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
    在用兵方面,傅今铖也是个天才,其诡其绝其狠,当世无双,否则当初,也不可能除掉太子傅今铿,自己登上了那个位置。
    并且,他是个疑心颇重的家伙,谁都不信。
    所以,他在派出吴铠前往恒州围城的同时,还在从恒州到宏都的途中,设下数重屏障。
    齐达率领的先锋、李玖率领的左翼,甚至吴铠率领的中军,他都声色不动地放了过去。
    却偏偏,发动数十万大军,围住了傅沧泓所在的后军。
    应该说,他这一招,非常之阴险,也非常之高明。
    很显然,皇帝陛下玩惯了擒贼先擒王的招数,绕过旁枝末节,直取要害。
    杀了傅沧泓,一了百了。
    这的确出乎了傅沧泓本人的预料。
    还有一点也是他没想到的——那个看似沉溺于女色,精擅于权术的男人,竟然也有这般急智,能在短短数天内,调集数倍于他的兵力,力挽狂澜。
    这一点,只怕连夜璃歌,也想不到吧。
    他们,终究是太年轻。
    他们,终究是太自信。
    却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欲取天下者,必先放眼看到整个天下,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如何能胜?
    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傅沧泓带着两万军队走在最后,也正是这个决策,让他落入了危境。
    原本是想借着吴铠麾下悍军杀出血路,他只需要收拾善后即可,不想却给了傅今铖可趁之机。
    话说回来,即使他是与吴铠一起,以傅今铖的兵力与狠绝风格,也会给他来这么一下子。
    此处是泗云关。
    从恒州至宏都的必经之地。
    此关不险。
    只是窄而已。
    一条羊肠小道,笔直从石崖间穿过,只容两人同行。
    石崖倒也不高,只十数尺。
    正是这看似不险的地形,让傅沧泓有了丝轻忽之心。
    正是这丝轻忽之心,让他上了傅今铖的恶当。
    当他打着马,从小路间穿过时,两侧石崖上哗啦啦倒下来——成片成片的豌豆。
    噼噼啪啪溅落一地,然后人仰马翻。
    不是一般的豌豆,是炒熟之后,再和了香喷喷菜籽油的豌豆。
    战马闻了,屁颠屁颠地欢叫着,一低头就去啃。
    啃了就倒下。
    因为那豌豆里还加了足够剂量的酥麻粉。
    你们说,傅今铖此招如何?此人如何?
    傅沧泓比他,又如何?
    所以,他此前没反,完全是个太正确的抉择。
    如果没有夜璃歌。
    如果夜璃歌不在。
    他将,性命难保。
    还做什么皇帝?
    跌下马背,接连打了好几个滚,傅沧泓撑着满地的豌豆站起。
    抬头朝石崖之上望去。
    却只看到一片密密的林影,连半个人都瞧不见。
    他的心,开始发颤发寒发凉。
    那个男人,是他心中一片始终抹不去的阴翳。
    犹记得五岁那年,第一次在龙赫殿中见到他,便被他冷戾的眼神摄没了心魂,下意识地往父亲身后躲。
    那个时候,傅今铖刚刚弑兄登基,浑身的血腥味未洗尽,便急着把所有姓傅的男人召进宫,参观他的战果。
    黄灿龙椅前,血痕未干,太子傅今钥身首分离,两眼暴突,须发贲张,眉宇间全是恨色。
    整个场景凄厉而寒凉,深深地刻入他心中,让五岁的他明白,那个男人的可怕与残忍。
    如果不是一班老臣以死相谏,他,他的父亲,包括所有傅姓男子,早在那一场滔天之变中,丢了性命,更没有后来的傅沧渤傅沧海等人。
    背了人,他也曾偷偷问父亲,如此的忍辱偷生,到底有何意义?
    父亲只是深深地看着他,满眸沧桑,不言不语。
    他的父亲并不懦弱,却深知反抗不会有结果,而且,当时无论哪一个王爷造反,都只能授傅今铖以刃,反而葬送所有傅姓血脉的命。
    包括年幼的他。
    造反,是要付出代价的。
    造反,是需要智慧和韬略的。
    光凭一时血气,可以反,反了之后的结果,却未必是荣耀和光明。
    也许是更加黑暗。
    彻底的荒芜与黑暗。
    所以他一直没反。
    即使到了挥师北上的那一刻,他也没有一丝胜利的把握。
    这样的造反,如何能成?
    但是傅沧泓,我还是不责怪你。
    而是选择以一种平静的目光,来看待你所走的这条路。
    因为你在踏上这条路之时,自己都是迷惘和懵懂的,所以你折戟沉沙,在所难免。
    凭着一腔热血,为爱揭竿而起,身临绝境,爱人却不在身边。
    你可后悔?
