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小道消息传的最快,尤其是有关帝王和美人,更是流言满天飞。
    一开始还是背着沈惟舟说,终于有一天,有人状似不经意地说到了沈惟舟面前。
    “听说了吗?工部刘大人以死相逼,陛下终于松口,要考虑与晋国结盟之事了。”
    “早该考虑了,没见近些日子都有不少人变卖首饰准备攒点银钱吗,若不是陛下执意不与晋国联姻,又哪里轮得到燕国在这大小声。”
    “嘘,小点声,不要命了你。”婢女拼命使着眼色,示意另外一人看看沈惟舟,“看着呢。”
    “看就看呗,”另一人无所谓道,“谁不知道他已经失宠了,陛下都多久没来了,你还不明白吗?”
    “为帝君者,最是无情啊。”
    “这有什么的,我看九公主就很好,漂亮又大方,每次给她办事都有不少赏钱呢,哪像某些穷酸之人。”
    沈惟舟神色冷淡地放下茶盏,骤然响起的声音把二人吓了一跳,她们连忙告退,沈惟舟轻轻颔首,并未多言。
    次日,宫里就流传起了拂云轩的美人因陛下不复宠爱而摔杯的传闻。
    许是觉得有些烦了,沈惟舟干脆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婢女仆从也都遣散去其他宫中,只让安秋明兄妹和王大海等人来往。
    过了一段清净日子,他终于听到了他想听到的消息。
    秦晋结两姓之好,晋国九公主择日与秦随大婚,秦国所有品级官员和部分世家到场观礼,晋国也会派使节前来。
    与此同时,姬衡玉松口出兵,秦晋联合压燕国边境,形势顷刻调转。
    沈惟舟拿好自己的剑起身,目光看向了西边。
    是时候了。
    第117章
    西北, 宣门关。
    庭院中被浓郁的春色覆盖,池塘里红鲤跃动发出声响, 清幽的香气浮动在花月之间。
    一人独自半倚在湖心亭内的石柱上, 披散的头发杂乱结块遮掩住面容,身上的青衣像是刚从污秽里过了一遍,暗红发黑的痕迹在上面干涸, 还有数处破损于其上, 整个人都跟乞丐别无二致。
    他手里拿着一壶烈酒,直接以壶口作杯,动作随意, 就那么一壶又一壶地往嘴里灌, 有来不及吞咽下去的酒水顺着下颔流到衣服上, 沾出深色的污渍, 他也当做感觉不到,酒壶空了就晃晃, 抬手扔到湖里, 发出“扑通”一声响, 溅起一池游鱼。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是不胜酒力,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直起身, 整个人就在原地,“哇”的一下开始呕吐起来。
    把所有能吐的都吐出来之后,他又干呕了一阵, 见到底是什么都吐不出, 男人终于抬头, 脱力般地倒向一旁, 直愣愣地倒在那堆秽物里。
    也就是这个时候, 在微弱月色的映照下,那张可怖的脸和空空如也的手臂与大腿处展露无遗,弹幕也终于叫出了那个名字。
    风九御。
    昔日丰神俊朗的天命之子,人称百年剑道第一,天算少宗主,对旁人冷漠寡言,对盛空阳就是深情妥帖,是无数女子的深闺梦里人。
    一连串的头衔和形容词,和这个死气沉沉倒在地上就像乞丐一样的人完全不沾边。
    可他偏偏就是。
    沈惟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此地。
    他没有踏进这个亭子,只是垂眸看着躺在地上浑身糟污的男人,弥漫的酒气混杂着难闻的臭味,再加上风九御如今阴晴不定动辄暴怒的脾气,让方圆百米内都不见人影,所以沈惟舟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
    但风九御只是躺在地上,毫无所觉,像是已经死了。
    风穿过枝叶发出簌簌声,湖心亭上两人一卧一立,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像是两座亘古不变的石雕。
    终于,沈惟舟微微一动,抬手拔剑。
    风九御也顺势动了动,只不过是勉强着从地上爬起来,又扶着柱子对着湖水干呕,狼狈万分。
    沈惟舟见状,终于确定:“你知道我在。”
    风九御没说话。
    他其实一直睁着眼睛,但是他两只眼全瞎了,所以看不见。他的内力也被沈惟舟一剑废掉,现在连提起自己的剑也有些吃力,更别说对敌。
    沈惟舟没发出什么动静,就算有什么动静以风九御如今迟钝的脑子也意识不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确实有种莫名的预感,有人来了。
    侍女不会过来,盛空阳忙着讨好云子衍,盛明儒已经放弃他了,他在这秦燕边境又没什么认识的人,还有谁会专程来这里,来这里看他呢?
    风九御想了半天,从记忆中拾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哦,沈惟舟啊。
    “秦随明日便与晋国九公主大婚,你今日来宣门关做什么?”
    风九御久未开口,就在沈惟舟以为他会一直沉默的时候,男人突然冷不丁问了一句。
    “他不是心悦你吗?”
    沈惟舟闻言微怔,旋即轻笑一声:“如你所见。”
    如风九御所见,秦随要大婚,但和他站在高台上接受万臣朝拜、承万民叩仰的人不是沈惟舟,而是姬盈盈。更确切地说,也不是姬盈盈,而是姬盈盈身后所代表的姬衡玉,是一整个晋国。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不重要了。
    得失未定,权衡而已。
    本来以为风九御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下,竟是直接摇头否认:“秦随不是这样的人。”
    这下轮到沈惟舟意外了:“嗯?”
