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朱厌淡定的点头,明戚夫人尴尬的笑着,指了指大堂门的椅子,“你随便、随便坐会,我去催催她。”
    朱厌没有动,但还是礼貌的再次行礼谢过对方的好意:“好,夫人请便。”
    明戚夫人逃一样的飞速从前厅里离开,用手扶着自己胸口,感觉心都要跳出嗓子眼,那个人明明说话既有礼貌,不知为何让她感觉如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了脖子!
    她赶紧健步如飞的往后院跑去,才进院子门就和云秋水撞个正着,明戚夫人见状赶紧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直接拽到墙院的角落里,满脸焦急担忧的嘱咐道:“秋水,他是奉命接你去摘星楼见大姐的,你、你真的要去吗?大姐现在的精神状态很差很差,而且……而且……”
    明戚夫人欲言又止,明玉长公主毕竟还是她长姐,有些话以她的身份和立场不能轻易说出,云秋水当然知晓明戚夫人的心思,反过来安慰道:“我会小心的,而且有陛下在,多半不会真的让我和长公主单独见面,当年之事本就是我的错,实在不该负气出走,她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不是恨你那么简单!”明戚夫人急的直跺脚,握着她的手臂情不自禁的用力,眼神游离闪烁,支支吾吾的道,“你可能还不知道,你走了以后,大姐被先帝打入缚王水狱,不仅容貌全毁,还落下了终生的残疾,后来她想找机会对付潇儿,甚至又利用蛊蚁侵蚀驻守帝都的禁军部队,搞的整个驻都部队全部瘫痪,明溪留她性命已经很不合理, 会让你见她根本就更不合常理,我很担心……”
    “担心……”云秋水听出她的话中话,面色也才微微一紧,低道,“你怀疑天尊帝是另有目的?”
    “我……”明戚夫人用力咬住嘴唇,小心的张望了一圈,这才紧贴着云秋水的耳根说出了自己忧虑,“我听说大姐被关起来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是一言不发,虽然不知道明溪有没有像先帝一样对她用刑,反正她就是铁了心什么也不肯说,你是大姐心里的疙瘩,她为了报复你,连潇儿都不想放过,我担心明溪是想利用你从她嘴里套些什么别的东西。”
    云秋水惊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新登基的年轻帝王会有如此城府和手段,但是明戚夫人随后又垂头丧气的靠着墙壁,无奈的叹了口气,她垂着眼眸望着这个好友,道:“他都派人来接你了,你现在不去也不行了,秋水,你一定要小心啊,大姐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那些驭虫术,神出鬼没防不胜防的,一直到现在帝都人看见地上的蚂蚁都像看见瘟神一样,你千万要注意那些东西。”
    “嗯,我知道。”云秋水不禁握紧了拳,明戚夫人还是感觉很不安,又嘀咕道,“你的剑灵呢?为什么不带在身上,要不让天澈的先借你用用?”
    云秋水“噗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提醒道:“想必天尊帝此时也已经在摘星楼等着了,御前见驾,你还要让我带着剑灵?”
