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吧,你留下给我们做饭。我去跟顾五先生说说。”李通想了想说道。横竖不过是多一张吃饭的口,他不在意这些。他也不知道顾五为何不肯这个孩子留下来,他看起来挺懂事的。
    陈江流高兴地起身道谢。对他而言,这多少算是个希望。
    这个时候,夏初岚从楼上下来,对两人说顾行简同意陈江流留下了。两个人喜出望外,崇明更是对夏初岚鞠躬道:“谢谢您。”
    夏初岚忙摆了摆手,李通在旁边问:“小家伙,做饭的事可还算数?”
    陈江流高兴地回道:“您放心,以后只要商队需要,都由我来做饭。”
    李通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
    陆彦远坐在英国公府的凉亭里出神,看着园中开放的山茶花出神。她似乎很喜欢山茶花,泉州的家中栽了许多,后来搬到绍兴,还把自己的住处唤作玉茗。他也找花匠在花园里种了很多的山茶花,但旁人都不知道他是这个心思。
    他觉得老天真会跟他开玩笑。
    现在都城都已经传遍了,她原本是崇义公之女。虽说不是正妻所出,但崇义公府是前朝的皇族,她配他们英国公府也是绰绰有余。当初若不是父亲和母亲嫌弃她的出身,执意不肯她入府,她肯定是他的妻子了!
    他低头咳嗽了两声,手握紧成拳。不甘心的念头一旦在心中滋生,便如疯长的藤蔓一样。他已经许多年不曾生病,上次受了重伤之后,就落下了病根。天气一变化,加上得知此事,忽然就染了风寒。他前几日到殿前司告假,想要好好休养一段时日。
    同时也是不想听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了。
    莫秀庭领着侍女找来,从侍女手中接过红漆托盘,走到凉亭里去:“夫君,外面天寒,你怎么不在屋中休息?这是熬好的药,你快趁热喝了吧。”
    陆彦远看了她一眼,把药碗端过来一口气喝了。无论如何,不能跟身子过不去。
    莫秀庭拿出帕子,弯腰想给他擦拭嘴角,他却侧头躲开了。
    莫秀庭的笑容凝注,慢慢直起身子,嘲讽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若她只是商户女,你还筹谋着找机会将她抢回来。可她现在身后有整个崇义公府撑腰,就算没有顾行简,你也不可能再让她来给你做侧夫人。你心里一定很不甘心吧?除非这世上没有我,也没有顾行简,你才能如愿。”
    陆彦远不想听她胡言乱语,起身要走。莫秀庭却不甘心,跟在他的身后说道:“你每天睡在书房,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那你还要我这个妻子做什么?你干脆休了我!”
    陆彦远猛地停住脚步,回头幽幽地看着她:“你以为我不敢?”
    莫秀庭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心慌。她刚才不过是说的气话,但她很快平静下来,冷笑道:“你敢有何用?你生在这英国公府,你的意愿从来都不重要。当初你想娶夏初岚,但父亲母亲不准。而你不想娶我,我却成为了英国公府堂堂正正的世子夫人。除非你不要你的出身,否则一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莫秀庭这话的确刺激到了陆彦远,他一口气没提上来,便咳嗽个不停,只能伸手撑着旁边的树干,弯腰咳得厉害。莫秀庭有些被吓到了,连忙上前想要扶他,却被陆彦远一把推开。
    “你说得没错,从前我无法选择。但从今以后,我想做什么,英国公府无人能够阻止。”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陆世泽和莫怀琮在书房里密谈, 陆世泽道:“吴璘来信说近来完颜亮频繁在边境调动军队,金国好像是有异动。我早就说过金人不可信, 他们所谓的议和, 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上次就应该打到他们的上京去,叫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国公爷稍安勿躁。”莫怀琮摸着椅子的扶手, 沉吟道, “您向皇上递的折子,皇上可有批复了?”
    “皇上看了有什么用?国库的银子本就不充裕, 国中有那么多用钱的地方,上次打战的军饷都是我们募捐的, 难道皇上还能再多拨银子去边关?当务之急, 是再想办法筹集些粮饷, 运送过去。”
    莫怀琮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吴老将军在信中可有提到普安郡王?”
