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傅沧泓离开了。
    尽管他千般眷恋,万般不舍,还是踏上归舟。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劝说自己,现在的分离,是为了将来更为长久的相依。
    即使如此,那股难言的惶恐和不安还是盘旋不去,小舟已经离开岛岸很长一段距离,那立在崖边的女子,已经变成小小一点。
    抑不住情感的冲动,傅沧泓忽地调转船头,飞速驶回,脚点船舷飞上崖头,一把将夜璃歌抱入怀中。
    炽烈而缠绵的吻,吞没了两人。
    夜璃歌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激烈地回应着他。
    有海鸥成群结队地从他们头顶飞过,撩下串串清脆的鸣声。
    “沧泓……沧泓……”她喘息着叫着他的名字。
    “我不走了!”男子忽然任性而霸道地说。
    “呃?”夜璃歌呼出口气,睁大有些迷蒙的双眼,用力摇摇头,“不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倘若北宏国内有什么变乱发生,都是我的罪过……”
    他紧紧地抱着她,不说话。
    “你走吧。”夜璃歌用力抽出身子,“我在这里等你,一定等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等你……”
    胸膛中那股跳蹿的不安更加剧烈,他用力捏紧她的手腕,额上青筋不住地乱跳。
    “你走吧!”夜璃歌再次说道,语气中已经带上三分哀求。
    终于,傅沧泓松开手,用力一咬牙,从崖上跃下,落在船头上,长篙一点,逆水而去……
    崖上,夜璃歌像瘫了一般,猛然跌坐在地,脑海里一片空白,大团大团的棉絮四散飘开……
    ……
    二十三日。
    看着崖石上的刻痕,夜璃歌唇边绽出丝微笑。
    已经等了二十三日,再过七天,她就能再次看到他。
    若是时光回溯到两年前,只怕连她自己,也断料不到,有一天会为了一个男子,如此刻骨铭心,日思夜念,时时刻刻地悬着一颗心吧?
    不过,这样的感觉,除了苦涩之外,似乎也……很甜蜜呢。
    海风扫来,拂动女子黑色的长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朵开在高崖之上的美丽琼花。
    远远的江面上,驶来一点帆影。
    “傅——”
    只喊出一个字,女子的话便凝固在唇边——一只,两只,竟然是整整十只船!
    是傅沧泓吗?可能是傅沧泓吗?他会带这么多人来?
    不可能!
    几乎是转眼之间,她便记起了他的话,他说过,他会一个人来!即使是运送物品,也用不了这么多船只!
    那,他们是?商船?货船?还是渔船?
    船越驶越近,极目望去,高高的船舷甚至挡住了船舱,根本瞧不见真实的情形,但长期养成的危机意识,却让夜璃歌敏锐地察觉到空中那股悄悄散开的杀意——
    不好!
    她暗叫一声,不及多想,转身便朝木坞的方向奔去。
    “阿水阿江,”她用力拍打着木板,将里面尚在沉睡的两个男子唤起,喘着粗气道,“快,快通知所有人……藏,藏起来……”
    “什么?”瘦个子的阿江揉着朦胧的睡眼坐起来,不住地打着哈欠,少见世面的他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懵懵懂懂地看着夜璃歌。
    “有强盗!”夜璃歌急得直跺脚——要不是他们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更能取得渔民们的信任,她早已自己挨家挨户通知去。
    “强盗?”淳朴的阿江像是头一次听见这样古怪的名词,满脸不明所以,倒是阿水,稍微机灵些,翻身下了榻,便往外冲去。
    但,已然来不及了,十只大船逐一靠岸,身着黑衣劲装的彪壮男子一字排开,个个虎背熊腰,太阳穴高高突起,领头的男子却是一身皂甲,篷头散发,系着镶有腥红宝石的抹额,一双鹰眼戾芒闪动:“炎京凤凰?”
    缓缓地,夜璃歌挺直身子,往前走出数步,在他面前立定:“尊驾是?”
    “素闻炎京凤凰虽为女儿身,却甚是仗义,若姑娘不想累及无辜,就请上船吧。”
    夜璃歌冷冷地注视着他:“我跟你走,你便会放过他们吗?”
    皂甲男子沉沉一笑:“你就算不走,也保不住谁。”
    空气凝滞了。
    良久,夜璃歌的声音才悠悠响起:“倘若,我杀了自己呢?”
    她的话音,那么轻那么轻,就像一片飘浮在空气中的羽毛,却也有如一座沉甸甸的泰山,铿然地压下来。
    皂甲男子表情一凝,眸色继而变得深冽——早听说这女人不好对付,他还一直以为只是传言,不曾想见了面,方知她果然烈性如斯——上头的命令只是要他将她掳回去,倘若她凭白死了,非但自己无法交差,还惹上她背后的璃国和夜家,这场买卖就亏大了。
    想到此际,他的语气顿时和软不少:“夜姑娘,我家尊主并无恶意,只是想请夜姑娘随在下走一趟而已。”
    “倘若我不去呢?”