    “哦……也对哦。”明戚夫人这才反应过来,也没了法子,云秋水拍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吧,我虽然不再使用剑灵,但是昆仑的术法还是熟练的很呀,我不会被那些蚂蚁暗算的。”
    “你也要小心那个人!”明戚夫人赶紧又补充了一句,眼珠顿时颤抖起来,咽了口沫,指向前厅的方向,“那个人原本是帝都风月之地的男宠,不知道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夜之间变成明溪身边的贴身守卫了,他和千夜的四姑姑有些、有些……那种传闻,私下里也有传言说风四娘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明溪特意让他来接你,多半是秘密接见。”
    云秋水眼眸不动声色的一亮,她来到帝都城之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秦楼里自己的徒弟岑歌,风四娘的事情她在那时候就已经听过,她一直都知道萧千夜出身飞垣帝都的贵族,但娘家有着如此显赫的地位,仍是大大出乎意料。
    “嗯。”看见好友喋喋不休,一而再再而三的嘱咐自己,云秋水只是不厌其烦的点头,“知道了,我都记住了。”
    两人并肩往前厅走去,明戚夫人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轻咳一声绕了过去,叶卓凡看着云秋水的背影消失,担心的道:“娘,我去找天澈,然后和他一起去摘星楼附近等着吧。”
    明戚夫人拽着儿子,叹了口气,摇头:“别去了,这是秘密召见,你可别冲动,万一引得上面龙颜不悦,娘可没办法继续保你。”
    “娘!”叶卓凡虽然不甘心,但他也知道眼下的军阁已经是四面楚歌,虽然人员上暂时未有大的调整,但是少阁主的行踪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让他们这群在军阁共事的下属现在也不得不收敛,明戚夫人若有所思的拖着下巴认真思考着,此时才真的有了一家之主的风范,她眼眸变得锋利起来,吩咐道:“你去你二姑姑那,把公孙晏找过来,就说……就说阿雪想他了,让他过来。”
    叶卓凡嘴角一抽,不情不愿的推辞:“公孙晏?娘,我都跟您说了,他不会对阿雪好的,阿雪病的时候他都难得来看看,现在怎么可能过来嘛!您还是赶紧和二姑姑商量解除婚约吧。”
    明戚夫人听见这话,也是面容一沉,自从凤姬从叶雪房中带走那种香薰料说要调查之后,她就留了个心眼暗中偷换了香料,果不其然女儿的病日渐好转,到现在已经两个月可以正常入睡,也能自然清醒,她心中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女儿的病原或许真的来自身边亲切之人,喜的是她终于找到了根源,能让女儿彻底好起来。
    这其中最大的嫌疑人无疑就是东冥出身的公孙晏,她其实也在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二姐摊牌,但眼下公孙晏如日中天,对日薄西山的叶家而言,这种时候很明显是不能公然和对方起冲突的。
    “解除婚约……解除婚约。”明戚夫人一个激灵,没管儿子嫌弃的眼神,喜道,“对,你把他喊来,就说商量一下解除婚约的事,这他总该亲自过来了吧!”
    “呃……大概吧。”叶卓凡听到母亲的话,一时语塞,明戚夫人催促道,“快去吧,解除婚约这种事情,还是由我们提出来更好。”
    叶卓凡无奈,也不知道母亲此时急着找公孙晏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架不住母亲再三催促,只能先一步离开叶家,往公孙府方向而去。
    明戚夫人搓了搓手,心里还是紧张的不行,她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前厅,朱厌见她回来,鞠躬告辞:“这么早叨扰夫人休息了,朱厌这就走了,请夫人见谅。”
    “没事、没事儿。”明戚夫人装模作样的笑了笑,目光扫过云秋水,脱口,“秋水,你早点回来啊,阿雪最喜欢你做的饭菜了,你难得来一次,我可得趁机好好尝尝。”
    “嗯,我一会就回来。”云秋水知道她只是在找借口暗示自己不要停留太久,朱厌也不揭穿,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快步离开。
    第二百二十一章:再相见
    帝都的清晨再次飘起鹅毛大雪,连早已习惯昆仑山严寒的云秋水都情不自禁的拉了拉自己的衣襟,她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一直不紧不慢的跟着朱厌,发现周围零零散散的人群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的存在,即使是偶尔的擦肩而过,都好像隔了另一个世界,云秋水暗暗心惊,她一早就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了强大的灵力,但是能如此无声无息的融入周围环境,还是让她大吃一惊。
    朱厌微微扭头,发现云秋水也正在看自己,他阴柔的脸庞展露出诱人的笑颜,一瞬间看的她有些失神,又低低呢喃:“我听说云夫人曾是白教的大司命,在下早些年也曾在白教担任此职,应该比您还要再早一些。”
    “你就是那个盗取了‘分魂大法’的异族叛徒?”云秋水一惊,停下脚步,听到这句话,朱厌也跟着停下来,淡淡的一笑,点头,“确实是我所为,当时我奉命调查白教的地势、武学,然后提供给禁军暗部,我原本想将四种禁术全部带出来,只不过那四本禁术放在不同的地方,情况紧急,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只能顺手就带走了分魂大法……”
    说到这里,朱厌像想起了什么事情,略一思忖,轻轻地叹了口气:“云夫人可知道您的女儿也已经用了这种禁术?”
