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收到捷报的时候,正是要上早朝之前,这次的大捷如此振奋人心,以致于朱祁钰也是红光满面。
    前些日子因为前锋中了敌人的阴招,导致数百人染病的时候,朝中反对北伐的风力再起,甚嚣尘上,这次大捷来的颇为及时,正好可以拿来堵一些反对者的嘴。
    朱祁钰站在大明奉天殿的月台之上,抬头看着上面的匾额,上面的四个字是敬天法祖,这四个是大明对上天的敬奉,对祖宗的反敬奉,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故以所出之祖配天地,配天以祖。
    他看着这牌额愣愣的出神,想到了清朝的秘密立储。
    就是皇帝把储君的名字写好放进匣子里,最后完成了皇位更替,这秘密立储制度,被一些人传的神乎其神。
    但其实鞑清的秘密立储,只有创立之人雍正,用了仅仅一次,再之后,这秘密立储制度便不再有了。
    乾隆做了六十年皇帝,为了不超过爷爷的六十年,就在活着的时候,将皇位禅让给了嘉庆,不仅没有秘密立储,甚至还直接让皇太子继位了。
    乾隆一辈子都图一个‘正大光明,图一个‘名正言顺,,三番五次想要立嫡长,可惜老天爷不给他这个机会,乾隆相继看上的皇嗣们一个接一个没撑过二十五岁,最终便宜了不讨人喜欢,也不让人生厌的嘉庆。
    到了嘉庆死在了避暑山庄的时候,这秘密立储还弄出了幺蛾子的事儿,嘉庆写好的密匣,在嘉庆暴疾死后,这密匣并没有放在正大光明的牌额之后,群臣四处寻找,怎么也找不到。
    太后只好下旨立皇长子绵宁继承大位。
    当然,后来就找到了,在一个侍卫身上,群臣打开一看,这匣子里写的正是立皇长子绵宁为太子!彼时皇长子绵宁已经登基了,不是绵宁也只能是绵宁了。
    嘉庆的长子还没起名字就暴疾而亡,绵宁这个二皇子算是正经的皇长子,而且绵宁的母亲还是嘉庆的元配嫡福晋,也是嫡长子。
    鞑清王朝心心念念了近八十年的嫡长子终于嗣位了,终尝夙愿,也就是后来的道光皇帝。
    道光皇帝启用林则徐禁烟,大喊着自由贸易的英吉利海盗们为了打开鞑清国门,开始了两次***战争,再之后,这鞑清便是国将不国。
    吹上天的秘密立储制度,不过是雍正亲自参与到了九龙夺嫡的残酷政治倾轧后,发现夺嫡对国力损耗产生了恶劣的影响而试探在皇位继承上的寻找解决之法,最终失败的案例。
    若是秘密立储真的那么有效,乾隆也不会一辈子都执着于嫡长子这个正大光明、名正言顺了。
    大明的立嫡立长,其实在清朝也是大抵贯穿了前中后期,秘密立储也就执行了那么一次,就和雍正其他的新政那般烟消云散了。
    雍正新政的烟消云散,其实很大程度上,和他就做了十三年的皇帝有关,时间太短,有很多的政策,尚未形成惯性,就被取消了,主持新政的君王龙驭上宾,那新政自然随波逐流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朱祁钰现年三十二岁,若是不出意外,他继续稳定执政,他的这些新政,多少会留下一些,遗泽后世。
    「陛下,上朝了。」兴安小心的提醒着陛下,该落座了,陛下不坐,朝臣们都在奉天殿外候着,也不能进来,净鞭响过了,这六部明公都在门前候着。
    「嗯。」朱祁钰转身落座。
    群臣鱼贯而入,三呼万岁,大明朝的奉天殿朝议再次开始了。
    「捷报。」兴安一甩拂尘,也不吊嗓子大声喊道:「景泰十一年夏四月二十六日,大明军在乔巴山下,设计诱敌,大胜瓦刺,击杀伤敌四千三百四十六人,俘六千四百三十四人,定远伯石彪、成国公朱仪勇夺敌囊,扬我国
    威!」
    捷报一出,兵部尚书江渊立刻出列,大声的喊道:「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群臣立刻在江渊的带领下,俯首恭贺大明大捷,无论是反对北伐还是赞成北伐,在大胜的时候,自然要恭贺。
    江渊是真的松了口气,他不在前线,可是比前线的军士更渴望这一场大胜。
