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正是菡萏开得最盛之时,被微风拂过的池水骤起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莲叶亭亭随风摇曳生姿,在碧绿之间,粉白相映成趣,清雅而不见妖冶,成群的浮于莲池中,肖似藏匿在翠伞旁的羞情娘子,粉面衔春,却偷偷拉长炎夏的身影。
    已步夏末,这是最后一批开得如此盛丽的菡萏,不消半月,这些绝尘的花也难以摆脱逐渐凋零萎靡的结局。
    大约淑妃的意思,是想把握当下最美的此时。
    何昭昭已然坐在临仙榭连廊下的背椅上,跟前是风微与霜降两人随侍左右。
    淑妃尚且没来,各宫嫔妃凭着自己的喜好随意入座,在主人未到时,一切都可随心而为,不必太过顾及。
    她摇着小扇看池中群花,还记得前一次在这里,她折下一支菡萏,原先说是要采了莲蓬吃莲子,这一季快过,也因她怠懒而没采成,只尝过尚食局做的银耳莲子羹,实在是有些惭愧。
    当时还与慎才人不期而遇,上一次还被对方笑话自己入宫一月还没被崇帝临幸,而如今再来,自己已经是越级升位的何婕妤了,颇有些世事难料的意味。
    这样想,便念起那个敢在淑妃面前叫板的慎才人来,却不知,她现在在何处,想必今日也应是在的。
    她一手撑着头去寻人,还没见那熟悉的跋扈身影,反而从远处迎来了另一个熟悉的人。
    她眼睛都笑弯了。
    “商姐姐。”
    能让她这么称呼的,仅有朱境阁的商婕妤。
    商婕妤脸上也挂着笑,一身苍青色的衣裙,素雅大方,一如穹顶之上的大好晴光,让人看了也舒心。
    她坐在何昭昭身侧,很亲昵地与她依偎在一起:“真好看,瞧着就是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何昭昭今日穿的是水色的衣裙,显得也尤为雅致出尘,看着便十分清爽,但这些日被崇帝滋润过,也难免眉宇间有些娇柔神情。
    她总觉得商婕妤这话有些一语双关,看似隐晦实则直白。要说是与从前不一样,那也确实如此,上一次见面时还是个才人,这一次就和她平起平坐了。上一次她只是个不得崇帝宠爱的无名妃嫔,当下里已经去过太极宫承宠,不一样的地方太多。哪怕她此时的含情神色,都不会与上一次相同。
    “商姐姐!”她娇嗔地轻唤商婕妤,好教她看向自己的神色不要如此晦暗不明,又隐含深意。
    然而见她这样不经逗,商婕妤就愈是想要捉弄她,故而又出言:“好呀,如今成了婕妤,倒也有些婕妤架子了。”
    “你若再戏耍我,我可就不理你了。”她佯作薄怒,偏过身去,不让她瞧见自己脸皮子薄而脸颊微红。
    “好嘛好嘛,不逗你,只是觉得你愈发好看了,这也不行么?”商婕妤双掌捏着她细削的肩,要将她掰正过来。
    何昭昭转眼时,瞥见远处走来她此生都不会忘怀的两具身影。她身子一顿,止住要扭头回去与商婕妤攀谈的动作,瞳孔微缩,凝眉看着远处两人。
    他人春风得意,笑靥如花。
    “怎么?”商婕妤瞧见她不大对劲儿,情态与方才截然不同,眼神凝重而悲凉,便顺着何昭昭的视线望去。
    是何家的主母与姑娘。
    何家?
    商婕妤暗忖后,又笑着同她道:“怎么就失了神了,我是不如满池菡萏好看么?”
    何昭昭听后压抑住那些浮动于心的不适,也不再看她们了,强拟着笑意,又与她交谈:“姐姐风姿绰约,又婉转大方,不是菡萏可比拟的。”
    “就你嘴甜。”商婕妤用手拍了拍她的手,又恰巧这时淑妃到来,拉着她一同给淑妃问安。
    “请淑妃娘娘安好。”众人穿着各样各色衣衫,零零散散地簇拥在淑妃面前,异口同声道。
    “都免了,今日只是寻常宴会,不必拘礼,尽兴为宜。”
    淑妃遣了众人随意看花,并未过多要求座次安排,或者固定局限于哪一处才行,给足了众人行动的空间与自由,也就省了很多琐屑的碎言碎语。
    况且今日还有朝中身份煊赫的命妇夫人与闺阁娘子,许多都是宫中妃嫔的娘家人,不是母亲就是姐妹,如此不拘束,还可以难得地让妃嫔与家人们小叙旧情,也算一箭双雕的美事。
    可惜这种美事轮不到何昭昭头上了。
    问安后她转身便瞧见后头不远处的高卿意与何霜梦两人,不愧是亲母女,她们俩身体贴得很近,起身后何霜梦挽着高卿意的手朝她扬了扬下巴,何昭昭谈不上自己是个什么感受,只是觉得心口有些钝钝的,不是发疼,但也说不上舒服。
    一个是父亲为了权势抛弃自己的亲生母亲而迎娶的嫡母,一个是嫡母所生的满心对她不屑的嫡妹。不论怎么看,这场宴会她是开心不起来的。
    好不容易摆脱何府入了宫,虽然这也是在何齐与高卿意一手操纵下达成的结果,但她始终想要避及今日这两人。
    好幸此时商婕妤拉住了她,她心里由衷地感激。
    “怎么觉得你方才脸色不太好?”她压着何昭昭坐在石凳上,远离那处喧嚣纷扰,花团锦簇虽美,但争妍斗艳总归还是太吵了,她们俩都喜欢清静。
    一开始商婕妤还夸她看起来气色好,没一会儿就见她变了脸,即便还展露浅笑,可惜笑意不达眼底,只是嘴角苦苦的弯一点上去,颇为勉强。
    “无事,陡然不舒服,是我太扫姐姐兴致了。”何昭昭看着她,一脸歉意。
    “说的什么话呀,哪里会怪你这个,还不是担心你得紧?”商婕妤握住她的手,眉间也难免有一抹愁容,这教何昭昭更愧疚了。
    她不希望别人为她担心,也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笑着与对方道:“大约是好些日子没见姐姐,便想看看我在姐姐心里份量重不重,如今看来,姐姐倒还没和我生分,那我也放心了。”
    商婕妤倒也噗嗤笑了,用帕子掩着嘴,眉间的愁容被她的漂亮话吹散了许多:“促狭鬼,怎么会和你生分了!”
