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洋正在视察东区,这里的房子修得最早,地基用泥灰加固过,排水渠高低落差很大,纵然如此,大昨晚的大雨还是淹没了一部分街道,需要清理泥沙,将泡湿的锅碗和一些被褥衣物拿出来晾晒。
    同时,他要求下雨后不能喝生水,淹死的畜生不能吃,并且向各区里的主官三申五令,表示这会引起瘟疫,一定要把要求落实。
    主官们拍着胸脯表示放心,谁要敢拉了区里后腿,他们就把谁挂在街口的牌坊上。
    王洋略为放心,这次大风他们做了不少准备,房顶用都条石压瓦,门窗也都抵好,低洼处的住户另外按排了地方,渔船及时进港避风——这里有港口有些小,不少大船都北上市舶司的大港避风了。
    从目前看来,并没有伤亡报上来,这也正常,他听爹爹说过,大风在大多从夷州一带过来的,在江南时风很大,能北上到密州的大风极少,便是到了,风力也会小上很多,倒是江浙一带,屋舍是断然不敢修在平地岸边,大多要修在山边或者林中避风,否则那水患一来,便是倾天之势。
    表扬了这些主管一番,王洋准备去各大作坊看看,反正不能回到自己的衙门,按理来说,他的官位不过里正,是不该有衙门的,不过他那屋子又没挂牌匾,便不算逾制。
    听说那赵仲湜赵观察使又来了,这次山水姑娘明明没有烧新的珊瑚,可赵观察不知从哪听说他有购买珊瑚的门路,便硬要他说出来。
    这门路他是真的有,可这能说吗,这敢说吗?
    说那些昂贵的珊瑚,都是用石头做的……那将来新镇的筹建款,还要不要了?
    只能是避之则吉了。
    他认真巡视街道,因为他太过负责,所以认识他的人巨多,不时有摊贩变得花样想给他塞炊饼、毛线、贝壳、鸡腿、腌肉……都被他严厉的拒绝了,真要开了这口子,最多一个时辰,他就得带一车货物回家了。
    也不知道这些人从哪学来的,居然把他当“父母官”,那至少得是个七品知县,他不行,他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
    他如今的成绩应该还算不错,师父昨天在信里表扬他了,说他有资质极高,将来必能成为师门中的顶梁之人,按这个进度,没准就能有机会与师父相见。
    等见到师尊,他一定跪在他老人家面前,恳求他收自己入门,定下这师徒名份!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这人生充满了希望。
    这才是真天上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师尊手下三徒,山水走的是商道,种彦崇走的是军道,小公子暂不知晓,但他王洋,走的必然是拯救苍生之道……
    就在他脑补未来之时,走了不远,便见一辆古朴素雅,材质不凡的马车停在身边,车边的侍卫挡住了去路,微笑道:“王里正,我家主人请求一见。”
    王洋眉头一皱,正要拒绝,就见一个小孩掀开车帘,拿出一封信,晃了晃,对他笑了笑。
    王洋瞬间停住,目光落在那封信上,再移不开眼。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恭敬地上了马车。
    ……
    车上,赵仲湜面带惊奇:“这真是奇了,就一封信而已,王洋你居然就不躲着我了。”
    王洋淡定道:“回禀观察使,您要的门路,王洋只能给你一些消息,其它的,恕王洋不能开口。”
    赵仲湜点头:“无碍,我自去寻。”
    王洋道:“这珊瑚门路,在山水姑娘和宗知州那,其它的,我便不知了。”
    赵仲湜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行了,你下去……”
    “我要和他一起下去。”赵士程打断他。
    赵仲湜看着儿子,本想训斥,但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下去,车驾给你,地上脏,你可别踩到水了,坐车过去,唉,玩够了早些回来。”
    他本来是不放心孩子一个人在外边的,怕有危险,但再想想儿子的本事,恐怕是遇到他的人更危险,再想想,也懒得掺和到那些是是非非里边,算了算了,只是赚点钱而已,又造了不反,随他去吧。
    赵士程瞬间满意,一头就扎进父亲怀里,大声道:“谢谢爹爹!”
    回头就再给他烧个大珊瑚,特好看的那种!到时给老爹八折!
