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相逢,犹自相识◎
    先前杨仪就说过, 猪婆龙是很记仇的,何况是杀子之仇。
    其实那船夫被拽下河后,就猜到是这个缘故, 只是不敢说出来。
    毕竟他觉着自己吃了猪婆龙肉,如今被拽下水几乎一命呜呼, 可见已是招了灾祸, 恐怕众人指指点点, 又哪里敢再张扬。
    俞星臣听他们说完, 终于没忍住, 指着桌上那一个油纸包问:“这是何物?”
    薛放道:“打开瞧瞧,又没有藏着咬手的东西。”
    俞星臣只得动手将它拆开,一股淡淡薄荷香扑面而来, 雪白如玉,一片片地。
    薛放道:“这是本地特色的清凉糕,我跟十九在外头看见, 特意给俞大人买的。”他笑出几分慈眉善目的意思, 仿佛做了好事可以表扬:“暑热的时候吃最好。”
    俞星臣盯着那物看了会儿, “哦”了声:“多谢。”
    薛放瞪着:“你不尝尝?”
    俞星臣道:“我不很喜欢吃糕点。”
    十七郎转头看陈献,低声嘀咕:“看吧, 早知道就别分给他。人家不领情。”
    陈献笑道:“俞大人好歹尝尝, 毕竟是本地特色,十七哥还买了些给仪姐姐送了去呢。仪姐姐是最爱这薄荷味儿的……是不是, 十七哥?”
    薛放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俞星臣思忖着拈了一块, 果真有几分清凉细甜在舌尖散开。
    陈献笑问:“可中意?”
    俞星臣点点头, 是首肯之意:“甚好。”
    此刻有小厮送了茶上来, 薛放左顾右盼:“怎么不见灵枢?”
    俞星臣吃了口茶:“有点事, 他去办了。”
    薛放问:“什么事?”
    俞星臣瞥了瞥他, 却没有回答,只道:“我把这些卷宗大略地看了一遍,梳理出三等来。”
    薛放见他避而不答,微微皱眉。
    陈十九郎却问道:“什么叫做三等?”
    俞星臣抬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三摞卷宗:“根据案情、受害之人、以及旁证之人等,加以分类。”
    薛放疑惑地拿起其中一份,忽然对陈献一招手。
    十九郎凑上来,见竟是那个小孩儿手指被咬掉的那件。
    陈献便问俞星臣:“不知是那三等?这个又是……”
    俞星臣道:“这几个案子,大多都是捕风捉影,不实之词。”
    陈献惊讶:“为何这样说?”
    俞星臣道:“比如其中那一件,打渔之人晚上掉进海中,次日被发现遍体鳞伤,以及幼儿被咬掉了手指,认为是食人怪所为,这些都不真。”
    薛放笑对陈献道:“你瞧瞧,人家足不出户,把我们在外头跑断了腿都才弄明白的事情都断清楚了。”
    两人对视而笑。
    俞星臣听的奇怪:“怎么……两位去查这些事了?”
    陈献道:“也不算都查了,只是捡着几件,比如这孩子的手指被咬掉的事略打听了一番。”
    俞星臣问如何。
    先前杨仪跟陈献说,那孩子的手指并非猪婆龙所为。
    薛放因为看不下那些卷宗,跟陈献一拍即合跑到外头,他们自然也不是去玩闹的,这一路走下来,查证了好几件事。
    比如在那受伤孩童的村落。
    有几个老人家坐在村头上正闲话,看到他们两个少年走过来,无数双眼睛好奇盯着。
    陈献仗着一张脸讨喜,立刻凑过去套近乎,那些老头子喜欢他口齿伶俐,样貌又好,简直有问必答。
    据那些老人家说,早些年,经常能看到有几条猪婆龙趴在河道上睡觉,虽然生得凶猛,但是极少见他们主动去咬人。
    后来有一个本地的莽汉,因喝醉了酒,非得去逗弄一只猪婆龙,竟不幸给它咬伤而死。
    消息散开,不明真相之人便以为猪婆龙吃人,于是人人喊打,猪婆龙就慢慢绝迹。
    至于最近吵得沸沸扬扬的食人怪,他们并没有见过食人怪出没,但是虽于村子里的小孩儿手指没了的事,他们自有看法。
    原来在他们小时候,家里常常教导,不让去河边探头探脑地,因为河水里常常会有诸如大王八,以及凶猛的黑鱼等出没。
    莫说手指头,直接把人的手臂咬断都是有的。
    薛放道:“那些老人们说,那孩子的手指,应该是河里的王八或是黑鱼给咬了去,毕竟那些东西的牙口也十分锋利。不是什么猪婆龙,也不是食人怪,只是那家人受了惊吓,便不由分说是食人怪,那小孩子还不会说话,又吓呆了,自然不能辩解。”
    十九郎道:“还有那个小六子的事,更加明白。”
    也多亏了陈十九郎天生一张亲和无害的脸,那小孩儿把他当成了大哥哥,倒也说出了实话。
    原来今日他在河边玩耍,一个失足站立不稳,自己从河道上滑落下去。
    正在挣扎呼叫的时候,看见前方不远处是那个猪婆龙,大概是受到了惊吓,正慢慢游动。
    谁知这小六子的父亲等人看见,又想起昨日食人怪把人拽下河差点咬吃的事情,顿时以为食人怪又来害人,便叫嚷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猪婆龙打死了。
    薛放提起来还满脸不忿,道:“明明跟那只猪婆龙不相干,却赖成是它,这猪婆龙死的何其冤枉。”
    陈献也说:“可不是么?本来是想报杀子之仇,仇没报成,自己也丢了性命。我看这猪婆龙倒不可怕,还是人比较可怕些。”
    俞星臣听他们办了这许多事,倒是小看了他们。
    又听了这般话,便一笑:“倒也不必如此偏激,毕竟如今律法没有定不能捕杀猪婆龙,但这猪婆龙伤人,自然就容不得它。”
    薛放哼了声。
    陈献则问:“方才说了一等捕风捉影的这一类,俞巡检的分析,跟我们调查所得倒是不谋而合。那还有这两等是怎样?”