    这位郡王自从入陇之后,行踪诡异,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否则皇上也不会派顾行简亲自出马,远赴兴元府。莫怀琮知道一件事, 当年两位郡王同住宫中的时候,皇上是更喜欢普安郡王的。
    那年过中秋的时候,莫怀琮进宫赴宴, 中途皇帝离开。后来他到御花园里醒酒,无意看到皇上抱着普安郡王痛哭流涕。原来普安郡王送了一首诗给皇帝,讲母子之情的。那时候太后还困在金国,没有还朝。皇上根本无心宴饮, 所以早早离席。
    年幼的普安郡王前去安慰,一下就击溃了皇帝的心防。
    那之后,皇帝时常在几个宰执面前夸奖普安郡王聪慧,有孝心。彼时顾行简还未进入权力中枢,自然不知此事。可惜不久普安郡王便溺水,人醒来之后,就有些愚钝了,再不复从前的样子。
    但莫怀琮知道,皇帝这个人十分念旧情。在他的心中,还是希望普安郡王能堪大任,毕竟那个孩子曾经慰藉过他的孺慕之情。
    陆世泽喝了口茶,正色道:“副相,你我可是说好,要支持恩平郡王的。李秉成与彦远因上次北征结缘,李秉成的妹妹嫁到恩平郡王府,以后若是恩平郡王登位,李家自然是外戚,我们也跟着沾光。原本我还担心,顾行简会因为恩平郡王府那位怀孕的妾室是他的妻妹而改变立场,支持恩平郡王。如今夏初岚的身世揭开,我倒放心了。他应该是不会与我们为伍的”
    莫怀琮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只是说道:“皇上始终还是想给普安郡王机会。既然你我已经决定支持恩平郡王,那普安郡王还是不要回都城为好,免得后患无穷。”
    陆世泽一惊。莫怀琮已经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这如何可行?”陆世泽一辈子行军打仗,杀人如麻。此刻才算知道这些在朝堂上的文臣,嗜杀的程度完全不逊于他们这些武将。他为人传统刻板,自然不屑于做那些等同谋逆之事。
    莫怀琮轻声宽慰道:“宫里有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坐镇,我们只需点拨恩平郡王,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国公爷放心,此事交给我。”
    陆彦远站在外面,将屋内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因他是英国公世子,守门的人自然也没有拦。虽然不知道莫怀琮最后到底说了什么,但他能猜到是借刀杀人之计。在他眼里,父亲和岳丈一直都是忠君爱国之士,没想到因一己之私,竟然在谋划除去普安郡王?
    他冷着脸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
    顾行简和李通一行,白日赶路,晚上休息,沿途不曾耽搁脚程,但临近兴元府也已经到了三月底。春暖花开,万物复苏,雨水连绵不绝。南方这时候已经很温暖了,而陇中这一代却还犹自带着几分寒峭。
    过了夔州之后,大的城镇果然急剧减少,人口也越来越凋敝,有时行上几日才会遇见一个小村庄,里头全是些老弱妇孺,年轻的不是出外谋生,就是被边境的驻军征招了。土地荒芜,无人耕种,商铺也十分少见。
    夏初岚放下车窗上的帘子,感叹道:“难怪商人都不愿意来这里做生意,便钱务也取不出钱。路途遥远不说,当地的百姓能顾上温饱已经不易,更别提做卖卖交易了。”
    顾行简放下手中的文书说道:“原本朝廷也颁发了政令,想从南方迁移人口过来。但金国时常扰边,百姓宁愿住在人口拥挤,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不愿领贴补过来这里。”
    夏初岚知道朝廷曾经颁发政令,凡自愿前往利州路做生意和安家的商人或百姓,每人根据情况不同,可以向当地的官府申领不同金额的贴补。绍兴初年,曾经因为边关无人,朝廷还强制迁移了一批百姓过去。但收效甚微。
    “陇中属于边关之地,寻常人自然不愿意来。西南的成都府倒是好很多,虽说蜀道难行,但那里从五代时期就十分繁华,不是有天下之富,扬一益二之说?”
