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把挡视力的病灶挪了个位置,不再挡眼了。”蔡医生说的言简意赅。
    以前不知吃了多少药,看了多少大夫,敷药针灸都不见好转。蔡医生一来,三下五除二,众人都来不及反应,手术就结束了。没过几天,秦老夫人就又能看见东西了。
    简直是神乎其技!
    尽管老人的视力没法恢复到像年轻人的一样,但眼下所能达到的效果,已是先前想都不敢想的了。
    秦老夫人终于又看到了晚辈,也第一次看到了长大后的秦定邦,还有这不光很会说话,而且还这么俊俏的孙媳妇,琇丫头。
    给秦老夫人的眼病治得差不多后,蔡医生就提出不便多打扰,要赶紧启程了。
    秦二叔专程和秦定邦把蔡医生送到了衡阳城,拜托了一位靠得住的生意伙伴,让蔡医生随着他入川的商队一起走,过重庆时,顺路把他放在那里就行。
    比起那些动辄在路上耗费数个月,最后还不知能不能顺利抵达的人来说,蔡医生遇到了秦家,也算是一段互相帮衬的造化了。
    秦定邦只以为治这个病会迁延很久,未料蔡医生的医术如此之好。看到祖母的眼睛恢复了不少,他也算是完成了父亲交的任务,了了长辈的一桩心愿。于是,他动了想要带梁琇回上海的心。
    但还没等秦定邦张口,秦二叔就发了话,不让走,在这多呆一段时间。
    “江边的风水养人,琇丫头可以在这多休养一阵身体,二叔家里的钨矿场也需要你多多帮衬。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你快看看矿上的这些焦头烂额的事,该怎么解决是好。”
    秦二叔这样说,一是情况的确如此,二是哥哥让秦定邦捎来了一封信,信里交代他要尽可能让秦定邦在老家待久一些。哥哥要处理上海的一些事,他自是照办。
    既然二叔都这么说了,而且秦定邦看了二叔家的两个女婿,确实都不是经商的料子,全家只靠二叔一人,也是不容易。
    尤其临出发前,秦世雄专门再三叮嘱他,“你去看了你二叔家有什么难处,你能帮得上的多帮帮他。”
    秦定邦料想父亲定是有着他的考虑,所以就安下心在这边,帮着出出主意经经心,常和秦二叔一道去矿上,改进开采的技术,优化管理流程。
    回想当年,秦定邦在美国的大学待了一年,选了那么个冷门的采矿专业,还是源于秦二叔的一句玩笑话呢。
    只是那时因为护着班里的中国同学,秦定邦把欺负人的美国人揍得太狠,结果被开除了回来。所以在大学的那一年里,只能说学了点皮毛。
    但架不住秦定邦的脑子实在好,过目不忘,触类旁通,学的那些东西,现在到了二叔的矿上,依然能派上用场,好些问题经他一看,很快就有了办法。
    其实这几年因为战争,钨矿的产量和销路都受到了很大影响。如果前些年秦定邦能过来,那秦二叔家的钨矿场,真不知能多盈利多少了。
    秦定邦留在这里帮忙,梁琇就跟着他呆了下来。
    老家的日子和上海的生活,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尽管大半个中国都已经沦陷了,但临湘寨这片地方还是国统区,战火还没烧过来。老百姓们仍在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片祥和无争。乡里乡亲们充其量知道外面在打仗,却想象不出那些仗,打得能有多惨烈。
    在这里,梁琇算是过上了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秦二叔的宅子很气派,人少屋多。秦二婶专门让人收拾出一间大屋,精心布置,留给秦定邦和梁琇住。
    本来梁琇觉得自己的伤已经好了,私下里跟秦定邦说要不要分开住。但是秦定邦没同意,他早已经习惯了梁琇在自己身边,他守着。于是他让人搬了一张长榻到梁琇的屋里,梁琇晚上睡床,他睡榻。
    秦二叔家的人,都把梁琇当亲人对待。她经常陪着秦老夫人说话,遛弯。秦老夫人对这个准孙媳妇别提有多喜欢多满意了。
    大姐和二姐也经常把孩子送过来,听梁琇讲天南海北的见闻,跟着“三舅母”长见识。小妹尔兰本就还是个孩子,以前爱跟着秦二婶,现在更是个跟屁虫一样,不住地缠着梁琇,让梁琇给她讲故事。
    上次梁琇身边这么多孩子,还是在难童院。而这次的这帮小家伙们,却都是秦定邦的亲人。梁琇本就亲和有耐心,时不时童心未泯的,尤其她还是秦定邦的人,所以孩子们跟她有着天然的亲近,特别喜欢围着她转。
    秦二叔家的小字辈,教养都很好,梁琇也很爱跟他们分享自己的见闻和经历。
    孩子们越听越爱听,越听越上瘾,所以她身边动不动就一片欢声笑语,仿佛整个秦氏的宅院,都跟着孩童们的笑声明亮了起来。
    每当此时,梁琇的心情都格外愉悦,会暂时忘掉身上那些仍在隐隐作痛的伤。
    湘江边的日子,像桃源仙境一样惬意。自打父亲梁平芜被任独清的车卷到了车底,梁琇就再也没有像现在一样,享受过这样的恬淡安然了。
    苦日子总是难熬,而甜日子,却转瞬即逝。一眨眼,就到了秋天。
    想想几个月前在上海遭遇的劫难,眼前的舒适让梁琇觉得有些不真切,好像虚幻的泡影,一戳即破似的。
    让她在一个人呆着时,忍不住开始,隐隐地心慌。
    第66章 “你娶我,就现在。”
    这天下午,秦定邦陪秦二叔去矿上处理一件急事。
    眼见着晚上不知何时才能回,秦二叔就让在家的老少晚饭不用等了,给他们留点就行。
    吃完了晚饭,梁琇回到自己的屋里。这边不通电,不像上海晚上可以开灯。所以外边天渐渐黑了,她只得点起了蜡烛。
    红色的蜡烛,看着很吉祥。但她的心,却随着天色,越来越不踏实。
    她一直在等秦定邦回来。
    几次以为是他要开门了,最终却都没了动静。
    可自打来到这里,秦定邦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天都黑透了还不见人影。
    气压有些低,让人胸口憋闷,梁琇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
    走了一会儿,她又坐回床边,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听来听去,却只有秋蝉在鸣叫。蝉声搅得她心绪纷乱,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在哪?