    俞星臣指了指中间的那一堆:“这几件……”他的眼中流露思忖之色:“这几个,并没有真正看到食人怪咬人的目击之人,而只是发现了尸首,以及尸首上的痕迹。”
    这几桩案子之中,其中一个,就是杨仪薛放他们在验房看的那腿上残缺之人,牛仵作判断是被活活吓死、然后啃食过的。
    另外是一名地里干活的老者,被发现之时也已经身亡,仵作检验才发现,臀上也有给啃食过的痕迹。
    还有一位,是一个因病身亡的,身上同样有类似痕迹。
    诸如此类。
    薛放跟陈献两个翻看了会儿:“没有人证也单独列出来?”
    俞星臣道:“这几件……暂且压下不管。真正需要在意的,是这几个有目击人证的案子。”
    毕竟涉案的太多,如果一一调查,人手都不够,线索也未免杂乱。
    俞星臣直击要处。
    他指着右手边的那一堆案卷:“食人怪的传说在海州流传有了一段时日,但凡提起来,人人色变,可真正坐实食人怪出现的,正是这三件案子,毕竟有人亲眼见到了食人怪,其中一件还有宁旅帅目睹。”
    陈献点头:“我听宁旅帅说过,那日他追着食人怪几乎到了县衙周围。幸而那怪没闯入县衙惊动内眷。”
    “县衙……”俞星臣抬眸看了他一会儿,重新垂眼道:“按照这几个案子的人证供述,这食人怪乃是人身兽首的怪物,根据死者伤口显示,应该是有极锋利的爪牙,才能瞬间撕开死者喉咙,而且……他必定对海州城内的巷道极为熟悉。竟连宁旅帅也会跟丢。”
    薛放跟陈献两个认真听着,十九郎不由问道:“俞巡检,你觉着是真有这种怪物,或者是……人?”
    俞星臣微微皱眉:“嗯?”
    陈献道:“哦,你大概不知道,仪姐姐先前在验房内查看过那唯一的一具尸首,尸首腿上的伤,是人的牙齿啃噬咬下的,她的判断自然不会错。”
    俞星臣惊愕:“是么?……人的牙齿?”
    此刻外头报说,巫知县跟宁旅帅两人前来。
    原来方才巫知县已经来过了几次,本来是想请俞星臣跟薛放等去吃晚饭,不料俞星臣只顾看那些卷册,而薛放跟陈献又在外头溜达,所以暂且不敢打扰。
    此刻听说薛放陈献回来了,这才赶忙过来相请。
    巫知县道:“从早上进门,三位一直忙于公务,我跟宁旅帅都很过意不去,如今天色已晚,晚饭也成了夜宵,还请三位务必赏光,就移驾到本县后衙,简简单单的,如何?”
    宁振也道:“俞巡检、小侯爷,小陈大人千万不要推辞,毕竟入乡随俗,何况几位都是为了海州之案而来,且叫我们尽一尽心意。”
    薛放跟陈献两个方才在外头吃了点东西,本来不饿,可俞星臣却劳了一天,又见宁振跟巫知县这样盛情,便起身同俞星臣前往。
    大家出明厅的时候,只听见远处一声闷雷,微微有风,带着些湿润潮气。
    巫知县仰头道:“这莫不是有雨吧……”忽然问俞星臣:“之前的何副将几位,怎么不在?”
    宁振本没有在意,听巫知县问起来,才意识到,忙看向俞星臣。
    薛放跟陈献却也不知此事。
    俞星臣正也在看天色,闻言道:“哦,是有一件私事,他们得离开两日,不打紧。”
    薛放打量他,心里想着方才他说灵枢不在的事,狐疑。
    巫知县却极有分寸,没有追问下去。
    大家来到了县衙后厅,此刻丫鬟陆续而入,桌上已经有饭菜摆放整齐。
    海州这边的菜系,跟金陵那边一脉相承,多偏清淡口味,但海州因临海,海鲜最多。
    桌上摆着的是清蒸黄花鱼,凤尾虾,松鼠鳜鱼,水晶肘子,又有一道美人肝,白切鸡,生腌螃蟹,以及鱼丸汤。
    薛放扫了眼,心里惦记着杨仪不知吃没吃晚饭。
    正在思忖,巫知县扬首看去,笑道:“杨侍医到了,还是小女比我顶用。”
    原来他方才派人去请杨仪,杨仪并不肯来。竟是他的女儿巫小姐亲自前往,兴许是巫姑娘口才了得,杨仪竟随她来了。
    薛放一喜,却把巫知县后面这句忽略了。
    忙抬头看向院门口处,果然见几道身影走了进来。
    他最关注的自然是杨仪,至于杨仪身边之人,不过简单地瞥了眼。
    陈献却看得很清楚,在杨仪身旁的,是个身材娇小容貌秀美的女子,正是那天晚上自己跟宁振一起、偶遇的那位巫知县的爱女,巫捣衣。
    只见巫捣衣似乎边走边跟杨仪说话,声音清柔,十分动听。
    巫捣衣陪着杨仪来到厅门口,也看见了众人都在厅内,她并不怯场,只微微地一笑欠身,当作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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