    顾行简赞同地点了点头:“没有战乱,百姓自然能够安居乐业。五代时期,前后蜀的君主虽然奢靡,但国内不动干戈,国家富足。太祖征后蜀时,蜀国几乎是不战而降。所以当时的富足几乎都延续了下来,历经数百年,长盛不衰。靖康之难以后,得定国公拼死守住了仙人关,阻挡金兵入蜀,否则此处也已尽皆是金人之土。”
    “您说的定国公可是吴玠吴大将军?”夏初岚道,“我常听父亲说他的事迹,言谈中很是钦佩。听说现在是定国公的弟弟吴老将军在守关。我们到了兴元府,想必要跟他打交道吧?恕我直言,他是主战派,痛恨金人,应该不太喜欢您。”
    顾行简不以为意地笑道:“定国公三代镇守边疆,劳苦功高,可敬可佩。吴老将军就算为难我这个做晚辈的也没什么。”
    夏初岚看着顾行简,认真说道:“我原本以为的主和派跟您真的不大一样。民间提到主和,大多是卖国求荣,骂声一片。但您改变了我的看法,主战或是主和都是为了国家好。”
    “不谈这些了。”顾行简摸了摸夏初岚头上戴的幞头。可是那幞头太大,一下子掉下来压住了她的眼睛,模样滑稽可笑。
    顾行简帮她将幞头扶好,她低声说:“你别老是摸我的头,好像我是个孩子一样……”
    “怎么,在我面前,你难道还是个大人了?”顾行简好笑,伸手将她抱到怀里。小小的一团,软软的,正好抱。夏初岚惊呼,她现在可是男装,还是他的随行书吏,这样搂搂抱抱的被人看见了……但顾行简也没做什么,只是抱着她继续看文书了。
    文书每隔一段时日就会以急脚递传达到各地的驿站,崇明会按时去取。这些文书并不是正式的三省六部文书,而是顾行简让各省部的主事将一段时间内的重要政事择要摘录,然后送来。可就算这样,工作量也不小。顾行简常常要看到半夜,但他似乎不知疲倦,隔三差五还要压着她索求。
    他最喜欢扯她的裹胸布,已经弄坏了好几条,每次让思安准备新的,夏初岚都不好意思。
    他的怀抱温暖舒适,厚重的檀香味能让人心安。她摸着他手腕上戴的佛珠,珠面光滑圆润,还有他的体温。她眼皮逐渐沉重,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李通带着他们行了一路,照顾有加,原本计划在兴元府分开。但因计划临时有变,商队要转道往巴州的方向去,只能提前告别了。
    顾行简对李通拜道:“这一路上多亏行头照顾,顾某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用到顾某的地方,请去都城清河坊附近的康裕坊找顾居敬。”
    李通听到顾居敬的名字,狠狠吃了一惊。那可是他们这些商队都知道的大商贾,生意做得很大,家财以数千万贯计,还有个做宰相的弟弟。这个顾五与顾居敬都姓顾,应该是亲戚吧?他回礼道:“这一路上,我们也蹭了顾先生不少的好茶叶,一直吃江流烧的饭菜,算是扯平了。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崇明等人也都向李通告别,李通一一拜过,最后停在陈江流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的饭菜很好吃,心也很细。路上蒙你悉心照顾,我的胃疼好多了。”
    陈江流露出腼腆的笑容,李通又低头凑近他道:“若这顾五先生容不下你,你大可来找我。都城候潮门附近的李记,很好找。”
    陈江流弯腰谢过李通的好意,顾行简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们一眼。
    李通又朝众人挥了挥手,带着商队上路了。
    此地是离兴元府已经不远的成州。成州作为陇蜀交界之地,有许多茶马商人汇集在此,贸易兴旺,倒是一改沿途萧条的景象。他们到客舍投宿之后,天色还早,顾行简提议到街上看看。
    很多金国的商人也在此做生意,路上常能听到女真语。路边有个茶摊前面,两个金人在用很快的语速争吵,围了不少百姓观看。
    一个汉人通译站在他们旁边,面对摊主的询问,手足无措。边境很多通译都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只懂得翻译一些常用的语言,勉强让双方能够沟通。他着急地说了两句话,大概是想让那两个人各让一步,但他说得不是很流利,那两个金人不耐烦地推开他,正要大打出手。
    这时,顾行简走上前用女真语劝解。他说得十分流利,两个金人和通译都听呆了。其中一个问道:“你是金人还是汉人?”
