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之上,沈青梧抱臂而立。
    许久未见,这位消失太久的女将军昂然而立,蓑笠飞扬。她一身青白色的长裙短褥,意态风流,宛如一个美丽娘子,让众人都没有认出她……
    但她摘下斗笠,露出面容。
    沈琢眼睛亮起:“青梧!”
    沈青叶明亮的眼睛抬起:“姐姐!”
    卫士们慢半拍:“沈二、二……将军?!”
    卫士们一个个握紧武器,如临大敌。他们都听闻过这位女将军的战绩,但他们以为女将军离开了益州,女将军对沈家没有感情,不会掺和他们的事。
    卫士们强笑:“将军何时归来了?”
    沈青梧:“刚刚。”
    卫士们威胁她:“将军不要多事。将军既然归来,应当回军营报告,而不是……”
    沈青梧冷淡:“我报告了。”
    温润男声,在她之后响起:“本帅请沈五娘子前往军营做客,不知诸位能否放行?”
    沈青梧身后,来了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不是军队,有香车有宝马,但是从车上下来的斯文青年,正是益州统帅,博容。
    卫士们没见过益州统帅,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不知这一出戏该怎么唱下去。
    从香车中走下来的女子,则让他们齐齐跪下。
    那女子云鬓花颜,扶着博容手臂下车,才是真正的天之娇女。
    她噙着笑,问他们:“少帝要沈五娘子入宫吗?回去告诉他,我将沈五娘子留下了。如有意见,让他直接问我。”
    卫士们面面相觑,面对帝姬,不敢多言。
    --
    三月之后,博容回归益州军,让益州军上下振奋,气氛却颇为不同。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博容坐在帐中,审查自己许久不在、益州军中堆积的公务。他在检查兵器,翻开箱子默默查阅,在这时,他听到了帐外的敲门声。
    沈青梧:“是我。”
    博容出了一会儿神,微微发笑。
    沈青梧竟然会敲门,会在门外等着他说“好”,才进来。
    博容慢慢应了一声,沈青梧掀开帐门进入帐篷。
    博容见她仍一身女装,目光微微闪烁。
    博容含笑:“阿无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就来见我?”
    沈青梧:“沈青叶被帝姬带走了,我不知道帝姬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刚才问杨肃,才知道我离开军营没多久,你就和帝姬一同离开了。
    “你为什么这样?帝姬、帝姬……你之前让我远离帝姬,你自己却和她一起离开?而且她、她……”
    沈青梧想说帝姬对张行简下药之事,然而她沉默了又沉默,不想和任何人提张行简。
    沈青梧盯着博容:“我杀了人。”
    博容面容平静。
    他端坐主账营下的小案后,温和看着她,正如之前的每一次对她无状行径的包容。
    沈青梧:“杀的是你派去的人。”
    博容依然平静。
    沈青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杀了你派去监视我、监视……他的人。你的人马还绑了一个苗疆小娘子,这里有一桩‘同心蛊’的事,不知道你的人马有没有跟你汇报。我只是告诉你,那些人,我也杀了。
    “博容,我杀了你不少人。”
    博容缓缓开口:“无妨。”
    他对她十分宽容:“阿无回来便好。”
    沈青梧向前一步,站得笔直,只有一身清薄裙衫降低了她的一瞬凌厉威压:“只是回来就好了吗?不惩罚我,不算账,不问我因果,不问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是不想问,还是你压根就知道一切?”
    她手指帐外,厉声:“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的人说,你会告诉我。你会告诉我吗?”
    比起她的愤怒,他的安静,让人太烦躁。
    博容轻声:“你觉得我在做什么呢?”
    沈青梧沉默一瞬,道:“我觉得你不应该和帝姬在一起,你今日救沈青叶,救得也十分奇怪……这种没脑子的事,得罪朝廷的事,是我会做的,但不是你会做的。
    “我根本没想到你会出现,没想过你会出手。你这样子……”
    博容温和:“说下去。”
    沈青梧:“你在一步步让少帝和帝姬翻脸,你在间离他们。”
    沈青梧迷惘:“你为什么要这样?张……他不是说,他在帮你吗?你不要他的帮助吗?你不信任他吗?他是你亲弟弟……你也要杀了他吗?”