    他自问自己没有于少保那般本事,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陛下也许诺要亲征,按照惯例,出了事儿,他这个兵部尚书就得挑大梁,他自问自己挑不起来,这一战大捷之后,即便是大军行军不利,也不会出现全军覆没的惨剧,那江渊身上的压力,就不用那么大了。
    「朕已经按制下敕封赏,待大军凯旋便封赏下去。」朱祁钰示意所有爱卿平身,他笑着说道:「朕知道,前些日子,大明军吃了一记闷亏,便有些朝臣担忧大明再陷土木天变之祸,日日忧心,夜夜忧虑,这一捷,算是给诸位爱卿,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对朕而言,亦是如此。
    朱祁钰从来不觉得反对北伐的就是佞臣女干骨,毕竟土木堡天变在前,当初朱祁钰要对集宁、河套用兵,这还是在大明的四方之地上的征战,胡淡跑到讲武堂聚贤阁,带着半数朝臣朝天阙。
    反对用兵的不一定是悖逆他朱祁钰悖逆朝廷,悖逆大明,支持用兵,也不见的一定是铁骨铮铮。
    朱祁钰自己也担心过大明兵败,甚至在石彪吃了闷亏的时候,有一种要不就这么算了,把大军调回来,权当是武装巡游的想法转瞬即逝。
    好在,大明军还是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明军。
    在土木惨败之前,大明军一直都是无敌的代名词。
    现在,恢复了正常的大明军表现出了一如既往的强悍战力。
    「陛下,这前线用粮草做饵,是不是求胜心切了些?」贺章看完了完整的塘报,惊骇无比的说道。
    这粮草辎重,岂能如此儿戏?
    朱祁钰一听贺章质询,便笑着说道:「啊,这件事朕知道,东路军一共九十万石粮草,比所需三十万石,就是二十万石拿出做饵也是绰绰有余。」
    「九…九十万?」贺章一哆嗦,他知道大明军此次开拔粮草极多,但万万没料到居然有九十万石之多这么多的粮草,拿出四分之一做饵,便不足为奇了。
    「阿刺知院这一仗,他输的不冤枉啊。」贺章可谓是哭笑不得,他就没见过这样打仗的,用自己的粮草做饵,这种战法,大抵可以形容为用银子砸。
    沈翼颇为神采飞扬的站了出来,仰着头说道:「怎么,贺总宪很惊讶吗?我们户部吃陛下的俸,不是吃白饭的,过去那是没有,才略显捉襟见肘,现如今,大明国帑还是能撑得起陛下北伐的。」
    沈翼说话那叫一个底气十足,这些年,户部在朝堂上,可以用扬眉吐气四个字去形容,他必须神气,不神气才怪。
    「明公说笑了正统十三年末,咱们大明朝的京官到户部去领俸,本来补这年欠俸二十四石米,结果户部那年折了八成半的钞,往日大明国帑匮旧状,仍如昨日历历在目,自然有所惊诧。」贺章赶忙说道。
    正统十三年年末,这年关到了眼跟前,这京师百官一年的俸没发,若是那贪官污吏那自然是看不上这点俸禄,可是若是持节守正的清廉官员,这一年到头就靠着这点俸禄过年。
    这朝廷一直说要补了这欠俸,说了一年,结果群臣到了户部衙门,就领了两石的禄米,本就居京师大不易的京官们,更显得捉襟见肘,就连这街头的孩童都唱,腊月的雪儿,京官的兜儿,白白净净。
    「是啊,那会儿是真没有,若是能想出法子来,也不至于折钞
    八成半了,堂堂大明京官过年还要去找经纪买办拆借,唉。」沈翼并没有因为贺章看似揭短的话有任何的不耐烦,甚至还有些感慨当年的窘迫。
    当初沈翼也是排队领禄米没领到,最后找经纪买办们拆借了一笔过年。
    沈翼是沈不漏,但是他没有胆子用自己手里的印把子换钱,只能清贫了、
    若是沈翼贪腐,沐阳伯金濂也不会让沈翼做自己的佐贰官了,金濂不举荐沈翼,完全是怕他掌了大权,便心无忌惮,大加贪腐反而误了性命。
    「两位爱卿所言,朕从未听闻,还有此事?」朱祁钰听两位大明廷臣们在奉天殿上的话,颇为惊讶,他当然知道那会儿欠俸欠的严重,否则也不会为了反腐紧裤腰带也要发实俸了,但是他万万没料到会如此严重。
    沈翼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臣等所言非虚,在廷文武百官,不乏当年之人,臣不敢欺君。」