    “潇儿?”云秋水的反应出乎朱厌的预料,她只是稍微呆了一呆,诧异的神色立刻恢复了平静,嘴边勾起一抹无可奈何的淡笑,“她做事一贯不合常理,为达目的不惜伤害自己,先前帝都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想必是在那种情况之下的无奈之举吧,为了千夜,她确实是做得出来,她从小就这样,我也管不了。”
    朱厌虽然惊讶于对方过于淡然的反应,但也没有继续多说什么,两人一路再无言语,直到来到城南摘星楼下,朱厌俯身邀请:“这是机械云梯,乘着它就能快速到达楼顶,陛下已经在那里等着您了。”
    云秋水不禁仰头凝望,那年初到天域城,她身怀六甲又病重的厉害,只知道城中心曾经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圣殿,会沐浴着日月之光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而今天她第一次来到帝都城南,才发现这里竟然还并排耸立着三座高楼!
    “夫人,请。”朱厌率先走上去,温柔的伸手,云秋水没有接过那只手,而是自己小心翼翼的跨了上来,朱厌也不意外,他熟练的拉了拉机械云梯,锁链发出摩擦的声响,开始往上方攀爬,云秋水的视线扫过附近,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处湖泊,湖心甚至能看见岛和宫殿,此时大雪纷飞,湖面已经被冻结成冰,沿岸华丽的画舫、船舶也放下了船舵停靠着,看不到一个人影。
    云秋水颤抖着伸出手,指向那个让她莫名其妙心惊肉跳的湖泊,脱口:“那个下面……就是传说中的缚王水狱吗?”
    朱厌忽而一笑,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那个地方也曾是他的噩梦,是他时至今日再次提起,都会不由自主冷汗直冒的地狱,朱厌悄悄的往旁边挪了挪,不让云秋水注意到自己根本无法克制的微颤,低道:“现在只能算是遗址了,缚王水狱自上次帝都惊变之后整体塌陷,陛下已经决定不再修复,并永久的封闭入口。”
    云秋水心头终于一松,也不知道这种豁然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过了一会,机械云梯到达顶端,门口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们了。
    朱厌径自走过去,门外的那人是站在左边,他就顺势站在了右边,主动为云秋水推开了摘星楼的房门,再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云秋水感觉有些不自在,左边的人紧闭着双眼,眼皮上有她熟悉的封印之术,吸引她情不自禁的靠近了一些,那人这才察觉到身边有人,眉峰一蹙,虽然瞬间脸上就写满了警惕,但他依然纹丝不动,直到云秋水自己按捺不住伸手轻轻抚在他眼上,惊呼出口:“封十剑法……这个人怎么回事?视线被封十剑法冰封了吗?”
    “正是如此。”朱厌就在另一边静静看着,但他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示意云秋水先进摘星楼,又道,“陛下已在等您了,这其中的过往,陛下会亲自跟你说。”
    云秋水回过神来,强笑了一下,她前脚才踏进门,朱厌后脚就顺势关上了门,摘星楼内部已经基本被搬空了,只剩了几张桌椅,自外向内有四道帘子和屏风挡着,云秋水深吸了一口气,当她撩起第一道帘子之后,房间里的灵火“噗嗤”一下全部亮起来,那是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幽绿色,让她情不自禁的提高了警惕。
    当她撩起第二道帘子的时候,门窗紧闭的摘星楼不知从哪里突兀的吹来一阵寒风,云秋水疑惑的看着帘子,这种奇怪的风似乎只是一种错觉,虽然她能感觉到,但帘子其实纹丝未动。
    当她撩起第三道帘子的时候,周围一下子蹿出窸窣的蛇声,想起某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爬行动物,云秋水掌下不动声色的凝聚起昆仑术法,继续往里面走,直到撩起最后一道帘子。
    不同于前面三道轻纱垂帘,这一道帘子是金色的,华丽而厚实,上面密密麻麻的绣满了星辰的图案,而她的眼睛也在这一瞬被凝固,再也无暇再关心其他事情,她在看到最里端那个东西的时候硬生生捂住了自己的嘴,强忍着心中的震惊,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情绪。
    或许是因为瞬间的惊讶让她失了神,云秋水并未注意到旁边靠着窗子的地方还静静坐着一个人,明溪神态淡然,无所谓的对她招了招手,指了一下自己旁边的椅子,淡道:“云夫人到了,随便坐吧。”
    云秋水僵硬的转过头,一时也忘记了对方的身份,连最基本的行礼作揖都没有,她直接伸手指向最里面的那个东西,问道:“这是您做的吗?”