    风九御抱着柱子,因为酗酒而混沌的脑子难得清明:“秦随不是这样的人,我想想,让我想想……他不应该答应姬衡玉的条件,却又答应了姬衡玉的条件,你不应该在这里,却又出现在这里。”
    前言不搭后语的嘟囔了半天,风九御突然笃定:“明天不会有大婚,秦随想借大婚拿下姬衡玉,而你,师弟——”
    “你是来杀我的。”
    沈惟舟唇角噙笑,眸底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风九御嘶哑地大笑起来:“你是来杀我的,也不止是来杀我的,你还想杀那个贱人,但你杀不了他,我也杀不了他,杀不了他……”
    沈惟舟开口:“为什么。”
    风九御回答得很快:“盛明儒也在。”
    “秦随与晋国结盟,姬衡玉不会尽信,但云子衍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因为不管是真结盟还是假合作,燕国一定是最先败的那个,世家不相信云子衍,云子衍赌不起。”风九御这时候逻辑倒是清晰了起来,“所以他去找了盛明儒。”
    这里是宣门关,是秦燕边境,是两国要塞,也是明日将会进行厮杀的主战场之一。
    “他们都在。”
    正面战场上燕国打不过秦国,但如果用点旁门左道的方法,凭天算和万劫谷的手段,这场战役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而沈惟舟今日前来很显然就是扼杀这些不稳定因素的。
    风九御笑得古怪:“你若是杀不了他们,那死的可就是你了。”
    沈惟舟并不接风九御的话,他对主角团中的恩怨情仇没有丝毫兴趣,这么久不动作,也只不过是嫌脏而已。
    他看着风九御,很认真地想着从哪里下手会不弄脏他的剑,却没等他动作,风九御又一次开口。
    “沈师弟。”
    沈惟舟没应。
    “我嫉妒你。”时至今日,风九御终于坦白自己隐藏在心中深处的想法,“我不如你。天门十二式我用了七年学成,而你仅用了不到半月便炉火纯青,我从有记忆开始就是众人口中的天才,那段没有你的日子我受尽吹捧,但你出现之后,所有的目光却都聚集在了你身上,再没有人肯为我驻足半分。”
    “我曾说服自己要宽容待人,要接受自己不如你的事实,但我听师父口中对你的指导和夸奖,看同门眼中对你的追逐与仰望,再对比我自己……发现我做不到。”
    沈惟舟终于找到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下脚,细细打量着风九御身上的致命处,剑身映照出水面波纹,也照出青年毫无波动的秾丽眉眼。
    “我心态失衡,开始用尽方法打压你,引导同门孤立你,但你依旧我行我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活得永远干干净净又高高在上,七情六欲仿佛都与你无关,真的是让人想看看你跌下神坛到底是什么模样。”风九御恨声,“我不信,你当真就没有欲望吗!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
    “所以我看着他们废了你的经脉,毁了你的根骨,甚至把那剧毒都种在了你身上,让你没有还手之力却还要每日忍受痛苦,被送到那暴君帐下夜夜承欢,看你这白雪跌入污泥该如何自处。”
    风九御呢喃:“你为什么还是能爬起来呢?”
    沈惟舟还是没舍得用自己的剑。
    一根纤弱的柳条被握在修长漂亮的手中,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柳条粗糙的表面,将其伸平,而后如一道青蛇吐信般嘶嘶而出,直接穿过了风九御的喉咙。
    干脆利落,一击毙命,连句遗言都没让风九御留下。
    [……好突然,我以为舟舟会心软。]
    [爽了,谁要听这傻逼叨叨,杀得好!]
    [为什么要心软,舟舟受苦他怎么不心软,涉及自己利益了就开始买惨了?hetui!!!]
    [可是柳条杀人真的很酷诶(对手指)人家也想学。]
    人在死到临头之际好像大多都喜欢陈述自己的凄惨生平,沈惟舟不太能理解,并且觉得这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
    脚步声渐行渐远,意识弥留之际,风九御听到青年冷冷传来一句:“因为你废物。”
    废物才会自怨自艾,才会不提升自己反倒打压旁人,才会做的全是利己的事说的全是利他的话,甚至连借刀杀人都说不到点子上。
    是的,说了这么多,风九御不是为了忏悔,也不是为了反思,更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只是想利用沈惟舟杀了背弃他的盛空阳等人而已。
    自私自利又冷漠狠毒的蠢货,到死都抓不到点上,也怪不得能被盛空阳盛明儒父子利用的彻彻底底然后一脚踢开,当成垃圾一样避之不及。
    毕竟脑子坏是会传染的。
    抱在柱子上的手臂没了力气,风九御不停冒血的喉咙处发出“嗬嗬”的声音,他不甘地试图抓住什么,却还是徒劳,最终归于宁静,直直朝着湖水栽了下去。
    水面荡起一阵浓黑的波纹,片刻后,尘埃落定。
    只剩月色依旧。
    ——
    秦历三月初五,大吉,宜嫁娶。
    天还没亮,无数人就动了起来,纷纷开始检查今日所穿衣物,所备礼,并再三叮嘱家眷今日不要出错。收拾齐整之后,众人纷纷上了马车,往秦宫方向而去。
    整个望京城都挂上了红绸,家家户户都把过年时才舍得挂出来的红灯笼给挂在了门上,沿途十里长街,入目皆是喜庆之色。帝王大婚,两国结盟,万民同庆。
    姬盈盈在驿馆看到这一幕,躁动不安的心下稍静,但她还是皱着眉十分抗拒地看着那侍卫:“你再说一遍?”
    卫寻清持刀站得笔直,身旁有人拿着托盘,托盘上是今日大婚所需喜服和头面,听上去没什么问题,如果不是这喜服和头面都是黑色的话。
    姬盈盈的大宫女强压下怒意:“哪有大婚之日穿黑色的,是结亲还是服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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