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的确就是那种人。”他十分认真地告诉梁尺涧,他做过的事情从不会说自己没有做过,他总会承认。哪怕他满口谎言,哪怕他说自己对旁人没有罪孽,不曾亏欠。
    但他做过他就承认。他只认为自己欠了谢紫殷,所以谢紫殷要的什么他都会给。
    而他还是有野心。
    任谁处于他的境地,都更倾向于认命,又怎么还会心心念念重回朝堂,掌握权柄?
    偏偏他要这样。
    偏偏谢紫殷又纵容他。
    霍皖衣想着自己本来就是个不能狠下心去死的人,越是这样,就越发惜命,只想着长长久久活下去,如同附骨之疽,就赖在谢紫殷的身边。
    他不敢去谢紫殷的心里,他自己很害怕。
    梁尺涧又深深吸了口气。
    梁尺涧干脆伸手为他倒了杯茶,靠着椅背叹道:“我其实不该是榜眼。”
    他移转了话题,霍皖衣也不继续纠结,转而追问:“梁兄此话怎讲?”
    “我不想做榜眼,也不觉得自己配做榜眼,”梁尺涧拍着额头,一脸的惆怅无奈,“所以我和表叔公说,希望他能在最后的时候,将我的试卷再往下放上几名,我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一甲,只要别让我落个同进士出身就好……”
    “也不是我看不起同进士出身的人,”他嘀咕了一句,“只是我好歹也是小有名气,背靠刘梁二氏,若我只考了个同进士出身,我是真的抬不起头来。”
    “原本这是万无一失的。”
    梁尺涧再度看向霍皖衣,眸中幽怨:“但你猜我为什么还是做了榜眼?”
    霍皖衣心中隐隐有个猜想。
    但是他不妄作揣测,笑道:“因为梁兄文采卓绝,引得人人击节赞叹,非要让你名列第二?”
    梁尺涧摇首。
    他靠着椅背,双手覆面,委屈道:“是因为谢相非要给我提甲!”
    “你是不知道啊,”在这件事面前,梁尺涧毫无君子之风,提及便是满腹委屈怨念,“这是什么?本朝第一次科举,一甲三人必然是风口浪尖,官场这个名利场,哪儿能是轻松就能混出名堂来?做二甲三甲,好歹不起眼,进士及第的人却是无数双眼睛盯着,做什么都会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更何况梁尺涧本身也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
    他如果是,怕是进盛京的第一天就会将自己的身份闹得满城皆知。
    他偏偏不是这种人,却做了榜眼。
    梁尺涧放下双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霍皖衣:“谢相亲手把我的二甲头名提成了一甲第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霍皖衣动了动唇。
    梁尺涧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他也知道这是风口浪尖,你一个人就算扛得下来,那也要费许多心神。我这个倒霉蛋身世不凡,考中进士就再也瞒不下去,干脆让我跟你一起站在这风口浪尖……这样一来,刘相的表侄孙,新科榜眼,是不是比你这个状元更厉害?”
    人世间何其不公平啊!
    梁尺涧唉声叹气:“想出风头的人没有出到风头,不想出风头的人被迫出风头。有苦说不出啊……”
    作者有话说:
    才到家呜呜!
    霍美人:没有人关心我以前过得如何。
    梁神:泪目。
    展某:你有一个悲惨的童年,所以你成为了坏蛋。
    霍美人:对啊。
    梁神:我突然不想哭了。
    第70章 贪欲
    夜色越深,明灯煌然,高挂的灯笼随风摇曳,长街上行人渐稀。
    霍皖衣二人走下茶楼二楼时,忽而见到了个有些熟悉的人影。
    玉生道长坐在角落的桌前,手中执杯,似在自斟自饮,双眼却已望向他们,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
    上次相见,这位玉生道长对梁尺涧留下一句“你我有缘”。没有前因后果,亦无签文明白,不清不楚抛下这句话,让梁尺涧糊涂了好一阵子。
    如今他又与他们同一个茶楼相见,看这个模样,梁尺涧迟疑道:“……他是在等我们?”
    霍皖衣轻笑:“应该是等梁兄罢……毕竟梁兄才是玉生道长的有缘人。”
    梁尺涧怔了怔道:“我还不想出家。”
    他先一步向角落走去,对上玉生清冷淡漠的双眼,梁尺涧撩衣而坐。
    霍皖衣正欲告辞,玉生却是叫住了他。
    待他们都落座在此处,玉生抬起手为他们斟茶,道:“恭贺二位得中一甲。”
    会在这种时候重逢,梁尺涧不认为这是个巧合,且看玉生道长的种种表现,更像是刻意为之。他注视着玉生的动作,问到:“玉生道长在等我们?”
