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继续唱喏二甲三十七人,赐进士出身,三甲六十一人,赐同进士出身。
    未得召见的进士跪在含元殿外,再度叩拜。
    一甲三人则要穿花过廊,在盛京城中骑马游街,以示新帝贤明,人才济济。
    霍皖衣被宫婢引去偏殿沐浴更衣,换上红色的状元袍服,佩玉戴冠,容颜绝世,似比一身红衣更艳,铜镜边上的芙蓉花雕也要为之黯然。
    他绕过屏风,仅仅走了一步,就见到谢紫殷倒坐在罗汉榻上。
    同样是一身红衣,一品大员的朝服颜色要鲜艳许多,其中金线勾勒,纹绣精致,腰间玉佩光彩熠熠,映耀而来。
    若非如此,霍皖衣还不能立刻在这空旷的偏殿中看到谢紫殷。
    四处无人,他走近了,话还未出口,人已然被谢紫殷拽进怀中,搂着腰倚卧在罗汉榻上。
    “……谢紫殷!”
    头冠被人取下,青丝缭乱散落垂在肩侧,才整理好的衣冠顷刻变得凌乱。
    “谁在叫我?”谢紫殷在他耳边轻笑,唇落吻于颈间,带来丝丝密密的麻痒,“原来是霍状元啊……怎么,做了状元,脾气就变了许多,胆量也见长?”
    这声调笑叫人一时失神,霍皖衣定了定神,放柔语调:“相爷冤枉我了,只是我还有事未做,相爷能不能等我游街之后再来?”
    谢紫殷一手搂着他腰身,另一手轻抚他面颊,低声道:“状元郎姿容甚佳,这身袍服若是在别人身上,不过是区区一件衣服,唯有穿在你的身上,才算是珍奇宝物,世间仅有。”
    霍皖衣道:“相爷还是让我先起来——”
    “何必着急,”谢紫殷反而将他压得更重,不由得他动作,“等你入朝为官,身边不知又要多几双眼睛,到时想要亲近,也不好亲近了。”语调竟有几分怅然。
    霍皖衣有那么片刻被他蒙骗,却很快反应过来:“相爷在说笑么?以相爷的权柄,谁能和您抢?就算真想派眼线监视我,也要看看能不能胜得过相爷的眼线。”
    谢紫殷哑然失笑:“状元郎这么聪明,我都舍不得让你和我做敌人了。”
    霍皖衣与他四目相对,轻声道:“相爷究竟想做什么?”
    谢紫殷的手指缠绕着垂落在肩侧的发丝。
    倾身而来时,霍皖衣耳边映下些许热气:“等霍大人忙完这些事情……莫要忘了来相府拜访本相。”
    还不等霍皖衣应答,谢紫殷又带着笑意添了句话。
    听到这句难得的直白言语,霍皖衣一怔,耳边颈后立时泛起艳丽的红。
    与这处偏殿截然不同的另一处偏殿里,梁尺涧与刘冠蕴两人对坐无话。
    过了片刻,梁尺涧扶额叹息:“……是我太天真。”
    刘冠蕴笑眯眯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尺涧,是不是忽然觉得这朝堂也不是那么无趣了?”
    “何止不无趣了,”梁尺涧苦笑,“我结识的人,一个因为我是刘相的表侄孙疏远了我,另一个倒好,背后的靠山竟然是谢相大人。”
    “本以为我不用大出风头,避开这一次科考的风口浪尖……结果倒好,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刘冠蕴老神在在:“谁让霍皖衣必然是三元及第,风口浪尖,自然要多一个人跟着倒霉。”
    梁尺涧闻言,颇有些无奈:“可倒霉的人是我啊……”
    作者有话说:
    梁神:都是丞相!凭什么谢紫殷就这么厉害!
    刘相:我是人。
    谢相:我是鬼。
    梁神:哦,那没事了。
    第69章 缘由
    华服玉带,白马佩花,霍皖衣一行人穿街而过,一路不知收去多少痴痴芳心。
    他行在最前头,仰望天穹碧绿,高耸楼阁,香风四处来,秋日明明。
    霍皖衣心想他确实钟爱这盛京的美景。
    幼时无从抉择自己生于何方,去往何处,哪里是归宿尽头——在那个不愿提及的地方,他受过人生所以为最多的苦,直到他终于能决断自己走去何处。
    自他来到盛京开始,便再也没有期盼过回去。
    霍皖衣读过的诗句里有过那么一句话。
    ——“莫道春来便归去,江南虽好是他乡。”
    然而对于他来说,他不爱他的“故乡”,他喜欢盛京的繁华喧嚣,十年如一日般热闹,却不钟情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满城恭贺喜悦声中,他们三人穿街过巷,直至到了时辰,又得帝王召见,方勒马停步,随着内侍的带领重入皇宫。
    傍晚时分,霍皖衣三人走出宫门,站在大街上沉默。
    此处接近皇宫,无令者不得进入,还想看些热闹的百姓只能站得远远儿地继续看他们。
    梁尺涧率先打破沉默,笑道:“这一路上多少人夸赞霍兄容貌,文兄气质……”
    他话音未落,文子卿冷笑一声,拱手道:“霍兄,在下先行一步。”便直接离开。
    “……”梁尺涧无言,眼看他背影渐远,深深叹了口气。
    霍皖衣道:“梁兄,你把人得罪得好狠啊。”
    梁尺涧颇觉无奈:“霍兄就别笑话我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骗人怎么还能有不故意。”
    梁尺涧道:“……是是是,霍兄故意骗我,我也故意骗霍兄。”
    “你怎能如此说,”这下轮到霍皖衣讶然,“我骗你乃是形势所迫,是不得不骗,哪里像你,你又没什么仇家要你的命。”
    梁尺涧叹道:“霍兄,我说不过你,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再说罢。”
    他们再去那座茶楼,照旧挑了个雅间坐下。
    茶水斟杯,窗户支起,楼下人群喧闹声响此起彼伏,秋夜清风渐凉。
    霍皖衣抿了口茶:“我和梁兄都骗了彼此,也就是我们都没有骗彼此,不如……将这件事一笔勾销?”
