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大明明公们奏闻国事,朱祁钰将早就拟定好的处置意见,颁发了出去,朝议一直是一个宣布决定的地方,廷议才是吵架的小会,朝议总是一团和气,可是这廷议从来不曾有过半日的安宁。
    比如这浙江冠带典吏黄镇奏陈,在外大小衙门增置夹棍等件刑具,酷虐军民,刑部尚书俞士悦请旨严查督办,防止这等害民之法,尤其是私设刑具,一旦查到,应严惩不贷。
    比如这江苏、浙江的巡抚、左右布政、左右按察、提学官联名上奏,请办海事堂,这个事儿其实年初就开始提,这一直吵了几轮,总算是把设多少学校,给折腾清楚,礼部尚书姚夔再奏,朱祁钰这圣旨便到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古帝王,率以兴贤育才为首务。学校兴废,关系人才之盛衰,治道之隆替。朕即位之初,简学行老成之士,授以宪职,专理海事学堂,行之九余年,颇有成效。今再兴文教,诸提学履任当尽其职,为一方表率。人必先已,其务端轨范,严条约、公劝惩,使崇于正常,迪于正道。以称简任之意。」
    「钦此。」
    兴安念完了大明皇帝的诏书,这浙江、江苏等南衙诸府兴办海事堂的事儿,便算是定了下来。
    地方的巡抚父母官们之所以联名上奏请旨兴办海事堂,自然是因为大明官船官贸招揽了大量的舟师,导致地方舟师奇缺无比,但凡是能够牵星过洋之人,那都是各家各户的座上宾,这其中不乏滥竽充数之人,居期间招摇撞骗。
    这牵星过洋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是一个专业性极高的活儿,好多专门行骗的方士瞅准了机会,加入了这一蓝海市场,一顿天南海北的胡诌,哄骗了银钱之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时间整个江南地面的海贸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到底什么样的舟师才能保证船舶在海上能够顺利的抵达目的地?又能把船牵回来?这其中有没有标准?对于这种奇怪的乱象,人才培养,变成了燃眉之急。
    尤其是对标准的渴望,成了江南地面的共识。
    这个标准,谁来制定?
    海事堂结业的舟师,那在江湖上,招牌扎实过硬,大明的势要豪右们,对松江府海事堂的舟师,颇有东华门外榜下抓婿般的热忱。
    这海事堂毕业舟师变成了标准,这是民间自发的选择,可不是朝堂政令的约束。
    这海事堂扩大规模,变成了廷议的内容,这兴文教建学校,朱祁钰办起来才发现,一点都不简单,不是朱祁钰一纸诏书下至松江府海事堂,海事堂的掌教、教习们赶往各地便能建好的。
    建学校,又是立文脉,各地的文脉早就被垄断的干干净净,想在地方立学,那也是黄河十八弯,一弯曲折过一弯。
    就比如地方的学阀们,更希望他们的教习先生、提学官们前往松江府海事堂就学,回乡办校,朝廷少管;朝廷自然是希望无论是松江府海事堂,还是杭州府海事堂,都是朝廷的海事堂。
    这只是权力争夺的一个剪影,廷议的内容极多,要不也不能拖到四月份,比如这校舍,土地从何而来,但凡是海事堂占据的位置无不是地方上上之地;比如这观星台营建靡费,一个观星台那可不是三五万银币就能落地之事;比如这舟师上船这船从何来等等。
    权力的争夺总是无时无刻的,操舟的终究是人,谁掌控了人才的产出,谁就在海权上增加一分话语权。
    这也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政令的滞后性,权力需要分配,而分配需要斗争和妥协,这都需要时间,朝廷办事向来比民间慢一拍,这也是原因之一。
    迫于人才旺盛的需求,这海事堂扩大规模的事儿,终于以朝廷的意志,算是办了下来。
    围绕着官船官贸还有一大堆的廷议内容,有的自然要在朝议上宣布,有的则是直接从文渊阁下敕谕至地方督办。
    这海贸事儿在朝议之中占据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大抵和最近的北伐不相上下。
    「陛下,昨日贡院大火,门已落锁,烧死士子举人共计九十余人。」礼部尚书姚夔在朝议快要结束的时候,终于站了出来,怀着忐忑的心情,讲了一件京城人人周知的大事。
    「朕昨日在文华楼登高望远,看到贡院方向火光冲天,烧死了这么多人?」朱祁钰的语气多少带了点幸灾乐祸。
    若是贡院大火,还得礼部尚书奏闻朱祁钰才能知晓,他这皇帝也不用当了。
    其实昨天贡院起火之后,朱祁钰就让卢忠走访调查了一番,上朝之前,卢忠就把初步调查的结果呈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事情说简单,其实还是略显复杂,但是说复杂几句话也能说清楚。
    都是请师宴给闹的。
    春闱揭榜以后,花了大价钱请了师父的举子们却没中榜,自然是有点情绪,这师父们收了束脩却没办成事儿,自然也是有愧,这些请师的举子们,多数被老师父们安排到了国子监入学做了禀生,为下一次科举做准备,这也是往常年的惯例。
    本来请师,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情我愿之事,不中是你没本事,难道指望在京这不到月余的师徒关系,就把你从不中培养成进士出身?
