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桌上的试卷和排名表压在一起,放到一边,坐下说:“你早上怎么过来的?”
    安平回他:“我就住在禄家巷,走过来的。”
    张志强就是客套一句,他看了眼安平的装扮切入正题:“你们班主任跟我保证了,说你是个特别乖的学生,听她说你次次都考年级第一的。”
    “有两次不是。”安平坦白。因为她也清楚,她们学校的第一,在一中连吊车尾都不算。
    “这时候你要夸自己,”张志强笑了下,面色柔和了点,“我多余的话不说,这事你们班主任找上我了,我们又是老同学,她想帮你,我也就顺带着承个情。但你要知道,把你放进来插班补课,听起来是个小事,但我要承担的风险很大,还要跟学校的领导们求情,弄不好家长们也有意见,所以我对你要提几点要求,不要打扰到我们班的正常秩序,平常上学放学必须严格遵守我们班的时间,不要把你们职中任何懒散的,不好的风气带到我班里。能做到吧?”
    安平原本躺在心房里的心脏瞬间被捏起,她保证:“我能做到。”
    张志强没有扰动其他同学,领着安平从后门进去,将她安顿在了后门边上一个空闲的位置。往后是一排原木色的书柜,里面书不少,但是柜门锁着,边上还立着一个垃圾桶。
    有几个同学看见张志强进来,视线快速往后扫了一圈,其余的人都埋着脑袋捂着耳朵记东西。安平忽而有点无措,在职中她从来没有坐过这么靠后的位置,不在乎别人早上来了之后是嬉闹还是谈天吃早餐,但现在她眼前有了非常直观的参照物,不安和局促就漂浮起来了。
    好在早自习并无波澜,也没有几个人在意班里忽然多了个人。课间有好事的同学过来问她是哪个学校的,她回答了以后对方脸上露出得意的尴尬。
    安平需要快速跟上他们的节奏,但是重新建立人际关系太慢,她等不及,应考的高三学生也未必有这个耐心去跟她这个外来的水货去浪费时间。
    她下定决心,还是在邹喻打完水从后门进来的时候叫住她:“邹喻。”
    邹喻脚步停下,站到过道边,紧了紧手里的水杯盖子,强调:“喻是四声,你先把我名字念对。”
    安平一双纤长的手臂抻在桌面上,问她:“你们二轮复习到哪里了,今天上课要干嘛?”
    邹喻垂着眼眸看安平,她五官很立体,每一个部位拿出来都没得挑剔,长得像她妈也像她爸。马兰娟有少数的血统,安宗荣祖辈上也不是汉人,安平遗传了他两长相上的优点,加上长得高又发育快,看着要比同龄的女生成熟一点,是一种很大气的长相。
    她平静地凝视着安平,有点不明白她主动搭讪的做法,不情愿地讲:“这班里五十个人,你问哪个不比问我强。”
    “他们我都不认识。”安平小声。
    邹喻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这班里的,她抿唇:“我们两是认识,但我也没觉得能到互帮互助的程度。”
    安平仰着脑袋看她,邹喻很白,但她的五官比较钝,单眼皮,属于气质比较好的那一挂,有氛围感。学生阶段,她这种长相更能吸引人。
    安平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跟邹喻应该要敌对才合适。
    眼看上课时间要到了,安平缠她:“那你把课表给我抄一下吧?”
    邹喻往前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安平以为她会拒绝,但是没几秒,邹喻拿着一个小本过来,上面的第一页就是课表,她放到安平的桌角立马转身又回去了。
    安平连忙道谢,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
    她拿起那个巴掌大的小本,手指不小心错翻了一页,入目密密麻麻全是每天的 list,安平原来在自己班里的游刃有余更是瞬间打了个对半折。
    职中早上到校的时间是七点半,课时也要比一中少两节,下午六点零五准时放学,晚自习也是高三才有。安平心里跟被泼了一壶开水似的,起了一层亟待戳破的水泡。
    上了一节语文课,她还能应付。课间安平把抄完的课表还给邹喻,她面无表情地接过,然后继续跟同桌商量期末试卷上的答案,安平又被八卦了几句,无非就是问她哪个学校的,邹喻边上的女生问她两是怎么认识的?