    赵仲湜摆手道:“得了吧,你感谢别人都是准备坑人的时候,我可当不起你的谢,早点回来,别玩太久。”
    赵士程用力点头:“放心吧。”
    于是把老爹推下了车,车马缓缓前行。
    王洋则直接伸手,将那封信放在怀里,神色虔诚,准备回去洗了手再拆开。
    赵士程则道:“王大哥啊,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王洋认真纠正道:“小公子,礼不可废,我入门晚,你还是叫我师弟吧。”
    赵士程有些无奈,他当然能叫师弟,但以后若是身份挑明了——算了,王洋这都不是上船,都已经变成船上的一根桅杆,跳都不跳不下去了,也不必再和他绕圈了。
    于是他道:“不用叫师弟……叫我师父就好。”
    王洋:“???”
    赵士程眨了眨眼睛:“昨天你不是在信里问我什么是有效的思想纲领么,把信打开,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讲。”
    第108章 青出于蓝
    王洋看着这小孩, 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涣散,他本能伸出双手,胡乱地挥舞了两下, 张开口,想说什么,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就这么过了数息,王洋才勉强把自己的意识清醒维持在崩溃边缘,他挥了挥手, 客气而疏离地道:“小公子, 就算你不喜欢我做师弟,也不必如此骗我,天地君亲师,还要敬重些的好……”
    赵士程摸了摸光滑的小鼻子,心说,孟浪了,刚刚应该先给他做一点心理建设的,就这么掀桌子是有点过分了。
    于是小孩子轻声道:“那个……你也不必如此这么害怕,我的所学, 也不是自己揣摩的,而是老师教授,只是我素来早慧, 能把你的问题解答了而已。”
    王洋将脸转向铁木的车壁, 用平静的声音道:“你不必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不会信的!”
    赵士程无奈地道:“当初你捡的本子, 是山水的笔记, 她都是从我这里听来的, 种彦崇也是在我这学来,本来当时不想给你回信,只是你求学之心太诚,我便想看看你能做到何种程度,你做得很好,真的,便是我亲自来,也不一定能比你更好了。”
    王洋终于转过脸来,他的神情复杂,带着尴尬、愤怒,又有那么一丝丝委屈,那模样,简直像被骗子身子的良家姑娘,爱恨交织,可看着那么一个刚刚到自己腰间的小孩诚恳的目光,又觉得这世界是那么的荒谬。
    为什么,怎么可能,怎么会,怎么能是一个孩子呢?
    他的师尊,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世间之事举重若轻的师尊,怎么会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这个世道是怎么了?
    赵士程继续安慰他:“你也别那么担心,或许我的存在让你困惑、觉得可笑,但是你想想,这两年来,你是怎么一点一点,把一个海边的荒滩,建立成一个人有数万的小城,让那么多的灾民、渔民,因为你的帮助而存活,因为你的帮助而富有,那些给你管理街区,努力建城的人们,总不是笑话吧?”
    随着他的讲述,王洋脑海中浮出无数的画面,韩七都头挡在他面前杀敌的背影、修筑工坊时一起推运木料的喊号、西北饥民恳求他给点米糠的叩首、想到那些人不愿意推举街管,需要他一个街一个街地讲清楚这有多重要……那一张张,一道道的面孔,让他的心绪慢慢平稳下来,就像在巨浪里颠簸的风帆,突然之间,回到了港湾。
    他这才开始,认真地打量起面前这个小孩。
    赵家的小公子,只有六岁,但是山水在他面前,都从来都是以婢女自居,当时他还以为是尊卑地位,但如今看来,是有另外的玄机。
    但,一个小孩,便是生来知之,又怎么会有如此精妙的治国之道,他见过多少人,走过几步路,懂得多少人心——王洋腾地想起,就这么一会,他便已经将自己的情绪玩弄于鼓掌之间了,这是什么妖怪,又或者,神仙?
    一股恐慌从尾椎向上蔓延,过了许久,他才涩声道:“那小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不是只会赚钱的山水,更不是只知兵事的种彦崇,这两年来,他已经深深地了解自己所学的知识,蕴含着多大的力量,又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如果面前的孩子不是宗室,而是一位皇子,他早就跪地就拜了,但他却是一位宗室——一位基本与大位绝缘的宗室。
    赵士程叹了一口气:“王洋啊,我还有多久长大?”
    王洋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道:“这,十年?”
    赵士程点头,继续问道:“洋啊,你这些日子也接触到许多天南地北的海商,有没有发现本朝的麻烦,越来越多了?”
