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六道,可谓是闻名遐迩的风云人物,虽则只有二十来岁,但天文数术,山川地理无所不精,传言他还有一双心眼,能够洞穿过去未来,人间命数,是以各国贵族争相重金礼聘之,奈何六道此人性极高傲,从不与一般人过从,况且萍踪浪迹闲云野鹤,凡俗人等也难得一见。
    若不是夜家暗卫神通广大,估计夜天诤也是寻不着这人的。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夜璃歌仍然能很清晰地记起,自己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时的情景。
    他一身云锦素衫,立在高高的山岩上,面对一轮刚刚升起的朝阳,整个人活脱脱像是在一幅画中,周身萦绕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从小在司空府中长大的夜璃歌,也算是见过不少人物,然而六道给她的第一感觉,仍只有四个字来形容——惊艳绝伦。
    夜天诤恭恭敬敬地上前执礼,却只得到对方一记冷傲的眼神,反是那双曜眸,落到夜璃歌身上,蓦地一跳。
    衣袂轻扬间,男子下了山石,站到夜璃歌面前,俯身看着她:“你叫夜璃歌?”
    “是,师傅。”小璃歌难得收起自己先天带来的傲气,毕恭毕敬地执后辈之礼大拜。
    男子凝视着她,半晌没有言语,良久反轻叹了口气,伸出右手,扶住她的胳膊。
    他的指尖,泌凉得像是湖底的冰,身上散发着幽冽的气息。
    “你走吧。”只看着夜璃歌,他漫不经心地朝夜天诤吐出三个字,而夜天诤居然也没有半丝迟疑,再行揖礼后飘飘然而去,就这样将八岁的女儿扔给这个性情捉摸不定的男子。
    从那以后,小夜璃歌跟着这个男人,六年时间内行遍天下大山大河,餐风露宿饱尝艰辛,这期间,他待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每到一处,便引她识见当地的人物,拜了不少师傅,学了不少东西。
    夜璃歌天性极慧,学什么会什么,有时候不学什么,看一眼也就会了,于是六年时间行走下来,她自己也是名声大躁,什么斗名手六战六胜,施良药妙解流疾,化干戈平为玉帛,除凶暴安定民良……六道看着她做,也不褒扬也不贬抑,只偶尔她收拾不了时,方才出手替她善后。
    不过,随时她年龄渐长,这样的事是越来越少,到最后是一件都没有了。
    直到有一天,六道携着她回到原处,仍然站在山石上,这一次,却是夕阳落山时,漫天漫地织锦般的红。
    晚风吹起六道白色的袍角,猎猎飞扬,唇间吐出的,却也只是那三个字:“你走吧。”
    夜璃歌没有抗议,没有争辩,而是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位师傅,良久,曲下双膝,三跪九叩,然后转身而去。
    迢迢山道上,她始终能感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目光在跟着自己,却强令自己不要回头。
    那一年,夜璃歌十四岁,初具绝代佳人的风采,六道三十二岁,一生没有娶妻的他,对自己这位女弟子,是否有别的心思,无人知晓……
    只因他是那样高傲的男子,断不肯在世人眼中坠了清名,纵然是爱吧,但因为师徒的名份,更因为年龄的差异,更多的,是对夜璃歌“天命”的忌惮——
    得此女者得天下
    不知道将来她的身边,会扬起多少的腥风血雨——
    天下者,英雄之所欲也;
    美人者,英雄亦所欲也。
    夜璃歌两者皆备,注定这一生,绝对不会平安顺遂。
    她的情感和美貌,都是他六道要不起的。
    作为深谙“天命”二字的六道大师,心中无比明白,所以,只能对着徐徐落下的夕阳,怅然挽叹……
    ……
    涛声淙淙,浆声咿呀。
    眺望着遥遥一线天水蒙蒙,夜璃歌目光深凝。
    身后,皂甲男子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神色复杂。
    对这个女人,他闻名已久,今日再亲睹其风采,不禁有些心笙摇曳——真不知道,这天底下,有没有男人,能够抗拒她身上那股强大的魔力。
    或许,是个稍有野心的男人,都会想把她拥入怀中,好好疼惜吧,可是据他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得手。
    据说两年之前,这女人千里迢迢奔赴宏都,只身闯皇宫挟持北宏帝君……期间到底发生何事,外人不曾得知,天下人看到的结果是——阴毒无比的北宏帝君傅今铖命丧黄泉,新一代帝王傅沧泓崛起,取傅今铖而代之,至于傅沧泓、安阳涪顼、夜璃歌三人间的纠葛,更是众说纷纭。
    她的身上,似乎总藏着很多的谜团,教人难以琢磨的同时,也难以厮近——无数的男人蠢蠢欲动,却没有人真敢“迎难而上”,除了畏惧她手中犀利无比的“照影剑”,也是出于对夜家的忌惮。
    夜璃歌不好惹。
    夜天诤就好惹么?
    还有一个昔日在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紫痕令主”夏紫痕……如今,又加上安阳皇室、北宏帝君……
    任何一个男人,面对她身后复杂的背景,都会觉得心惊胆寒。
    也不知道自家上面那位是怎样想的,竟然下令他们倾巢出动,“请”这女人至总坛一行,而他们这一行动,给整个南涯带来的,将是什么呢?