    安平看了邹喻一眼,笑说:“是以前的同学。”
    她恨过邹喻,一开始知道她的时候恨不得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但是那种情绪经过几年的跌宕,已经从厌恶她转变成了刻意忽略,到现在她也能跟她自如地往来。
    安宗荣在安平刚上初中的时候离家出走了,他说受不了马兰娟看人的眼神,受不了家里一天到晚都是面粉的味道,甚至看着马兰娟的笑都让他觉得要窒息。
    于是,吵吵闹闹十几年的两人连手续都没办,安宗荣就彻底离开了家。过了有个半年,马兰娟的哥哥,也就是安平的舅舅带来了消息说人在市里,跟另外一个女人过上了。
    马兰娟愤怒又不甘,带着安平上门讨说法。到了宜阳,出了汽车站,正好下雨了,马兰娟嘴上骂着坏天气,又带着安平原路返回了。
    那段时间,马兰娟在家里一点就燃,夜里又能听见她在卧室里哭。安平也跟着恨所有造成那件事的人,又过了两月有余,安宗荣回来找马兰娟办离婚手续,他坦言自己没有婚内出轨,是后来到了市里才和邹明华在一起的。
    安平觉得那是鬼话,但是马兰娟忽而又信了。她的情绪也变了,对安平尽量维持以前的柔和,偶尔还会提及以前她跟安宗荣两人在一起的好事,然后感慨:“你爸他也挺好的。”
    安宗荣也常来看安平,一开始她很抵触,但是看着大人的情绪经历了一个高低起伏的过山车,她也有点混乱,安宗荣再来的时候,她的抵抗情绪也消退不少。
    她开始在宜阳读书后,安宗荣一个月也会来看她一两次,塞点聊胜于无的钱。好几次他带着邹喻,他的继女,来看安平,三个人一起吃饭。
    他长得高高瘦瘦,脸上有了皱纹,但是风姿犹存。嘴上扯一些风趣幽默的话,确实容易让女人眼里的他失真,涂上一层名为好男人的滤镜。
    邹喻对安平撒的谎欣然接受。
    安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班里有几个学生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发卷子,有人在讲台上喊:“数学课讲期末卷子,卷子发下来大家先把需要讲的圈出来。”
    安平放眼望去,很多人已经开始讨论卷子上的题目,她桌上空空如也。
    她发现自己前面的位置虽没见着主人,但桌上铺着几张试卷和答题卡。
    她戳了戳前排右侧的男生,问他:“你边上的人没来?”
    男生看了眼安平,把手里的试卷对折,一遍遍捋折痕:“你说王培清?他估计病了吧,不然怎么着都来学校了。”
    冬季的流感,很容易中招。有人擦鼻涕的卫生纸都要从桌肚里溢出来了,早上张志强还在班里厉呵他们要及时清理,不要把病毒留在教室。
    安平不打太极:“我先拿你同桌试卷看一下,我不划不折,等下课就原封不动放他桌上。”
    男生无所谓,拿起王培清的卷子扫了眼:“啧啧,这分数,培清别是被老王给揍得上不了学了。”
    那卷子落到安平手里,她下意识去看打头的分数,136。这分数也要挨揍,天理何在。
    前排男生提醒安平:“你用的时候小心点,毕竟不是我的。”
    安平点头,她迫不及待把那张卷子上的题目扫了一遍,想起自己期末那鲜红的 150,觉得有点自欺欺人。
    根本就不是一个难度等级。
    不过这张卷子的主人公确实该揍,最后一道导数与不等式的题目他得了满分,却在一开始求三角函数的时候犯了错,用老师的话来 ,就是什么都好,坏在粗心。
    安平看了遍题目才将试卷翻到前面扫了眼信息栏:
    学校:宜阳一中 班级:高三(18) 姓名:王培清 考场:2 座位号:21
    第3章 chapter03 .生理反应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到处都是欣欣向荣。
    安平出生那年,是小平南巡结束的第二年,握在中国人手上快半个世纪的粮票在新闻里宣布取消,那年花旗银行总部从香港搬到了上海,外资大量涌入中国,很多人在这样的洪流中造船生势,将自己送入广阔的海洋。
    但安平记忆更深刻的是那些灾难,非典那年灌进肠胃的板蓝根液,直到现在还在胃里泛酸。汶川地震的新闻画面还在脑海深处游荡。
    奥运会的欢呼忽近忽远,她觉得自己这样的原因是她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应该说是没有惊喜。
    马兰娟是个忧患意识过于强烈的人,她奉行着一种自己体悟出来的价值观,非常执拗,又时常将就。
    家里物件更换不明显,他们的生活水平不像新闻里暴增的 gdp 那样完成新世纪的逆袭和飞跃,而是延续着上个世纪末的朴素。
    各种电子产品纷涌而至,乐坛也是一种爆发式的泛滥,大街小巷的理发店、音像店都在或期期艾艾或辽阔地敲着路人的耳朵,爱情和分手四个字都被磨出了老茧。拉萨成了 10 年代人们的精神远征。
    能够传播视频的 4g 网络尚且在母胎中,2g 能支撑起来的网络聊天瞬间填满寂寞的夜晚。大家热衷于在网络上寻找知音,管它对面是知心哥哥还是姐姐,又或者九曲十八弯的大叔。
    qq 空间的说说就像是果味的电子烟,一到深夜炸出一群单押高手。
    安平是活在时代的生长纹里的人,同龄人间的互相探寻和成年人的诱导在他们心中种下许多激情和反叛的种子。不过这种意识,安平是上了高中才有的,她想出去看看,唯一途径就是好好念书。
    自她有了这样的目标,读书才算是摆脱了以前那种得过且过的状态,开始发奋。但今天一天她在一中受到了很多暴击,尤其是一句也听不懂的英语课更让人头疼。
    数学勉强能跟上,但是她发现自己平常在学校反复练习的那些习题对一中的学生来说是必须拿分且保证能拿分的,而他们的重心任务放在攻坚克难上。
    晚自习十点半结束,安平从板凳上起来,出了校门的时候感觉自己全身都被掏空了,要是过来一阵强风她都想随风而去的状态。
    她走到出租屋院门外,看见钱同元和早上那姑娘站在右侧的围墙边讲话。裴江南双手揣在上衣兜里,颠着脚有点局促,钱同元在边上摆弄着他手里新款的滑盖诺基亚。
    看见安平,他抬手打了个招呼。
    安平有气无力笑了下进了院门,后面两人也紧随其后进来。安平抬眸看了眼房东老太太还亮着的屋子,对身后的钱同元说:“老太太还没睡。”
    钱同元往前走了一步:“就说同学过来吃个饭,等会就走。”他们这房东老太太不让往屋里带人,说要是往屋里带人就打电话告诉家长。
    安平进屋放下书包,舀了一瓢水洗手,又打开煤气罐在锅里烧上水。钱同元和裴江南依旧站在房间外面,没有要进屋的意思。
    一会,他探头进来问:“你要做饭?”
