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国。
    夜天诤再次出现在朝堂之上,并且,是以摄政王之尊。
    众臣子先是大哗——皇帝安阳涪顼数月不露面,已然引人生疑,如今又突然弄出个摄政王,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可是董皇后手执圣旨,白纸黑字,写得再清楚明白不过,再有安阳涪顼,也出面表态,晋夜天诤为王,确是安阳烈钧的授意。
    众人素来皆知,安阳烈钧与夜天诤私交甚笃,并且亲言“一生不疑”,要说让夜天诤总摄朝政,也不是不可能,且夜家已与皇室联姻,夜璃歌未来太子妃,甚至未来皇后的位置牢不可破,既如此,自己也没必要出来反对,同时得罪皇族与夜家。
    所以,清议很快止住,大家默认了如今的新局面。
    不管怎么说,有夜天诤在,璃国的一切便会稳如磐石。
    在夜天诤的主持下,庞大的国家机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夜色漆黑。
    一辆轻便的马车自皇宫角门出,绕着墙根儿慢慢地走着,然后钻进一条狭窄的小巷,不见了。
    嗖——
    黑影闪过,有人紧随其后。
    终于,马车在董府后门处停下,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掀起帘子,往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这才轻轻跳落到地面上,闪身进了角门。
    高墙之上,黑影像大鸟掠过。
    “君上,夜天诤已经身陷局中。”
    “身陷局中?”屏风后传出一声冷哼,“你以为,真那么简单?不要低估了夜天诤,驾御不了他,反被他掌控!”
    “属下……会小心的。”
    “你要尽快,促使夜璃歌与安阳涪顼完婚,并从她口中,得知有关《命告》的一切。”
    “可是君上,属下仔细查证过,夜璃歌,的确忘却了当年的记忆。”
    “那就设法让她想起来!”
    “……”跪在地上的女子低垂着头,面容隐在黑暗里。
    “记住,《命告》对我们的整个计划至关重要,本君一定要知道,一定要知道……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完整地得到它!”
    “是!”女子敛袖拱手,目光仍只看着屏风的下缘。
    无声无息间,屏风后的那人再次消失了,女子又跪了半晌,方才擦擦额上的冷汗,慢慢站起身来——
    促使顼儿和夜璃歌完婚?这倒是她非常乐意看见的,可是夜天诤会答应吗?夜璃歌会答应吗?也不知此一番举动,会引出怎样的后果,她,实在万般忧虑。
    紧闭的窗扇外,隐伏于黑暗中的人,遽速离去……
    ……
    “君上?”
    司空府,哦,现在应该是摄政王府。
    偕语楼书房之中,夜天诤立于案后,面容冷然。
    “是。”
    “可有瞧清对方形容?”
    “没有,那人一直隐在屏风后面,且武艺极高。”
    “比你如何?”
    “略胜属下一筹,恐怕,与王爷您,也在伯仲之间。”
    夜天诤沉默——到底会是谁呢?竟然能够指使董皇后,甚至操控整个璃国的格局?
    《命告》?
    他唇边的苦笑越来越浓,又是一股冲着《命告》而来的势力。
    “王爷,”夜逐有些微急,“董皇后捺不住了,恐怕短期内便会发难,不知王爷打算何应对?”
    是啊,如何应对?
    夜天诤的眸中竟闪过丝茫然。
    若皇后董妍提出让夜璃歌与安阳涪顼完婚,他该怎么办?
    “爹爹不必苦恼。”一把清泠泠的嗓音突兀从门外传来,夜天诤与夜逐一齐看去,却见夜璃歌一身云裳,款款步入。
    “歌儿?”
    “倘若董皇后提及此事,父亲只管答应。”
    “什么?”她的话,大大出乎夜天诤意料,“女儿,你——”
    “女儿自有锦囊妙计。”夜璃歌诡谲一笑,却不肯明言。
    夜天诤定定地看着她。
    半晌点头:“好。”
    ……
    碧倚楼。
    夜璃歌坐于妆镜前,手执木梳,轻轻梳理着满头青丝。
    铜镜之中,女子面容绝魅,娥眉长扫,黑眸宛若秋水,又似九天星辰。
    微风拂过,镜中多出一抹黑色的人影。
    “夜姑娘。”
    低沉而沙哑的男声,打破房中静寂。
    “想不到,他居然令你前来。”
    “皇上不放心。”黑影说着,从怀中摸出只令符,小心翼翼地呈至夜璃歌身旁。
    “他就,没有别的什么话么?”夜璃歌接过令符,脸上仍旧是淡淡的。
    “皇上说,待国内诸事一妥,他很快便会赶来,请夜姑娘务必信他等他。”
    略略抬头,夜璃歌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那女子面罩浅浅霜色,实看不出心中作何想法。
    “他,这些日子还好吗?”
