最后一晚,母女俩聊了很多很多的话,关于璃国,关于北宏,关于未来……
    看着倚枕熟睡的女儿,夏紫痕眸中闪过无尽的疼惜,仔细为她盖好被子,自己抽身下床,开始为她打点行装,烹煮早饭。
    待夜璃歌醒来时,屋中已经弥漫着一股甜甜的清香,揉着朦胧的睡眼坐起身来,她不由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又抱着被子发了一阵呆,方才动身起床。
    走出屋外,看着在灶台边忙碌的母亲,她的心中忽然弥漫开一阵柔软的,温馨的感觉,不禁走过去,伸手揽住夏紫痕的腰,将头深深埋进她的颈窝之中:“母亲。”
    夏紫痕“嗯”了声,用锅铲的木柄亲昵地敲敲她的头:“粥马上就好了,啊?”
    夜璃歌拿脸在她身上蹭蹭,深吸一口气,故作夸张地道:“娘,原来你还会熬粥啊,从前怎么不见你露这手?”
    “吃惊吧?”夏紫痕脸上浮起得意的笑——其实,若她肯用心,自然也能做个贤妻良母,不过是因着夜天诤太宠她,府中杂事,俱不用她动手,有意让她维持从前洒脱的模样,是以,纵然是夜璃歌,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竟然有这般温情脉脉的一面。
    将熬好的粥盛在陶罐里,端到木桌上,母女俩相对而坐。
    清新的晨风徐徐吹来,阳光清澈而明亮,让人怡怡然,忘却红尘俗世的喧嚣。
    “歌儿,多吃一点。”
    此时的夏紫痕,和世间千百万寻常母亲,并无什么不同。
    “母亲,您怪我吗?”
    “什么?”
    “从前我总是很任性,为您和父亲招惹了无穷的麻烦,您不责怪我吗?”
    “怎么会呢孩子,”夏紫痕脸上浮起宠溺的笑,“歌儿,你要永远记住,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都永远是我和你父亲的骄傲,与牵挂。”
    垂下头去,夜璃歌假意喝粥,眼中却不禁浮起温热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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