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二十三年九月,一行举家迁徒的车马行至三名山下暂停歇息。时已近午,管事招呼着随行仆从引火烧水,又按照主家的吩咐将车上备好的干粮分发下去。众人脸上皆有疲惫但气色尚好,闲聊声渐起,时不时还伴有几声笑闹,远看着很是其乐融融。
    “竹桃,你来。”娇俏可人的少女从车厢里探出半张脸来,小小声且趁人不备时将听话过来的女孩拉进车厢。
    “小姐,你这是——”穿着布衣的女孩话没问完已被她口中的小姐捂住了嘴。
    “嘘——”年仅十一岁的楚云瑶挤着漂亮的杏眼暗示丫鬟不要提声,然后鬼祟地趴到车窗前掀起一个边角观察刚才插曲可有引人注意。
    赶路半月所有人都乏了,除了路经乡镇他们能歇上整晚,其余时间多数都在野外,这一次更是已经连续四天都在途中暂歇。也不知道爹爹是在急些什么,突然辞官,又突然说要举家返乡,虽然对她来说没甚影响,可到底是在家野惯了的性子,天天叫待在车厢里不是绣花就是摹字,闲得她脚底都快长疮,干粮烤饼也吃得她喉咙快要破皮。
    嫂嫂怀着大肚本不易奔波劳累,哥哥照料的那般细致还是不免受苦,还有祖父祖母,年纪大了怎堪这般舟车劳顿?所以她得想法逗逗他们开心,花也好,草也好,果子也好,还有小动物……
    “竹桃,你跟我把衣服换了。”楚云瑶麻利脱掉裙衫,再看丫鬟连动都不动,也不管人家明显的不愿,上手就要帮她解裙带。
    “小姐,你想干什么?老爷跟夫人说了不许你下车乱跑……”竹桃手抓着裙带进行无效反抗,“要是叫人看见,你又要挨骂,我可不想再陪你一起抄书了……”
    “我不乱跑。”鬼灵精怪的楚云瑶灵眸一闪,拉住小丫鬟的手撒娇似的摇了摇,“我就是……刚才看见山上跑了一只小黑兔,就这么大,毛嘟嘟的,我去把它抓回来给你玩。你不是一直想养只小狗吗?先养只兔子试试手。”
    “你又想骗我,”竹桃不肯上当,眼瞅着身上的裙子被扯了下来,又不敢真的跟自家小姐撕扯,只能越来越往车厢里躲,“小姐我不要小黑兔,夫人说让你在车厢里绣花养性,说不定一会儿就要过来检查了。”
    “我已经乖乖在车厢里装了,不,是专心致志了两日,刚才娘已经来看过,所以只要你穿上我的衣服待在车厢里伏案书写,就没人会发现。”她都已经计划好了,就这金蝉脱壳之计绝对万无一失。
    “我不要小黑兔……”被迫穿戴上小姐衣裳的竹桃扯着还没下车就已经撒开灵魂的楚云瑶,可怜巴巴忧心着待会儿挨骂可怎么办。
    “那我给你抓只白的。”楚云瑶把书桌给她摆正,让她面向车厢里侧提笔伏案,然后轻轻巧巧的钻出车厢,背过大人打算从车体隐蔽处潜入林中。
    “小姐,我不要兔子……”竹桃听见悉悉索索的动静,掀了那一侧车窗帘又在重复。
    “好,等到了晋城老家我保准给你弄条小狗养。”楚云瑶小声保证。
    竹桃抿唇开心了,小姐只要答应了那就百分百能成。她笑出弯弯的月牙眼,又赶紧小声叮咛道,“小姐你玩归玩,可一定要早些回来,也别伤着了——”
    “我知道。你也要帮我伪装好了知道嘛……”楚云瑶美出腮边一颗酒窝,三蹦两跳转眼便钻入林中。
    秋时燥暖,潜入树林即在叶片落下的阳光间隙里流出了一丝清凉,爽洁的植物香让习惯闻着药草香入睡醒来的楚云瑶立时有了精神。
    她是年纪小,可不是看不懂气氛跟脸色的稚童。爹爹突然辞去太医院院使的官职,又连夜匆匆收拾包袱决定返乡,这其中若没蹊跷才怪。她能看出这一路爹娘总是提心吊胆,但为了不让他们更加烦心她只能故作无知。
    想着该怎么哄人高兴,想着该怎么给人制造惊喜,并未远走的楚云瑶边望着车队人影边采摘成束的野菊跟颗粒饱满的山枣。野菊可以洗净泡茶,花性微寒,具有清热解毒、泻火平肝的效用。医书有载,野菊茶香气浓郁,提神醒脑,还有松弛神经、舒缓头疼的功效,可作消燥降火。山枣性甘、酸,平。行气活血,养心,安神。用于气滞血瘀,胸痹作痛,心悸气短,心神不安。皆是此时最佳的药食。
    遍山的野菊不需多久便扎成好大一捆,山枣树仅找到一棵,喜人的是果实结得又大又好,挑挑拣拣连带偷吃,正在她挑剔这棵枣树怎就招来那么些洋剌子害她不幸被蛰时,不远处突然传来遭乱的惨叫!
    楚云瑶惊诧回头,只见数道黑色人影窜入慌不择路的疲累人群中大肆掠杀。那是她第一次听见刀刃切开风声所造成的嗡鸣,也是她第一次感知到被血液浸透的空气浓稠的能将人死死禁锢,更是第一次知道涌堵在她喉咙里的声音能够撕开她的胸腔,让她在濒死中无法动弹。
    无头苍蝇般仓惶逃躲的人影蹿花了她的视野,哀鸣号哭的凄惨惊叫切开她的耳膜,炎炎烈日下随风散开的血雾染红她的灵魂。逃窜、跪地、求饶声皆来自她熟识的亲人、仆佣,利落砍杀、追击皆来自训练有素的黑衣蒙面。
    楚云瑶手捧着足以遮蔽她身量的野菊终于软跪在半人多高的野草后,兜在裙布里的山枣滚了一地,每一颗圆果都好似是她被撤出肉体躯壳的魂魄,滚落、散乱一片。
    象征死亡的灰白色调涂满她的整个世界,沉到地狱的心脏前所未有的久久不跳,顷刻间失去供血的大脑冷静的超脱现实。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救不了任何人,她不能……跟他们一块儿死,她要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
    杀戮声此起彼伏,掠过花间草影的恐惧黑瞳一动不动的盯住那抹擦了全部声音与色彩的画面。她看见娘亲拼命扑进原本该她所在的车厢,一个黑衣人紧追上去,下一瞬车厢便剧烈摇晃起来,嫣红的血喷溅上帘布。
    她看见爹护在祖父祖母的车前,兄长护在嫂嫂身前,兄长喊着让嫂嫂寻机快跑,可是晚了,手无防身之物,心无害人之意的人犹如在地里的扎根的菘菜,动不得,逃不远,吓傻了的脸跟吓断了筋的腿脚没移动两步便绊倒摔趴,然后,刀影闪落。
    “我已告病返乡,亦不曾多说一句,你们为何苦苦相逼仍不肯放过?我楚善为一生无愧于天地、父母,又为何要落此下场?”原太医院院使楚善为看着血溅四步横死无状的亲眷悲怆质问,“你们就不怕遭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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