    “不是。”明溪一口否决,并不在意对方的无礼。
    “以长公主的身份,飞垣境内除了您,没人敢做这种事。”
    “我说了不是,她对我已构不成威胁,我还不至于如此心胸狭隘报复她。”明溪继续否认,将目光一起转向里面,斟酌了一下,说道,“飞垣境内除了我,只有她自己能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
    云秋水哑口无言,她甚至不知道这种时候自己该不该继续往里面走。
    在摘星楼的最里面,是一张由无数毒虫蛇蚁组成的“椅子”,明玉长公主就坐在上面,已经看不出是个人形,毒虫从她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巴里钻进钻出,几只蛇吐着信子在她头上、脖子还有手腕脚踝处缠绕了几圈,她的脚下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蚂蚁,从她本就残破不堪的身体里来回穿梭。
    然而,她还活着,甚至在察觉云秋水的一瞬间,空洞的眼眸抬了一下,好似露出了光芒。
    明溪冷静的指着自己的大姑姑,毫不在意地一笑,道:“我找人来看过她的情况,据说是被驭虫术反噬自身,因为她一直被我关在摘星楼,得不到食物的毒虫在极度的饥饿之下,就会失去理智反噬饲养它们的人,但是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古怪的办法让我无法靠近,也无法帮她除去这些东西,只能就这样束手无策的看着。”
    “反噬……”云秋水重复着明溪的话,心里五味陈杂,她已经做好了和明玉长公主相见的准备,做好了被她谩骂厮打、侮辱报复的所有准备,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女人会以这种模样一言不发,反而让她心中更加惭愧。
    明溪的心头其实另有思量,他从袖中默默拿出两件东西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也不绕弯子,示意云秋水自己过来看,又直言道:“坦白说我留她性命原本就是为了调查清楚父皇飞天计划和镜月之镜的真相,只可惜她这幅样子,看来也是不准备向我妥协了,我原想着让她自生自灭算了,正好云夫人来了,既然你想见她,我也就卖个顺水人情。”
    云秋水走过来,桌上放着一面镜子和一块古玉,她在看到那块圆月古玉的一瞬间眼睛被深深的刺痛,她用力咬牙,低道:“我若是知道沉月如此重要,断不会带着它返回昆仑,当年凤九卿只告诉我这块玉中蕴含着至纯至净的神力,可以压制潇儿体内的灵凤之息,让她平安出生,甚至健康长大,是我自私……我只想着要救自己的女儿,根本没料到这块玉会让公主受此折磨。”
    云秋水心中不安,余光瞥过毒虫座上的长公主,她明明没有眼睛,却好似一直在用锋利雪亮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人都是自私的,更何况是为了救自己女儿,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明溪的反应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同情,但这种淡然的语气却让云秋水脑内轰然一声大响,心痛得好像被人被生生剜了出来,她用力吸了几口气,脸色豁然惨白,身体也晃了一下,连忙一把扶住墙才站稳。
    “夫人还好吧?”明溪主动伸手搀扶了一把,只见云秋水轻轻甩开他的手,不知道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一步一步朝着毒虫座走过去。
    在距离明玉长公主还剩三步的时候,毒虫座上的人疯狂的扑上来,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把她重重压在身下,云秋水被她掐的无法呼吸,那只手是木制假肢,已经非常老旧了,上面粗糙的木刺一下子扎进她皮肤里,毒虫闻到久违的新鲜血气味,也全部陷入癫狂,争先恐后的朝她涌来。
    明溪微微蹙眉,不知自己是否该阻止,他稍稍忍了一下,果然看见云秋水掌下独属昆仑的灵术再次亮起,逼着毒虫纷纷后退,不敢造次。
    下一个瞬间,明玉长公主鬼魅一样恢复原样,云秋水诧异的摸摸自己的脖子,发现并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刚才的一幕竟然只是对方创造的幻象!