    可是今年的举子里出了个刺头,这个刺头联合了一众未曾中榜的学子便闹了起来,这个刺头闹腾着要敲登闻鼓喊冤,老师父们一看这是要造反啊!便把这贡院的门给锁了,防止举子们生事。
    结果贡院走了水,这啸聚的学子,都被烧死了。
    九十多个举人,在漫天火光之中,化成了灰烬,现场的惨状,卢忠都不知道如何提笔记录。
    朱祁钰之所以幸灾乐祸,大抵和他一贯的主张有关,他不乐意这种座师的风气在朝中弄的四处都是乌烟瘴气,他一直态度非常明确的反对这种风气的蔓延,这出了事儿,他自然抱着一种看出殡不嫌事大的态度。
    「那个佥都御史焦显,门是你锁的吧。」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姚夔归班,这件事姚夔不说,他也要处置。
    焦显立刻出列,立刻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臣,臣按制落锁,压根不知道里面还有人未走啊。」
    朱祁钰勃然大怒,厉声说道:「焦显!朕面前你还张口就来,那翰林大学士钱溥的前车之鉴才过去了不到月余,焦显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你当真不知道里面有人?」
    朱祁钰最烦这个,出列噗通就跪下,看似恭顺,但是一开口都是扯谎,似乎不扯两句谎话,就不会说话。
    焦显落锁的时候,还和那些举人发生了推搡,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里面有人?
    「臣罪该万死。」焦显本来打算糊弄一二,再做处置,这一看陛下早就调查清楚了,只能请罪了。
    「好啊,既然你罪该万死,那就送解刳院万死吧。」朱祁钰嗤笑了一声,他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在别的年代,罪该万死不过是虚指,一种请罪的套话可是在景泰年间,罪该万死,那便是解刳院雅座一位,真正的万死无生。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臣的确落了锁,可是臣没放火啊,还请陛下开恩啊。」焦显吓傻了,他就那么一说,结果陛下来真的。
    胡濙看再说下去,这焦显就真的被送进了解刳院,赶忙出列俯首说道:「陛下,佥都御史按制落锁,本就是尽忠职守,臣以为罪不至死,送解刳院,他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还不至于。」
    「还有焦显,陛下问什么你就说什么,陛
    下明朝秋毫,洞若观火,是你的干的,你狡辩两句,也躲不过去,不是你干的,你狡辩几句,反而落罪,成了替罪羔羊!知道你惊闻大变慌了神,可是陛下面前,你这等胡言乱语,是在蒙蔽圣听,罪该万死,把你送解刳院有何不妥?!」
    朱祁钰看胡淡打了圆场,便开口说道:「行了,胡尚书别骂了,朕又没打算真的把他送解刳院,事儿又不是他干的,这就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朕一问,他就满嘴的谎,朕就是气他诡辩,好了好了,胡尚书年岁已高,不必动怒。」
    「殿前失仪,罚俸半年便是。」
    事情不是焦显做的,朱祁钰就是问问,结果这家伙,开口就是扯谎,朱祁钰不恼才怪。
    这个时候,大明常青树、极其擅长和稀泥的胡淡,就起了作用,这一顿搅和,这焦显算是躲过了一劫。
    刘吉相比较胡淡,还是缺了火候。
    胡濙和焦显其实没什么私交,这番算是仗义执言了,也是胡濙留在朝堂之上的作用,皇帝动了怒,其他的臣工莫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就胡淡站出来看似在骂,实际在回护。