    “姑娘不用担心,皇上很好,只是日日夜夜想着姑娘罢了。”黑影不禁柔和了声音。
    “你带话与他,剑昌之事,恐会再度重演,让他务必小心。”
    “是,属下,记住了。”
    夜璃歌默然,似轻轻叹了口气,摆手道:“此间不宜久留,你速回去吧。”
    黑影“嗯”了一声,身形却凝固不动,只看着夜璃歌。
    “你还有何话说?”
    “姑娘可有,与皇上成婚之意?”
    慢慢地,夜璃歌坐直身子,眸色渐渐冰冷:“火狼,你好大的胆子!”
    黑影曲下双膝,跪倒于地,眼中的神情却是一派倔强:“非是属下大胆,只是皇上与姑娘相识,已两年有余,皇上一颗心,时时处处只在姑娘身上,姑娘即便不念着别的,也请心疼心疼皇上吧!”
    “你——”夜璃歌胸中怒意翻滚,本想一脚将面前这不知好歹的奴才给踢翻,但念其纯粹出于一片忠心,只得作罢。
    “火狼,”她直直地看着他,“凭心而论,你觉得我现在,能嫁给他吗?凭势而论,傅沧泓会是董皇后,以及整个天下的对手吗?”
    火狼蓦然一震。
    “你看到的,只是你家皇上的辛苦,可你有没有看到整个天下?”
    “你家皇上登基不足半载,根基未稳,北宏国内诸般势力盘根错节,他还未能一一梳理清楚,更谈不上掌控全局,外有虞国虎视眈眈,再加上居心叵测的金瑞,他不思集中皇权,博天下之信,却只纠缠于儿女私情,难道你不觉得,这是灭身之祸,亡国之兆吗?”
    火狼浑身冷汗淋漓,说不出话来,只把前额嗵嗵往地上直撞。
    夜璃歌站起身来,冷然道:“你且告诉他,我夜璃歌,绝不会嫁给一个,无为之君!”
    唰地一声,火狼停止叩头,蓦地直起腰,却只看到一抹云色,从自己眼前滑过……
    ……
    烛火轻轻地跳动着,夜璃歌倚在枕上,脑海里思潮翻滚起伏。
    她不知道,如何就向火狼说出那些话来。
    她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
    确确实实,只为傅沧泓好——她记得宏都郊外,他身陷险境,浑身浴血的模样——沧泓,沧泓,九五之尊,天下之最,可那把龙椅四周,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尸骨无存。
    你只要弱上一点点,四周便有无数的豺狼虎豹扑上来,想要将你分食殆尽,从小生于危难,长于危难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你,千万不能被眼前短暂的胜利冲昏头脑,敌人无处不在,你要精准地把他们抓出来,一个个消灭。
    可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在位一日,就必须面对各种各样的敌人,有时候,甚至是最亲最近的人。
    从前,我忧虑你的安危,现在,我仍然忧虑你的安危。
    你说得没有错,你做这个皇帝是因为我,所以我,也当时时刻刻地念着你,想着你……
    答应过你,倘你有难,与你共担;
    答应过你,欠你一条命,便还你一颗心,至于《命告》中所言,夜璃歌,确实顾不得了……
    月色轻移,上了窗纱。
    辗转反侧良久,仍然无法入睡,夜璃歌只得起身下床,拿过锦裘披上,步出房门,沿着竹制楼梯下楼,走进花木扶疏的院落。
    这一刻,她的心竟然出奇空明,困扰多日的深重忧虑,忽然间就消失了。
    在天下与他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师傅,望着空中的明月,她一声轻喃,我这样做,对吗?
    还是没有回答。
    不是她看不到天下,而是这天下,只有一个他。
    “啪”地一声,捏在指间的花枝脆声折断。
    倘若上苍注定你要入地狱,我便随你同入地狱;
    以你我之血,你我之心,祭这浩浩苍天,茫茫大地……
    这一刻,她奇怪地听了那个,传至心底的声音。
    美丽的女子风姿万千地笑了……
    悄无声息地,一双大手突兀从后方伸来,捂住她的双唇。
    夜璃歌先是一震,然后整个儿平静了,因为,她已经闻出了他的味道,一股来自森林的,原始野性的味道。
    “小嗷——”她低低地唤。
    “呜呜——”他却如变戏法一般,手中多出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给我?”她眨眼看他。
    “呜呜。”他点头,眸中隐含着讨好的殷勤。
    伸手接过兔子抱在怀里,夜璃歌眸中闪过丝柔软的光:“这些日子你跑哪里去了?”