    “嘻嘻……嘻嘻。”昏暗中传来咔嚓咔嚓的古怪声响,云秋水惊魂未定的寻声望去,只见一只猫一样的白骨正踮着脚在毒虫上跳舞,随后这只白骨之猫朝她龇牙咧嘴的露出一个吓人的笑容,尖锐的开口,“没诚意啊……云秋水,你既然没有做好死在我手上的准备,又何苦假惺惺的来看我?你只是为了自己那份骄傲,你是昆仑的大峰主,受到无数弟子的敬爱和憧憬,你不想要这种污点过去,所以才会想要见我吧?”
    云秋水撑着身体站起来,捂着心口,脸色惨白。
    长公主的每一个字都像利箭扎在她心头,她一生光明磊落,救死扶伤,严守昆山祖训,当以慈悲济天下,明玉长公主是她唯一的心结,是她最想得到谅解的人。
    然而真的到了面对面相见的这一刻,她却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自私自利,就像她曾经深爱过的那个男人一样。
    她想要求得对方的谅解,但她应该明白,长公主一生的幸福毁在他们夫妻之手,这种憎恨,哪怕死亡也无法获得原谅。
    第二百二十二章:明玉
    白骨之猫惦着脚尖从毒虫堆里轻盈的一个跳跃,落在明玉长公主的肩头上,一人一猫对视了一眼,明明四目皆是空洞,然而云秋水却真实的察觉到两束冰凉的目光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交换了视线,让她不由得寒从心起。
    然后长公主抬起木制假肢指向她,肩头的猫也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动作,她无法发声,喉咙咕噜咕噜发出恐怖的声响,借着猫的嘴巴发出尖锐的声音:“那年被先帝从缚王水狱赦免,他将我逐出帝都终生不得返回,自那以后,我就从锦衣玉食的长公主,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我不仅容貌尽毁,身体也落下残疾,又是负罪之身无人敢收留,我只能沿路乞讨,用手撑着身体在地上艰难的爬行,像个废物一样。”
    她凄惨的笑起来,那种笑容在半身白骨的衬托下更显惊悚:“我一路往羽都爬,还是在荒地里遇到了几个好心人,但是他们也很穷,没办法给我治病,只能用最简陋的方法给我安装了这种假肢,你看,就是我身上这些破木头,哈哈……我至今都舍不得换下来,这是荒地贱民送给我的礼物。”
    她这一番话让明溪情不自禁的动容,蓦地怔住了半晌,抿了抿嘴唇,浅金色明亮的眼眸闪了一下,又慢慢黯淡,还是冷眼旁观。
    “我走了三年,从帝都城到羽都的北岸城啊,三个多月的路程,我走了整整三年!”长公主忍不住啜泣起来,虽然眼眶里根本没有泪水落下,那种低低泣诉的语调却让云秋水心如刀绞,脸色苍白呆立在原地,“我想去中原,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想去中原,想见你。”
    她在说话的同时又将目光重新投向云秋水,神色却是渐渐淡定下来:“呵呵,为了能去中原,我冒险抠下了自己公主令上面那颗夜明珠,沿路乞讨的那三年,无论遇上怎么艰难的处境,再苦再累、再冷再饿我都死死保留着那颗夜明珠,因为我知道走私道去中原要花很多很多钱,这是我最后的筹码。”
    “但是,我这副丑陋的模样却吓坏了所有人,就算是唯利是图的商队也不愿意带上我,我就在那附近苦苦哀求,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只愿意带我的船队,他们拿走了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却连最基本的床铺也不肯给我一张,就扔了一张破席子,让我睡在厨房的泔桶边。”
    想到这里,明玉长公主非但没有再感到那种委屈,反而极为冷定的叹了口气,接道:“我也不知道商队到底在海上走了多久,日子过得很麻木,但是我心里却开心的不行,我一直在期待,等待船靠岸,至今我都记得,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清晨,阳光明媚耀眼照在我身上,好像连我这样的人也能重获新生。”
    她自嘲的笑了笑,为自己曾经那种幼稚的想法而无奈:“到了中原我才知道,昆仑山脉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很少有商队会去那里,我已经没有钱了,只能在海港码头处找了个废弃的破船临时住了下来,我会一些皇室的术法,从普通人身上偷些钱财还是可以的,我把偷来的东西全部藏起来,一点点攒着,我已经到了中原,必不可能再放弃。”