    博容:“我没想杀谁。”
    博容慢条斯理:“阿无,不如冷静下来,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你再告诉我,我在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
    沈青梧看着他。
    她听博容声音寂寥安静:
    “森林中,有一幼虎,有一幼狮。上一任的森林王死后,幼狮与幼虎争夺皇位。世代辅助森林王的一家,是一群狐狸。
    “一部分狐狸站队幼虎,少部分狐狸站队幼狮。幼狮向一只狐狸哭诉,狐狸与幼狮达成协议,要助它为王。
    “这件事最有趣的是,狐狸和幼狮的最大敌人,不是幼虎,而是狐狸的父亲。狐狸父亲说,按照祖训,应当幼虎为王,你若支持幼狮,便要做好与家族决裂的准备。
    “狐狸没有当作一回事。他是天子骄子,他无往不利。
    “有一天,幼虎突然下杀手,要杀狐狸父母。狐狸以为幼虎要对整个狐狸家族动手,前去救父母……
    “狐狸父母在死前逼他发誓,永不助幼狮为王,永不和幼狮在一起。
    “幼虎得到王位,幼狮被去除。狐狸后来,却查出来,其实林中暗卫早有准备,没有人能杀得了狐狸父母。这是一出局,他父母效忠幼虎,要逼他就范——父母不是被幼虎杀死的,而是自尽的。
    “用性命逼他,用性命逆转了一出危机。”
    博容笑看着沈青梧:“这只狐狸,你觉得他悲哀不悲哀,可笑不可笑?
    “他是要为父母报仇呢,还是要遵守自己和幼狮的盟约呢?他是害死父母的凶手之一,还是说父母是毁他一生的凶手之一呢?
    “你觉得,在长年累月的调查真相中,在长年累月的自我唾弃中,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一切有另一个面目——爱也爱不得,恨也恨不能,怪也不知怪谁。
    “你说,他该怎么办呢?”
    第70章
    孔业受少帝之令,人在益州,目的是亲自带回沈青叶。
    他私心是想让张家与少帝的矛盾更大些,少帝摆脱帝姬的控制,满天下能成为自己的一言堂。
    然而、然而……
    卫士们带回消息,说安德长帝姬正在益州!
    安德长帝姬离开东京后,确实在益州出现过。但是孔业之后得到的消息,是李令歌与博容一同离开益州,去附近游山玩水。
    孔业当然不觉得李令歌和博容有心情游山玩水,但是他以为帝姬确实不在益州。
    如今李令歌非但人在益州,还带走了沈青叶,那么,李令歌一封训斥信发往东京,少帝该如何?少帝必定被帝姬吓到,待转过头,姐弟二人和好,少帝反而会来责怪孔业办事不利,间离姐弟情谊。
    深夜烛火幢幢,孔业在寝舍来回徘徊,满眼红血丝,无法入睡。
    他在心中抽搐该如何是好时,外面死士向他通报:“相公,那位的信……又送来了。”
    孔业眸子一眯,闪烁不住。
    他快速开门,从死士手中抢过了卷成一团的纸条。他从纸条上窥得自己想要的内容:
    联手对付李令歌,让李令歌无法归朝,让李令歌无法对少帝产生影响。
    对方要李令歌,孔业要扶持少帝……这真是一桩完美的交易。
    孔业面上困惑不解之色只存在一瞬,他讥诮情爱的过于宽容与浅薄之时,面对这有利于自己的解决方案,自然满口说好。
    孔相心满意足,连夜给身在东京的少帝发了一封信,要快马加鞭,让少帝能在明日黄昏前读到信。
    事情仍是这么一桩事情,但是孔业要换一个说法:
    他要告诉少帝,帝姬大怒,因沈青叶之事,帝姬认为少帝不再顺从她。帝姬要即刻归朝,恐要与大臣们商议废除少帝的事。
    大臣们未必同意,但是少帝近半年的行为,已经让人失望无比。帝姬若在此时提出此事,再从皇室宗亲中重新立一傀儡……那李明书该怎么办?
    孔业提醒少帝,说帝姬这个女人,一贯隐忍又诡计多端,要提防。
    孔业再在信中试图哭诉,暗指帝姬多年来对少帝的关爱其实是一种“控制”,少帝不能随心所欲,皆是帝姬的报复。虽是亲姐弟,但是亲情与爱情的选择,帝姬为少帝背了那么多年锅,让世人都以为是帝姬杀了张氏一族……
    帝姬心中当真无怨?
    帝姬真的会一次次满足少帝的愿望吗?
    孔业带着不安入睡,忐忑等待这封信的效果。他一整日口干舌燥,坐于室中不停喝茶,心跳剧烈地等待着少帝的反应。
    再过了一日,孔业熬得双眼通红,在屋中打盹时,终于收到了快马加鞭送来的少帝手书。
    李明书只写了一行字:孔相以为,朕该如何是好?
    孔业拿着信件,摸着胡须,突兀大笑起来,笑得送信使臣一阵胆寒。
    孔业声音激愤:“臣明白了,臣明白该如何做了!”
    他转头,双目炯炯,老当益壮,向死士下令:“秘密召集周遭州郡兵马,说益州统帅与帝姬联手叛乱,帝姬为了阻止官家登基,绑架了沈氏五娘子。我等辅佐官家,誓要为官家除此祸端!”
    死士捕捉到关键字眼:“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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