    「焦显,这就是放火之人要的结果,知道你这人胆子小经不起大事,让你触怒朕,获罪做那替罪羔羊,你明白吗?」朱祁钰看着跪在地上的焦显继续说道:「散了朝,到锦衣卫衙门,把这件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便是。」
    兴安看了眼陛下的脸色,才甩了甩拂尘说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退朝!」
    朱祁钰站起身来,和胡濙走在最后,胡濙要坐他的车驾前往泰安宫去,朱祁钰也有话要跟胡濙说。
    胡尚书对这件事怎么看?」大驾玉辂上,朱祁钰看着窗外,眉头紧锁的说道。
    胡濙思虑了片刻,才颇为笃定的说道:「贡院不是失火,显然是有人刻意纵火,否则,贡院空旷,这些举子一个个大活人,能被烧的一个不剩?显然是经过了精心设计的纵火。」
    「正统七年壬戌科贡院也起了大火,烧死了百十多位举子,想来这次和那次,差不太多。」
    朱祁钰一愣,满是奇怪的说道:「正统七年贡院也失火了?」
    胡濙感慨万千的说道:「是,那次是王振主持要查王戌科科场舞弊,这百十多个举人算是证人,这还没口供,便一把火烧的干净了。」
    王振要查科场舞弊,可不是为了科场公平公正和正义,完全是借机争权夺利,要不说这最是狠心读书人,直接一把火把百十多个举人给烧了,来了处死无对证,这科场舞弊案,只能不了了之。
    朱祁钰面露不解的说道:「可是这次商辂主持科举,朕未曾听闻科场舞弊,也未有学子状告,朕更没有要人督查,这怎么就闹到了杀人灭口的份上?」
    胡濙面露不忍的说道:「这些个学子大概是知道的太多了,有时候,知道太多秘密,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显然,这些学子知道的那些秘密,一旦暴露要比一场贡院大火的后果还要严重的多,所以才铤而走险。」
    朱祁钰再问:「那会是谁呢?反正不是焦显,那厮朕知道,连个鸡都杀不了,让他杀人,还不如杀了他得了。」
    杀鸡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抓着鸡脖子来那么一刀,别的不说,就是抓鸡,焦显穿个儒袍都抓不到。
    显然是有人希望焦显能把这个锅给抗住了,把事情遮掩下去。
    「陛下,臣又不是卢都督,臣不擅长断案啊。」胡淡听陛下询问谁是元凶,无奈的回答道。
    朱祁钰则满是笑意的说道:「这不是闲聊吗?胡尚书心里没个怀疑的人?」
    案子一发生,大抵胡濙就猜出来是谁了,这老狐狸心里门清儿,可就是憋着不
    肯说。
    胡濙认真的思考了一番,还是摇头说道:「有,但是臣不能说,没有证据,臣胡说八道是挑拨离间的佞臣之道,臣不能为。」
    「那就写下来,等到朕查出来,看是不是。」朱祁钰并没有再为难胡淡,而是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在京师放火,等同于在皇帝头上动土,今天你能在贡院放火,明日就能到泰安宫放火,皇帝还睡不睡了?
    卢忠昨夜就开始带着人彻查此案,到了陛下上朝前,就出了初步的结果,到了日暮时分,卢忠便把案子查清楚了,请旨拿人了。
    「等下,你先别说,朕把胡尚书的盒子打开,看看是不是你查到的这个人。」朱祁钰没让卢忠说完,而是先打开了一个匣子,是胡濙写下的两个字。
    卢忠看陛下打开了匣子,便开始汇报案情。
    朱祁钰看着手里的两个字,感慨万千的说道:「这老狐狸,猜的很准啊。」
    胡濙留下了两个姓,和卢忠调查的结果,一模一样,至于那个值得铤而走险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就得卢忠去查了。
    胡濙显然是知道那个秘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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