    玉生含笑看他:“是,我在等梁公子,却没有一定要等霍公子。”
    霍皖衣道:“玉生道长如果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不如先告诉我。”
    “霍公子归心甚切,”玉生颔首道,“贫道其实只想告诉霍公子一句话——莫要轻敌。”
    笼罩在灯烛光亮中的茶楼人影稀疏,寂静冷清。
    玉生的话语衬应在这样的景致中,无端透出危险的气息。
    他们彼此对视片晌。
    霍皖衣微笑道:“玉生道长的意思,我明白了。”
    玉生道:“霍公子既然明白了,贫道便也就放心了。”
    “玉生道长似乎很关心霍某?”
    “贫道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己之力。”玉生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却,“人之一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天地之浩瀚广袤,岂是蜉蝣可看长短?能少一桩遗憾事,便少一桩。”
    相府里灯火通明。
    霍皖衣回到府中,正巧碰见解愁带着婢女往书房赶去。
    “夫人,”见到他的身影,解愁迎上来行礼道,“奴婢正要去给相爷送药。”
    她未多说什么,霍皖衣却习以为常道:“那便把药交给我罢,我送去给相爷。”
    “是。”
    解愁话音甫落,候在一侧的婢女已将托盘递来交给了他。
    霍皖衣问:“相爷这段时日有没有好好喝药?”
    解愁低头答:“回夫人,奴婢不曾见到相爷不喝药。”言下之意也就是好好喝药了。
    苑里秋风渐渐吹拂而来。
    霍皖衣道:“你们都自去忙罢。”
    说完,他披着一身的秋风,快步向长廊拐角后的书房行去。
    夜幕笼盖中的相府听不到什么声响,霍皖衣走在廊上,伴着衣摆扫过地板所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他的脚步就仿佛成为了相府中唯一的声响。
    谢紫殷在烛灯金亮的书房里翻阅着还未审阅的奏折。
    宽大的椅子正正让他靠坐得舒服。
    谢紫殷懒懒地展开奏折,多数时候,都是兴致缺缺地按下印章,整个人都似失了骨头般倦怠懒散。
    霍皖衣捧着药碗走进书房,也不去看他究竟在做些什么,直直走到书桌前,将药碗递了过去道:“相爷该喝药了。”
    谢紫殷抬眼看他,伸来的手却不碰药碗,反而握住了他的手腕。
    “堂堂新科状元怎么还来为我送药?”谢紫殷低声调笑,“莫不是想借此向本相行贿?”
    霍皖衣挣了挣,腕上的力道却收得更紧。
    “相爷将药喝完再说。”
    “你倒是坚持。”谢紫殷松开他的手腕将药碗接过,一饮而尽。
    霍皖衣心底微松,脸上终于浮现出笑意:“相爷不怕苦么?”
    谢紫殷道:“苦够了就不会再觉得苦。”
    沉默一会儿,霍皖衣状似随意地发问:“是相爷将梁兄提了一甲,让他做了榜眼么?”
    “此事与你有什么关系?”谢紫殷放下药碗,指尖在桌面轻点,淡淡道。
    霍皖衣道:“因为梁兄说这都是相爷为了我才做的。”
    谢紫殷不为所动道:“你是新科状元,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大才子,莫要被旁人的言语左右了自己的看法。”
    “相爷说得很是,霍皖衣受教。”
    霍皖衣顺着这句话意应了声,又道:“可如果我知道这件事,纵然梁兄不说,我也还是会以为相爷是为了我。”
    谢紫殷看向他,轻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为了你做事?”
    霍皖衣道:“那就当我没有资格吧。”
    他看起来半点儿也不难过,反倒笑意更盛:“相爷才说莫要被旁人言语左右自己的看法,虽然相爷于我而言并非是旁人,但既然相爷想要我不被左右看法,那霍皖衣只有坚信自己心中所想,认为相爷就是为了我才会做这些。”
    “若是你的自信能用在你答题时候,想来这个状元要更贴切些。”
    霍皖衣眨了眨眼:“难道我不配做这个状元?”
    奏折堆积成一座小小山丘,谢紫殷将方才审阅完的奏折重新垒砌好,挂回毛笔,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换到旁边的罗汉榻上懒懒倒坐。
    “配,当然配。所有学子于殿试上的作答都不如你。”
    “那相爷为何要这样说?”
    “因为你本可以做得更好。”
    “可是殿试的题目确实作答起来稍显困难,”霍皖衣无辜至极,“难道相爷不觉得?”
    那双幽深的眼睛与他对视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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