    “霍兄所说的正是我想说的,”梁尺涧靠在桌边苦笑,“早知道你我都在隐瞒身份,还不如不隐瞒了。”
    他略微倾身,压低声音悄悄继续:“我知道你就是霍皖衣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霍皖衣道:“我知晓梁兄是刘相大人的表侄孙时,也很吃惊。”
    梁尺涧摇了摇头:“我最不喜欢别人因为表叔公的缘故对我好,所以我从小到大都不说我是什么身份。为了避免有的人能查出我的家世,我还会伪造……咳,造一些假身份供自己行走天下,结识好友。”
    一直以来都是无往不利的。
    只有在文子卿这里,他不慎露出马脚,被文子卿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虽然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君子贵在坦坦荡荡,而不是遮遮掩掩。
    于是文子卿直截了当与他割袍断义,一刀两断,从此就算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是能直接将他当空气的。
    思及此梁尺涧大感遗憾:“早知道那日就不去见表叔公。”
    霍皖衣失笑:“我还以为你要说……早知如此,初识时就直接将自己的身份告诉文公子了。”
    梁尺涧道:“可我就是不想说。”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与众不同。
    哪怕是幼时,那些玩伴也总是顾忌他的身份,生怕得罪了他。
    霍皖衣道:“我也明白梁兄的难处。”
    某些方面来说他们还是相同的。
    “我幼时不似梁兄这样千娇万宠,人人都担忧得罪了你……我小时候,”他语声带笑,不闻得一丝一毫的伤怀,“我也是与众不同,因而人人都是人,唯有我不是人。他们可以随意轻贱侮辱我,作践我。”
    “让我饿肚子这种事再平常不过,有时他们心情不好,便会来对我拳脚相向……那个时候,府里最卑微的下人都能辱骂责打我。”
    霍皖衣垂下眼帘,又浅浅饮了口茶,他依旧微笑:“有时这些下人在别人面前受了气,便会在我身上加倍讨回来。活着于我而言,几乎是个奢望。”
    梁尺涧一时哑声:“……霍兄,你……”
    世上没有多少人知晓霍皖衣的过去。
    因为等他们认识霍皖衣的时候,他已经是帝王的兵器,帝王的心腹,一个没有善恶是非,不懂得何谓情义的工具。
    他为帝王铲除异己,为帝王构陷忠良,纵非他所愿,他的双手也还是沾着数之不尽的人命。
    世人知道他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孑然一身。
    却不曾知道他是否也曾颠沛流离,狼狈不堪,几次三番命悬一线。
    霍皖衣有些意外梁尺涧的反应。
    他顿了顿,轻笑道:“梁兄不会是在为我难过罢?”
    梁尺涧无言。
    “梁兄不用为我难过,”霍皖衣语气轻松道,“我就是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天下间不会有人比我更无耻。他们恨我理所应当,我也不在乎他们恨不恨我。因为我做事从不后悔,我的命就是比别人的命更贵。”
    梁尺涧也不知有没有听。
    这个谦谦君子,理应与他这种无耻小人划清界限,再不来往,免得一身清誉尽毁,以后传出个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的流言蜚语。
    看着霍皖衣的眼睛,梁尺涧一贯温和的眼神显得有些认真:“前些时日我就与霍兄说过,哪怕我亲眼见到霍兄在我面前杀人作恶,我也不会就此以为霍兄便是这样的人。”
    他说得太认真。
    霍皖衣忽而笑出声来:“……梁兄,你这话……当时说来听听便罢,明知我的身份,怎么还能说得出口?”
    梁尺涧不为所动,又继续道:“因为我那时还说了另一句话。我说——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意相信什么,什么才会是真的。”
    屋中静寂无声。
    “我不认为霍兄是那种人,所以我不认为那是真的。”这句话却掷地有声。
    霍皖衣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一直以来都承受旁人的怨恨恶意,天底下无时无刻不缺人咒骂着要他去死——他实在是太少听到谁的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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