    站在奉天殿上说话,陛下看着,沈翼不敢胡诌,当年什么情况,这才过去十一年,朝堂之上,有大把的当年之人。
    「俞尚书,可有此事?」朱祁钰看了一圈便看到了十一年没挪地方,唯一没有变更过的刑部尚书俞士悦了。
    俞士悦这才出列,愣了愣才俯首说道:「陛下容禀,臣家境颇为殷实,倒不至于出去拆借,不过正统十三年末折钞八成补俸,小儿嗤笑确有其事,臣当初还借给于少保二两三钱银,彼时于少保刚回京,赁了宅子之后,便再无余财了,后来于少保变卖了一些书,把这个钱还我了。」
    这二两三钱银,俞士悦当初的确是借了,后来于谦卖了书还了钱。
    要不说俞士悦能在这刑部尚书的位置上一坐就是这么些年,他是懂人情世故的,二两三钱银对俞士悦的家境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可是这个善缘,可不是二两三钱那般重了。
    朱祁钰从来没怪过俞士悦在土木天变后,把自己一家老小送到南方,徐有贞也是那么做的,朱祁钰始终认为,徐有贞和俞士悦这两位当年的南迁派,只是把妻儿送走,自己留下和大明共存亡,便对得起大明了。
    倒是俞士悦时常患得患失,生怕自己死后上了女干臣传。
    「胡闹!简直是胡闹!」朱祁钰听俞士悦补充了细节,一时哑然,甩了甩袖子,只扔下了两句胡闹。
    吃了碳敬、冰敬孝敬的大明京官们,整日出入太白楼和燕兴楼,丝竹盈耳,美人在侧,吃穿用度无不奢侈,不肯吃、吃不到碳敬、冰敬孝敬的大明官员,则需要拆借过年。
    即便是朱祁钰自问,他心里能平衡?
    他平衡不了,逮住机会,他也要吃香的喝辣的!
    清官就是这么成建制的被消灭,而这人的棱角,就是在这平平常常的吃喝拉撒的寻常事里,一点点被消磨干净。
    朱祁钰向来敬佩于谦这等两袖清风、持节守正之人,朱祁钰自问,他决计不是这等品德高尚之人,吏部尚书王翱时常感慨陛下得亏是皇帝,这要是做官那就是国之巨蠹。
    朱祁钰也不能指望大明朝臣们一个个都是于谦这样的人,所以,他给足俸,还搞定俸。
    「陛下。」胡濙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来,因为他知道,他说出来,陛下也不答应。
    正统朝的乱象可不止这一点点,朝堂昏暗四个字,可是沉甸甸的四个字,要是让胡濙敞开了讲,那这朝议的时间就太短了。
    胡濙发现,陛下可能并不太清楚自己在官僚之间早就得到了广泛支持,抛开江山社稷这种宽泛的话,就从个人用度而言。
    官邸看似牢房,可是那豪华模样,衣食住行的供给,陛下都是按着大明天朝上国的规格在走,那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奢侈二字可以形容,那是雍容华贵。
    陛下这些年看似弄的官不聊生,考成法大棒当头,也不惯着士大夫们,可是大家都在朝当官,到底什么模样才是官不聊生,大家又不是没经历过,这些年官僚的地位,那是节节升高。
    这定俸足俸看似事儿小,可是架不住这小事儿一件件一桩桩的堆积在一起,群臣便能站着把官儿给当了,站着当官和跪着当官,完全是两码事儿。
    胡濙常说景泰朝的官员们略显幼稚,这都是陛下惯的。
    「胡尚书要说什么,朕清楚,过去的事儿,朕不愿多提。」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胡濙归列。
    胡濙时常建议朱祁钰多多批判一下正统朝的那些乱象,省的大嘴巴们天天说陛下是篡位篡来的,哪怕就是篡来的,那又如何?
    朱祁钰并不打算搞全面否定,自然这话说到哪里,便在哪里了结。
    比如这次贺章和沈翼说起的正统欠俸补禄,百官都这个样子了,大明京营地位远不如士大夫的丘八们,待遇又该是什么样子。
    别说拿粮草做饵这般奢侈事儿了,就是能吃饱都得烧香拜佛了。
    景泰十一年四月二十六日大捷,该大明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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