    气氛就此缓和开,何昭昭不再心里念叨着那两人,既然今日是为了看花,那就认真看花。淑妃派人在每人前面奉了荷花茶与荷花糕,是叫尚食局为了应景而准备的香茶小点,更令众人觉得妥帖和舒心了。
    何昭昭因着天热,又和商婕妤闲谈甚欢,贪喝了几杯茶,才过了半时辰就意欲小解。
    她和商婕妤低声说了一句,留下寒露,叫了风微与她同去临仙榭里方便。
    这一趟是很顺利的,除了从临仙榭到与商婕妤所约之处外。
    “姐姐别来无恙呀。”何霜梦立在九曲桥,正站在何昭昭身前。她的风姿与神情与何昭昭在何府所见别无二致,但细瞧暗想下,还是有差别的,譬如从前何霜梦不会主动找她攀谈,除了第二次见魏王被她知道后的那次对峙。
    何昭昭不解她此时是什么意思,也没打算挑起事端,与她闹个不愉快,便有意绕着她走到对岸去,商婕妤还等着她。
    没想到何霜梦在她走到自己身边是,展开一只手去拦,不让她忽视自己而越过去。何霜梦身子不转,眼睛斜瞟着她:“入宫之后,姐姐的架子愈发大了,不过只是个刚升不久的婕妤,也要这样对我甩脸色吗?”
    何昭昭见避无可避,虽然对她没多少忍耐心,但也逼着自己压抑胸中难掩的愤懑,沉住一口气,眼睛也压着暗淡的光,声音毫无波澜:“你究竟想与我说些什么?”
    何霜梦便笑了,慢慢悠悠地走到她跟前,非要让她看见自己得意的神貌,想要为了印证什么,又似乎只是为了恶心她:“魏王殿下不日将与我定亲,届时等到明年,我即可成为魏王妃,是他的正妻。而姐姐无论如何也当不了正妻,再怎么爬也只是个妾而已。”
    何霜梦很是倨傲,但她声音小,这样的对话只是两人能听到的,最多也只有随侍之人亦能听清,故而尚在宴会中的人,只以为她们俩在姐妹叙旧,却不知这一处风波诡谲,早已没有宴会的喜乐气息了。
    何昭昭仍不说话,风微也为她捏了吧冷汗,想要为她出头,却碍于自己仍是个被人使唤的丫头身份。
    何霜梦却尤为喜欢看她这样隐忍不发,对自己毫无反抗的样子,便乘胜追击地道:“姐姐这张脸长得好看又如何,勾搭了魏王殿下又如何,本来就命贱,你只配成为我代嫁的工具,只配在我之下,真是可怜。”
    风微登时忍不住了,双手展开挡在何昭昭身前,护着她:“二姑娘慎言,我家主子……”
    “啪——”
    何昭昭眼珠子瞪得老大,眼都红了。
    何霜梦一巴掌掴在风微脸上,用的狠劲儿,风微的脸被掴得脸偏向一侧,脸颊发红,热辣辣的疼。
    “贱婢而已,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话!”
    风微正想跪下来求何霜梦通融,却被何昭昭一把拉起来。她嘴巴抿得极紧,眼睛盯着何霜梦不肯放,想要用灼热的眼光将她整个人烧成个窟窿:“她只是个丫头,有什么冲着我来。”
    “嚯,怎么,要护着你的走狗不成。可别忘了,你是个庶女罢了,再怎么嚣张只是庶女,只是个妾。”
    她的手捏成了拳,指甲抠在手心里,有些发疼,但她此时顾不得那些,反而这些痛让她更将对方的话铭记得刻骨铭心:“成为庶女,进入宫闱,本就不是我愿意为之,明明是你们逼的我!”
    “所以你才可怜至极,啧啧啧……”她奖赏给何昭昭施舍般的目光,引得她忍无可忍,欲要推开何霜梦,摆脱此不休的争端。
    却不料何霜梦正等着此时,双手拦住何昭昭推她的手不放,兀然面目慌张失措,大声求呼:“啊……救命,姐姐你不要这样……”
    何昭昭被她如此拉动着向池边靠,一脸茫然,但她这尖锐一响,亦有些许惊动。
    何霜梦诡笑着看着何昭昭,用仅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量:“你永远比不过我。”而后她自后一倾,松开了禁锢何昭昭的手。
    “你在干什么?!”
    何昭昭眼见何霜梦自己跳入水中,心里扑通扑通地浮起阵阵悸动,两只手空荡荡的弯在胸前。她扭头听向声音来源,是与她一向死对头的慎才人。
    “救命!唔……救命!”池中的何霜梦响起了尖锐又不容人忽视地呼救声,她在水中扑腾着,看似状况不妙。
    “是你——将她推入水中!”慎才人指着何昭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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