    “那就休怪在下无礼了。”皂甲男子说着,将手一挥,即有数十名黑衣男子围上来,个个手中端着杆射筒,对准那些聚在木坞四周的渔民。
    “在下也知道,夜姑娘精通歧黄之术,善解天下奇毒,但我这射筒内的毒液非比寻常,夜姑娘即使能解,也得离开此处去寻相应的药草,只怕等夜姑娘配齐解药回来,这里的大小人等已经全身溃烂而死。”
    “卑鄙!”重重咬着牙,夜璃歌轻蔑地吐出两个字。
    皂甲男子却扯开唇,很是得意地笑了——能让闻名天下的炎京凤凰点头认输,于他而言,也算是一场不小的胜事。
    “姑姑,”小海龙忽然叭哒叭哒地跑过来,抱住夜璃歌的胳膊轻轻晃悠,“他们是谁呀?”
    看着这个不明世事,到现在依然一脸单纯的孩子,夜璃歌心中漫过一阵酸涩——若只自己一人,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闯过对方的包围圈,脱身离去,可是现在,对方却用岛上数百居民的性命要挟她——这些日子,她呆在这里,亲眼见到他们的淳朴善良,又如何能忍心,看着这美丽的世外桃源,转瞬间变成修罗屠场?
    深吸一口气,夜璃歌斜睨皂甲男子一眼,冷声道:“让你的人撤回船上去,我便跟你走,否则,就算你身负绝世武功,本姑娘也能在须臾间取走你的性命!”
    皂甲男子面色一凛,却也深知她的话并非虚言,遂一摆手,后方的黑衣人立即按原路退回船上。
    “海龙,”夜璃歌蹲下身子,美丽的唇角微微扬起,“你拿着这个。”
    将随身携带的雪绸塞到他掌中,夜璃歌看着他的眼睛,嘴唇开开合合,说了几个字,小海龙黑眸圆睁,然后重重地点点头。
    放开他的手,夜璃歌重新站起,将耳边垂落的碎发捋到耳后,忽然看着皂甲男子,妩媚一笑,她的容颜本就美到极致,此刻更如春天里乍然盛放的夭桃,刹那间耀花皂甲男子的眼。
    趁他愣神的功夫,夜璃歌动了,闪电般掠至皂甲男子身后,单手扣住他的喉咙,从唇间吐出一个薄冷的字来:“走!”
    皂甲男子显然也是训练有素,虽被夜璃歌拿住要害,脸上却不见半点慌乱,只淡淡地道:“夜小姐,这又是何必?”
    “上船!”夜璃歌并不想多作解释,运力提着他便向跳板上走去。
    舟上的黑衣人见自己的首领被人挟持,居然也没有半点反应,仍旧像木头桩子一般站立着。
    登上甲板,夜璃歌厉目一扫,沉声命令道:“开船!”
    黑衣人站着不动,就像根本没有听见。
    “让他们开船!”夜璃歌用力一收五指,不想指尖却像是触到冷硬青铜一般,她顿时吃了一惊,凝眸细看,却见皂甲男子正哂笑着看她,眸中的嘲讽清晰可见。
    这人——居然练过金刚罩之类的外家功夫?夜璃歌心内愈吃惊,面上却声色不动,她好歹行走江湖多年,临敌之时,也绝不只一手准备。
    下一刻,她收回了手,却看着皂甲男子冷声说道:“你已经中了我的秘毒,识相的话,赶快让他们开船,否则两个时辰内,便会万蚁噬心而死。”
    皂甲男子闻言一怔,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胸口,却并无任何异常,眸中不由浮起惑色。
    “你也可以不信,”夜璃歌冷冷笑道,“只是到时候不要后悔。”
    皂甲男子眸底漾起怨毒,不过却不敢真触这炎京凤凰的凤翎,转身冲那排站立的黑衣男子一挥手,立即有人收回缆绳,运浆如风,整支船队迅疾朝南边儿而去。
    南边儿?
    倚立在船栏边,夜璃歌倒也不顾忌自己的安危,凤眉微微蹙起——璃国已然是南方,南方之南,那便是南涯了——什么时候,南涯竟然出了如此庞大的组织,不惜惹怒璃国,来归兮岛劫掳自己?
    难道——眼角余光扫扫那表情重新变得冷沉的皂甲男子,她在心中暗暗揣测着——这帮人的目的,也是为了《命告》。
    《命告》。
    传说是数百年前,由世外高人,神卜道人所著的天书,预言天下诸国分合势变的始末,书出之后,天下凡有野心之人,莫不想得之一睹,以觑天机,然神卜道人亦知此举于救济苍生实无益处,反凭添无数的干戈流乱,于是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将此书付之一炬,自己也跳下万丈悬崖,任身死魂灭。
    可是世间之事,却是玄之又玄,兴许是神卜道人已经散去的魂魄不甘寂寞,抑或是世间聪慧之人所悟大抵相同,所以数百年后,竟然有人打神卜道人生前所住的灵地走过,梦得神机——
    准确地说,是两个人——
    便是昔年悠游天下的六道,和年仅十岁的夜璃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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