    “烧点汤,吃点馍。”安平松了松脑后的马尾,头皮终于贴回到了脑袋上,“你别说要蹭饭。”
    钱同元笑笑:“想蹭。”
    安平从锅灶边走开,一摊手:“蹭也可以,你做吧!”说完她朝外面站着的另一个人说话,“你也一起来吧,裴江南。”
    裴江南没扭捏就进来了,安平的房间不大,三个人里面还有两个高个子,一下子变得拥挤。裴江南径直走到床边坐下,看了眼钱同元并不说话。
    钱同元往锅里多加了点水,又说:“你这屋怎么这么冷,冻手。”
    安平把书包里的东西掏出来,拿了个小凳子坐下看明天要复习的内容。她直言:“你是少爷,暖风机天天吹着,我哪有那命。”
    钱同元立马道:“马姨也太抠了吧!我去拿我的过来。”
    安平摇头:“不用,电费很贵的。”
    钱同元也不坚持,一会看着锅,一会逗笑着摸摸裴江南的脸。安平不参与他们两的话题,安静地当着电灯泡。
    中途钱同元被他一起训练的伙伴打电话叫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下安平和裴江南。安平把锅里的珍珠汤盛了两碗出来,裴江南接过,问她:“你今天去一中上课怎么样?”
    安平有点诧异,她以为两人的话题会围绕着钱同元展开,她如实说:“不好,感觉考上的希望太渺茫了。”
    “差距很大?”
    “嗯,”安平用勺子舀了一口蔬菜放嘴里,咀嚼几下咽下,胃里舒服了很多,“我们老师讲的全是基础,为了匹配大家的水平也不深挖,我去听他们的课很吃力。”
    裴江南人如其名,一举手一投足很温柔安静,她轻声道:“你是我们学校最有希望考上本科的人,你要是感觉吃力,其他人肯定都不行了。”
    安平回头看她:“你也加油吧,他们要是有学习资料什么的,我也给你弄一份。”裴江南成绩在普高班里不算差,班级第一的程度,实属矬子里面拔将军。
    她闻言两颊露出浅浅的笑:“谢谢你!”
    安平没接话,她就是觉得自己得到这个机会也是因为班主任帮忙,她转移一下这种帮助无可厚非。
    她虽成绩可以,在班里也不是一个朋友没有,但人缘也绝对算不上好。因为朋友关系的维护需要花心思、时间和对方逛街、聊八卦,互相交换秘密。
    安平自上了高二很少再去考虑这些,慢慢跟朋友们有了点距离感,她也会觉得有点孤独,不过能忍受。
    钱同元回来的时候安平碗里的珍珠汤喝了一半,他嘀咕:“服了,各个找我借钱,真当我家他妈印钞的。”
    钱家在三水镇经营着一家面粉经销部,垄断式的,十里八村的人口粮都要从他家出,包括安平家的特色馍馍店也从他们家拿面粉,他们家也是镇上最早住上楼房的。
    钱同元送货的时候没少给安平抹零。
    这会裴江南在,安平不搭言。听他两聊了一会,又一起收拾了锅碗,钱同元送裴江南回去。他再回来的时候安平刚洗漱完往脸上涂了点廉价的润肤乳,她叫住钱同元,跟他讲:“你以后少进我屋。”
    钱同元不解,脑袋靠在门边一脸无辜问:“怎么了?”
    安平直说:“不管你对裴江南是不是认真的,你有对象了就离我远点,你之前跟张丽谈的时候,我可没少被说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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