    此时的仓谯烬并不知道,他会为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多么高昂的代价,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已经再无挽回的余地……
    ……
    第三十日。
    傅沧泓兴高采烈地再次扬帆南下。
    是的。
    兴高采烈。
    这是他一生当中,最兴高采烈的一日。
    朝堂之上,冯翊将一切处理得妥妥当当;朝堂之外,吴铠掌百万大军,四域之内,海晏河清,民生安康,再加上梁玖的尽心尽力,今日之北宏,已与傅今铖治下大为不同,倘若他不急着向外扩张,一统天下,自保已然绰绰有余。
    如今,他的确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北宏之主”,再不必受任何人约束,在北宏境内,他是自由的,他的意志,便是至高无上的圣命,但,也仅仅只是在北宏国内,一旦出了北宏国,龙行久游,时有被屠的可能——毕竟,金瑞南宫氏,虞国虞氏,都有不少壮心凛冽的人物,这天下风起云涌,波诡涛谲,真正的有为圣君,都会深虑自身安危,不轻离其位,唯有他,是真真正正的,不在乎。
    虽然火狼阻劝再三,他仍然固执地将制衡各方力量的权限交给了他,他相信,纵使他不在宫中,火狼也能做得很好,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中还揣着一个极为火热的计划——倘若此行能抱得美人归,那余下的所有困难,都将不再是困难——
    太子嘛,自然是他和夜璃歌的孩子,而他们夫妻二人联手,试问天下间,谁可抵挡?
    傅沧泓打算得很好,但却忽略了一点——北宏是他的北宏,天下,却还不是他的天下。
    当他踏上归兮岛,看着那一片片被烧成焦炭的房屋时,整个人都惊呆了——一个月,也已经太长了吗?
    这里没有璃歌,没有那个答应一定等他的女子,有的,只是一片死寂与荒漠。
    傅沧泓浑身上下的血瞬间冰凉,就像被一柄犀利的剑笔直捅中心脏。
    他机械地走到已成废墟的木坞前,遥想着数十日前的点点滴滴,只觉得心如刀割——
    “大哥哥,大哥哥……”孩童的声音骤然传来。
    傅沧泓转头,却见那曾经与他们一起,在沙滩上吃烤鱼的小海龙,正光着脚板儿跑过来。
    他依然冷着脸,站在原地。
    小海龙眼中闪过丝迟疑,骇怕地站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从衣袋里摸出条洁白的雪绸,抬手举向他:“给你——”
    下一秒,雪绸已经到了傅沧泓手中,他颤抖着将其摊开,只见上面写着行绢秀的小字:
    “与君暂别,勿念。”
    这,这算什么?傅沧泓叫嚣的心先静了一瞬,继而如狂海怒涛般翻卷起来,一伸手将小海龙抓到跟前:“说!她去哪里了?”
    小海龙吓得脸色发白,嘴里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傅沧泓听得好不心焦,却又无可奈何,恰好这时一个渔民走来,乍见此情形,顿时冲将上来,用力去掰傅沧泓的手:“放开孩子!”
    傅沧泓直立不动,一反掌捏住他的胳膊:“这岛上发生了什么事?”
    渔民一惊,接着冷静下来,拿眼瞅瞅傅沧泓,脸上浮起几许似曾相识的神情:“这位大哥——原来是你,唉,你不知道,几天前,这儿来了伙强盗,把那个天仙般的女子给抓走了,女子临走前设法让小海龙通知大伙儿,让烧掉这里的房子,赶紧离开,否则便有性命之忧,大伙儿都走掉了,可我和小海龙心中不舍,又回来看了看,这不,就遇到了大哥你——”
    他拉拉杂杂夹七夹八地说了一大堆,傅沧泓却只听清两个字:强盗!
    强盗!
    这荒凉僻偏之地,哪来的强盗?
    竭力深吸一口气,他抓着那渔民的胳膊,又道:“那些强盗什么打扮?往哪里去了?”
    “他们——”渔民目光闪了闪,神情惊战,“一律身穿黑衣,领头的男子,穿着铠甲,拿着宝剑……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那些人往哪里去了?”
    “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这滇江四通八达,去往何处都可以……”
    他说的却是实话,傅沧泓无可奈何地放开一大一小两个人,小海龙父子得了这个空,赶紧一溜烟儿跑了——他们都是这岛上的“良民”,一向安守本分,哪里敢得罪像傅沧泓这样凶恶的“魔头”?
    呆呆地站在涯边,望着那苍茫水天,傅沧泓忍不住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吼——“啊——”
    他的声音远远送将出去,惊起大片大片的海鸟,逐浪而去,片刻与灰色苍穹融为一体……
    尖锐的痛楚在胸臆间泛起,继而散至四肢百赅,让他不禁生出种欲毁天,欲灭地的疯狂来,可纵使灭了天焚了地,还是无法找到他的璃歌……
    找不到吗?
    找不到吗?
    兴许是上天眷怜,在这个爱得如痴如狂的男人即将失去理智之时,脑海里却陡然划过丝亮光——
    魅蝠。
    既然上一次,魅蝠能够找到无故从夜家“失踪”的夜璃歌,那么这一次,定然也能找到。
    只可惜,火狼不在这里。
    抓起雪绸,紧紧攥在掌中,傅沧泓看着那浩渺江面,喃喃道:“璃歌,等我……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我都一定能找到你,一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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