    是遇上谁了?
    还是遇上什么了?
    他有没有帮手?
    他……会不会受伤?
    他……
    人是惯会吓唬自己的。她越想越慌,越想越急,终于又坐不住了。她打开屋门望向院子,正好看到老管家带着几个家丁,扛起土枪急着往外走。
    “少夫人,您在家里待着。”
    秦二叔家的下人都叫她少夫人,起先她还想辩白,后来发现也没法解释,就应承了。
    “是矿上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呢,我们去看看。”
    这时候秦二婶也过来了,梁琇赶忙问道,“二婶,我要不要也一起去看看?”
    秦二婶连连摆手,“琇丫头你别出门,在屋里呆着,不会有事的,我去看看老太太。”说着拍了拍梁琇的手臂,把她推进屋,顺带着关上了门。
    想来秦二婶是专门来看她,不让她担心。
    梁琇转回身坐到了正对门的椅子上,心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急促。
    突然,外面一道闪电划过,顷刻后,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不等人反应便泼下了倾盆的雨。梁琇被电闪雷鸣惊的倒吸凉气,一手抓着椅子扶手,一手慢慢抚上心口。
    不知怎么的,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几年她经历了太多事,好的少,坏的多,惯性已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总推着她的心思朝着更黑暗的方向跌。急剧膨胀的恐惧渐渐扼住她的咽喉,她开始想在窒息前冲出屋子,冲进雨里去找他。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响起了一群男人说话的声音。
    她猛地站起身,刚想冲出去看,就听到门外有了大踏步的脚步声,随后门被打开。
    是秦定邦。
    紧接着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门口,他已经被雨淋透,而且满身是……血!
    梁琇只觉眼前一黑,本能地伸手扶住椅背,差点晕了过去。
    “我回来了!”秦定邦一脸欣喜。
    梁琇没等缓过气便踉跄着扑了过去,几下扒下了秦定邦的血衣,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慌张地盯着带血的地方,“哪了?你伤哪了?”
    可是前后又查看了一圈,愣是没发现任何伤口,她几乎是带了哭腔,“你真是……你怎么,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秦定邦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这副形容,后悔光急着赶回来看他的傻丫头,先收拾一下就好了。
    他回身带上了门,“有架日本飞机迫降在了田里。我和二叔还有矿上的弟兄们回来,碰巧路过。死了个飞行员,另一个活了,受了伤,会说中国话。”
    “刚开始……”见梁琇紧紧蹙着眉,秦定邦顿了顿,才接着道,“刚开始,我其实不想留他。但他一身老百姓的衣服,我没忍心,最后还是把他救出了机舱。后来族长他们也赶到了,我们刚刚才把人交给他们,所以回来晚了。”
    秦定邦看了眼自己身上,“这都不是我的血,别担心,就是衣服脏了。”
    本来人回来了,也没事,但梁琇的心却慌得如何都压制不住,她闭了眼睛想缓一缓,心却仍在不住地狂跳。
    她半垂着眼睛躲过他身上那一片鲜红,转身去洗毛巾。
    秦定邦跟着她过去,站到了她的身边。他刚伸手要替梁琇洗,便被她抬起肘轻轻挡了一下。
    秦定邦皱眉,“你的手……”
    梁琇没管他,径自拧干了水。然后一手扶着秦定邦的肩膀,另一手开始擦拭他身上的血。
    一遍又一遍,一言也不发。
    之后换了水,投干净毛巾,又继续默默地擦。
    门外有人喊秦定邦去吃饭,他看梁琇这个样子,直接回了句,“不吃了,睡了。”
    而对此,梁琇竟浑然不知。
    她已经完全被方才那一幕,惊到恍惚了。
    就在刚刚等他回来的那段时间,她胡思乱想了好多。终于盼到他回来,看到的却是个血人,她瞬间觉得天都塌了。
    她受不了,受不了他和她一样,也是会死的。
    可是在他的身上,她摸到了好些旧伤疤,一道一道的,怎么这么多。
    她知道他曾在修齐坊的巷子里替她挡过刀,但不知道他竟然还受过如此多的伤。透过这些疤,她仿佛看到了伤口最初的模样——得有多狰狞、多淋漓,得有多疼啊……
    那些她自己曾经历过的惨烈场景纷纷窜了出来,刑具加身时的皮开肉绽,连天炮火中的收割屠戮……她努力想把那些情景从脑海中挥走,可是记忆还是山呼海啸般地肆虐袭来。
    她已经完全被自己的情绪淹没,哪怕秦定邦一直注视着她,她都感受不到,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
    我这是怎么了?
    她心底响起了个声音,焦躁又迷惘。
    吓着了么?
    对,是恐惧。
    恐惧,后怕。
    然后,是更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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