    王洋沉默不语,何止是越来越多,北方辽国的情报,每过一月就有郭药师报来,辽国大乱将至,但……他抬起头,有些不太赞同地道:“但,本朝还是有些气象,并未到活不下去的时间。”
    赵士程无奈道:“正是如此,所以我现在正在给家国增加些财路,免得收刮太过,引起了灾劫,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影响,我是没讲给你听吗?”
    王洋本能道:“当然有,可是……”
    他看小孩的眼睛就带了一点疑惑:“小公子,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想法么?”
    赵士程白他一眼:“你有想法吧,我如今吃好喝好,该有的享受一样不缺,赚钱有山水,治家有你,外援有舅舅,何必去瞎折腾,你看如今朝上,有几个是正经做事的人?”
    王洋把当朝诸公一个个过了脑海,有些不确定地道:“那个,张相应该还算是个能吏吧?”
    就他最近看的小报,张相要改革钱币,改方田法,都已经上奏,如此看来,这位丞相怕是会有一番大作为。
    赵士程摇头:“他想做省钱的事,但官家采伐奇石、经略西北,都需要钱,你也是干事的人,如果山水不能继续给你钱建城,你要怎么做?”
    王洋迟疑道:“换人……”
    此话一出,他立刻反应过来,于是这位年青人的神情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
    赵士程点头:“正是如此,若我所料不差,最多一年,蔡京城就又会复相,朝廷甚至已经有王黼上书,让把碱利,收为官营。”
    王洋瞬间大怒:“王黼贼子!”
    他是做事的人,当然知道碱这东西在新镇中意味着什么,在新镇,羊毛的利润已经被压下来了,代来的好处就是几乎新镇周围所有的家庭都参与到这项经营里,不但收入高了,且能暖身,已经成为这里人必不可少的收入。
    但若是被收归官营,他几乎立刻就可以想到朝廷会怎么做——坊里的碱将来只能卖给官府,而官府会用十倍百倍的价格卖出,而本来可以卖布卷营生的人,立刻就会打回原型,他们只敢在年节或者衣不蔽体时拿出积蓄,买碱织衣,而新镇庞大的产业链,也会烟消云散,这里没有多少可以耕作的土地,新镇的人们会无以谋生……
    光是想想会发生的这一切,他就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小公子,您一定要想想办法,万万不可让那贼子得逞!”
    赵士程点头:“我当然不会,前几个月,我就已经安排人去阻止了。只要有我在,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
    王洋这才平息下来,他认真道:“谢小公子。”
    赵士程看他已经接受现实了:“所以,现在还需要你帮一个忙,你知道宗知州即将离任了吧?”
    王洋遗憾道:“是的,宗知州在年底,就会挂印回京,只有半年时间了。”
    宗知州也是难得好官,清正廉洁,为民请命,新镇能做得如此之好,离不开知州的一路庇护扶持。
    “我准备找另外一个清官来接任他,”赵士程笑了笑,“新镇还太小了,等他大起来,有临安成都那样的繁华了,便不会有人敢于乱来,只要这位清官再来就任三年,王洋,你愿意在这三年时,把新镇建成一个大城么?”
    王洋怔住了,他本想说怎么可能,临安成都那是仅次于汴京有十余万人的大城啊,但,似乎有一股火,堵在了胸口,让他说不出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
    新镇是他那么用心经营的,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它已经有了许多作坊,还在有更大的作坊在修建之中,每个大坊都需要大量的人口,而这些工人,又需大多会拖家带口。
    他的港口还在扩建,市舶司的大船如今大多在这里停靠……这样凶猛的势头,三年时间,或许真能成为一座大城呢?
    那么,他这一生就只建一座大城吗?
    是不是可以有万千广厦,让天下寒士欢颜,让师父信里说过的世界,快那么一些,到来呢?
    他又低下头,凝视着面前那个微笑的孩童。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心底蔓延开来,他的心中原本的困惑与不安,都化作尘埃,被擦拭干净。
    是了,人生天地间,能为世人留下这样的作为,为什么还要担心前程、担心性命、担心名声呢?
    他做得是对的,并且愿意跟随着师尊,一往无前,那么,师尊是谁,多大年纪,想干什么,又有什么重要呢?
    他勾起唇角,低头笑道:“徒儿,愿意。”
    赵士程也满意了:“不用叫师父啦,听着挺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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