    傅沧泓答曰:不悔。
    因为,他爱了。
    就是爱了。
    枭雄罢,孬种罢,成王败寇也罢。
    年轻时不冲动几回,到老了难免后悔。
    冲动虽然是魔鬼,但一生不冲动的人,那只能说明,他(她)没有认真活过,至少没有认真为自己活过。
    不过他的等待并不久,那无数挥舞着白刃的兵勇就从前后两方同时冲了出来,呈夹击之势,杀向他,杀向人仰马翻的所有人。
    血色飞溅。
    瞬间命断。
    他看着这一切,有些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由着一颗心沉到谷底。
    要踏上那方世所瞩目的舞台,血腥拼杀,是唯一的途径。
    没有人,能够幸免。
    若能幸免,在那个位置上,也绝对,呆不长远。
    和在白城时一样,年轻的恒王爷仍然选择血战到底,哪怕,这漫山尸横,只剩一人。
    举目荒凉嗬。
    萧萧风寒哉。
    只是壮士,不知道能返,还是不能返?
    一阵微风,刮过树梢。
    带着微微的甜香。
    正在拼死砍杀的双方人马,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开始拼命地吸嗅那股异香。
    越嗅越是兴奋,越嗅越是头晕目眩,然后脸颊酡红,抛了干戈,手舞足蹈。
    伸手点住胸前要穴,傅沧泓微微侧头,朝后看去。
    果然。
    那淡漾天光间,一袭青衫,袅袅娜娜,仿佛一棵生机盎然的树,召回整个春天。
    他以剑拄地,撑住身体,久久地凝望着她,看着她一步步走来。
    最后,在他面前站定。
    她抬手,泌凉指尖,细细拭去他颊上血痕。
    他忽然抛了剑,一把抱住她,狠狠地吻,重重地吻,近乎凶残地吻。
    她阖上双眼。
    双手环于他的后背,慢慢收紧。
    沧泓,或许你真是对的,我不该,不该把你推上这剔骨刀尖。
    或许你并非帝王之材,或许你想要的,只是一隅温暖。
    “我不离开。”唇齿厮磨间,她费力地挤出四个字。
    他不回答,仍然发狂一般吻她。
    直到她说出下面那句话:“我们,一起面对。”
    他终于停下了。
    放开了她。
    “这是我们所选择的路,所以,我们一起走。”
    她的嗓音,是那般地甜美,仿佛九霄之上的天籁。
    替他拔出插于乱石中的剑,递到他面前。
    傅沧泓接过,抓紧她的手,转过身子,目光,慢慢变得沉定。
    他不是无法面对绝境。
    而是缺少面对绝境的信念。
    而她,就是他必须要胜利的信念。
    他为她取江山,为她守江山,也为她——碎江山。
    所以他们这一份情,从一开始,已经注定这样悲凉的结局。
    若她不在,江山再美,他也看不进眼底。
    或许说,不是他看不进眼底,而是他忍受不了,那一份灭世的孤单。
    王者之命——孤家寡人。
    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他不愿意忍,他不想忍,他只想握着她的手,享受一个普通男子可以享受的幸福与温暖。
    他没有错。
    他只是爱得太深。
    爱得太认真。
    应该说,任何一个女人,找到这样的男人,都是幸福的。
    偏偏,他爱上的女人,是夜璃歌。
    是志在天下的夜璃歌。
    是将信义(抑或理想)看得比性命更重要的夜璃歌。
    所以他们之间的情感,注定艰难。
    他不能完全替代她心中的那片天。
    她也不可能一直呆在他的身边。
    她有翅膀,她要飞翔。
    他有锁链,他要缚她在身边。
    他做到了。
    他终究做到了。
    得到的,却是一生最为悲壮的惨淡……
    夜璃歌这样的女人,的确少见,却并非没有。
    傅沧泓这样的男人,也的确少见,但也并非没有。
    倘使不爱,他们会是一生一世的朋友、知己。
    倘若相爱……
    这绝对是一场,惊世骇俗的战争……
    看起来只属于他们俩,其实却牵扯了千万人的战争。
    因为他们站得太高,因为他们独特的身份。
    所以一切,才那样地,不可避免。
    再难回返。
    大军顺利地通过了泗云关,朝着宏都挺进。
    对于战况,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是深深地凝着身边的女子。
    夜璃歌有些无奈。
    大敌当前,你摆出这种多情公子的模样,是想挨揍么?
    但她终究没有揍他,而是选择鼓励:“最后一战,一定要身先士卒,唯有如此,才能赢得他们的忠诚。”
    缓缓地,他定下了心神,点头道:“光身先士卒还不够。”
    “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冷笑:“我要傅今铖自己,在所有人面前,现出他卑鄙无耻的真面目,我要——”
    他深吸一口气,方才侃侃言道:“揭穿当年他登上皇位的真相!”
    夜璃歌倏地瞪大了眼。
    陡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可是璃歌,你不知道,傅沧泓还有另一面,非常可怕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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