    男子眨眨眼,开始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直到他“说”完,夜璃歌方点点头:“我知道了,走,咱们上楼去。”
    男子乖乖地跟在她身后,朝楼上走去,清亮月色映出他们的背影,显得是那样地和谐、纯美……
    ……
    宏都。
    龙赫殿。
    转述完夜璃歌的话,火狼垂手立在一侧。
    端坐在椅中的男子一直凝默着。
    “我夜璃歌,绝不嫁无为之君!”
    歌儿,这是你的警告吗?可却扎得我的心,那般地痛。
    你,要我怎么做?称雄于天下,君临于四海?那真是你想要的吗?
    倘若我真失了北宏,你便要弃我于不顾吗?
    我,不,相,信!
    “砰——”地一声,傅沧泓重重一拳砸在桌上,茶盘翻倒,水汁飞溅一地。
    “皇上?”火狼抬起头,却见他的皇上,一脸的心烦意乱。
    傅沧泓额上青筋乱蹿,惊惶与不安如野草一般长满他的整颗心。
    失去天下他犹能忍,失去夜璃歌……他的世界将不复存在。
    歌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现在万般迫切的,便是知晓她的心意,可她偏偏不在身边,他的痛苦与烦难,要向谁去说?
    “皇上,”火狼眼中闪过丝不忍,“或许夜姑娘,只是担心您罢了,所以好意提醒。”
    “不,”揉着发昏发涨的额头,傅沧泓摆摆手,嗓音里甚至透出几许脆弱,“火狼,事情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歌儿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想通过你转达给我,可是我不明白——”
    “是吗?”火狼微有些怔愣,难道皇上与夜璃歌之间,真有所谓灵犀?为什么相同的话,他却没能听出什么玄机?
    当然了,若他们并非天生一对,若他们并非灵魂相吸,若他们不是彼此懂得彼此,又如何能值得对方深爱?爱得同时作出相同的选择——放弃天下,成就情感的完满?
    “你下去吧。”终于,傅沧泓摆摆手——有很多问题,他只有自己去想,外人是弄不明白的。
    略顿了顿,火狼无声退下。
    “你家皇上登基不足半载,根基未稳,北宏国内诸般势力盘根错节,他还未能一一梳理清楚,更谈不上掌控全局,外有虞国虎视眈眈,再加上居心叵测的金瑞,他不思集中皇权,博天下之信,却只纠缠于儿女私情,难道你不觉得,这是灭身之祸,亡国之兆吗?”
    她的话,字字犀利,刺得他鲜血淋漓,痛楚不堪,却也切中要害,让他不得不抬头直面——
    掌控全局?进而天下?天下?
    猛地一颤,傅沧泓挺直了后背——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欲得夜璃歌,必须先得天下?
    是这样吗?
    灵光闪烁间,整个乾坤支离破碎,男子唇边浮起许久未曾有过的残戾笑意——
    他想,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如果只有得到整个天下,才能逆转所有的一切,如果只有得到整个天下,才配得上你的绝代风华,那么我,不惜翻天,不惜覆地,不惜披荆斩棘,铁马关河,一直朝着你所指给的方向,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你的面前,撷取那份属于我们的丰硕与完满!
    璃歌,你等着,你一定要好好地等着,看我挥洒河山,看我鼎定中原,看我开百代之先,看我成非凡之业!
    千里之外,安静躺于枕上的夜璃歌,忽然一阵心惊肉跳。
    枕畔,傅沧骜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她撑起半个身子,怔怔地看着他,也像在看着他。
    她果然是冲动了。
    说与火狼听的那番话,本是藏在心深处的,不知怎么就溜了口。
    她不知道,这番话到了傅沧泓耳里,会激起怎样的滔天惊变,更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她其实并没有那个意思,她只是想——她的想法和两年前如出一致,想他好好地活着,一个男人一旦成为帝王,不是功成于天下,便是坠入万丈深崖,他没有退路,也无从后退。
    她只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所以也想他明白这一点。
    可是他明白这一点之后,做出的事,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
    他的霸气,他的独裁,他的狠戾,随着功业的显赫愈加肆意纵横,难以收拾,即使是她,到了最后也再难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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