    “后来,我就偷到了一个奇怪的盒子,它外表非常华丽,我还以为里面一定装了什么宝贝,结果等我打开一看,竟然全部是一些蜘蛛、蜈蚣和蚂蚁,它们撕咬在一起,就算盒子已经打开了也根本不往外跑,我本就在缚王水狱被毒虫咬的面目全非,看着那种东西更觉得恶心,本想一把火烧了算了,结果那火一点起来,毒虫根本不惧怕,反而越战越勇。”
    “我一下子就来了兴趣,索性就把盒子放在一边看它们打在一起,丝毫没有注意到船上走进来一个陌生男人。”
    明玉抬眼看了一眼云秋水,又想了想当时那个男人的装束,接道:“他穿的和一般中原人不太一样,身上还挂着好多好多精致的银饰品,一双眼睛碧青碧青,看起来很有些诱人,他不仅没有生气我偷了他的东西,反而兴致勃勃的问我好不好看,觉得那只毒虫能活下来。”
    明玉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无奈的扭头爱惜的望向猫儿,猫儿继续说道:“我是个哑巴,可那时候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兴趣,虽然不能说话,但我用手站着地上的灰写下了答案,我说蚂蚁会赢,因为木龛中有数不清的蚂蚁,它们正在齐心合力的对付蜘蛛和蜈蚣。”
    “然后我们就一起等待最后的战果,果然如我所言,蚂蚁活到了最后。”明玉开心的笑起来,好似回到了那一夜,“但他看起来还不是很满意,他从怀里拿出来一个药瓶又继续往里面洒了几滴,然后那群开始还齐心合力的蚂蚁又变得疯狂起来,它们撕咬在一起开始自相残杀,那木龛里有几万只蚂蚁,打到第二天天亮,就剩了几百只还在继续。”
    “练蛊王?”云秋水忍不住脱口,听到这三个字,明玉只是淡然的笑了笑,云秋水接道,“中原南疆一带确实有这种诡异的东西流行,据说是将各种毒虫放在一起任它们厮杀直到最后活下来的那一只,就被称为‘蛊王’,但是这一脉很隐蔽,手段也不光明磊落,一直也和中原武林井水不犯河水。”
    “他确实是苗人。”明玉淡淡接话,波澜不惊,“他和中原人不太一样,他不仅没有害怕我这副丑陋的模样,反而好奇的问我遭遇了什么事情。”
    话到这里,明玉长公主顿了一下,嗓子里隐隐传出酸楚,沉默许久才淡淡道:“云秋水,你可知那一刻我是什么感觉?自我从缚王水狱出来,所有人都对我恶言相向,恨不得让我滚得远远的不要脏了他们的眼,那是第一次有人问我遇到了什么事情。”
    云秋水没有回话,她无法感同身受长公主经历的一切,只是见对方空茫的双眼里罕见了流出一丝清澈。
    长公主忽然将脖子扭转了九十度,和自己肩膀上的猫儿四目相对,又爱惜的伸出手,抚摸着那只白骨之猫,猫儿也顺从的发出一声娇腻的叫声,晃了晃同样只剩白骨的尾巴。
    她记起了那一天,即使在缚王水狱那种人间炼狱里,她也没有哭的泣不成声,却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卸下了全部的防备,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一一道来,又喜又担心,喜的是有人竟然愿意倾听她的诉苦,忧的是她不知这种歇斯底里的发泄对这个人而言是否只是笑柄。
    在那一天的黄昏渐渐降临之时,她才惊讶的发现自己拉着一个陌生男人的手,整整哭了一整天,她紧张的收回手,生怕这个人也会像凤九卿一样离她而去。
    男人碧青的眼眸是和凤九卿截然相反的色泽,是另一种极尽的柔美,但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长公主,不会再对一张好看的脸一见倾心。
    “这只猫是他送给我的,我是个哑巴,又是半个瞎子,这只猫能代替我看见东西,也能帮我说话。”长公主忽然温柔的开口,低下眼去,轻声道,“我至今不知道他是谁,他给了我一笔钱,不知用什么法子蛊惑了一只商队,让那只原本要去江南的商队改道去了昆仑,并在临走前送了我这只猫,还有一个……星盘。”
    瞬间就察觉到至关重要的信息,明溪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锋芒雪亮起来,他神态自若的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继续静静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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