    顾行简说:“当然是汉人。”
    “汉人当中很少有人会把女真语说得这么好。大概在你们眼里,只有中原文化才是正统。可你们的中原已经被我们占领了,皇室都沦为阶下囚。”其中一个金人带着几分嘲弄说道。旁边的金人听了,都哄笑起来,听不懂的汉人则面面相觑。
    只那年轻的通译听懂了,气得面颊发红,要上前去理论。
    顾行简抬手拦住他,不怒反笑,从容地说道:“我听说你们金国上到皇帝下到平民,都在学汉人的东西。就连我们的铜钱,也一直被偷偷运到金国。铜钱在我们大宋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每年都要铸造几百万贯,但到你们金国便是宝了。当年你们因为觊觎大宋的繁华,不惜侵占了我们北部的领土,但也止步于此,数十年不能南下。我不知道夺走别人的东西,以及被人拒之门外,有何值得炫耀的?何况这还是在大宋的领土上,尔等怎敢放肆!”
    那金人变了变脸色,只觉得眼前的汉人男子气势压人,自己生生矮了一截,再看一眼周围乌泱泱的汉人,连忙灰溜溜地走了。
    那通译对顾行简鞠躬道:“幸好有先生在,女真语又说得这么好,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击他们。”
    顾行简还礼,淡然地走出人群离去了。
    第一百三十章
    夏初岚没听过顾行简说女真语, 等离开人群以后,好奇地问道:“老爷, 您的女真话是跟谁学的?听起来就像金人说的一样。”
    顾行简笑了笑, 没有回答。崇明插嘴道:“是当年北上议和的时候学的。去之前老爷还一个字都不会说,临时找了个在四方馆的金人学习。在金国几个月, 就能说得很好了, 连当时跟去的通译都说老爷极有天赋。”
    夏初岚看着顾行简清秀的侧影,暗自叹了口气。
    这人学东西是很快, 她可是亲身体验过的。比如吻技还有床笫之间的事,短短时日, 已经是炉火纯青了。她几乎每晚都要被他弄得求饶不止, 他却始终精力旺盛。但一到白天他就是衣冠楚楚的顾五先生了。
    谁能想到他脱了衣服是那样的?
    顾行简当然不知道他的女人正在想什么。他关心的是当地的物价, 还有金人交易的东西,时不时会向路边的摊主询问一些事情。金人在这里购买的主要还是茶叶,丝绸以及瓷器。而金人卖的则是毛皮和马匹。因为大宋境内马匹十分短缺, 据说那些马比上等的丝绸还要贵上几倍,而且金人只要铜钱进行交易。
    等顾行简逛了一圈,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四处都挂起了灯笼。他做事时十分专注,直到六平的肚子响了两声, 他才有所察觉,回头问道:“可是饿了?”
    六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与都城里彻夜做生意的人不同,这里的商铺或是摊子好像只在白日经营,到了晚上都早早打烊了, 路上也没什么行人。
    几人都有些饥肠辘辘,实在找不到吃东西的地方,正准备返回客舍。忽然遇到了一队十几骑,将他们团团围住。那些人金刀大马,袖口和领口缝着动物毛,带着毡帽,梳着辫子,一看就是金人。
    顾行简抬手将夏初岚护在身后,面色不变。六平和崇明上前,做好了要动手的准备。对方人数众多,六平手心里还冒了不少的冷汗。
    领头的一个金人用眼神搜寻了一下,停在顾行简的脸上,用女真话说道:“我下午在集市上见过你,你是不是会说女真话?”
    顾行简点了下头,那人继续说道:“我家夫人不小心坠下马车受伤了,危在旦夕。附近只有一个汉人的大夫会治,但他说的话我们听不懂,那个通译也说不清,你能不能跟我们去一趟?有重赏。”
    顾行简看那金人不像是普通人,他金刀上的纹路似乎是金国某个家族的图腾。他用女真话说道:“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恐怕容不得我不去。”
    那金人说道:“我家夫人随时可能会没命,若在你们汉人的地界上出事,恐怕对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事。你最好跟我们走,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你。”
    顾行简想了想说道:“我跟你们走可以,但不要为难我的人。”
    那人抱拳道:“只要你肯跟我们走,他们自然会没事。我现在就可以让他们离开。”说着,他让身边的人让出一条道来。
    顾行简转身对夏初岚说道:“你们先回去,我有事跟他们走一趟。”
    夏初岚抓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头。金人凶悍,又视汉人的性命如蝼蚁,十分危险。
    顾行简低声宽慰道:“没关系的。他们家里有人生了重病,汉人的大夫与他们无法交流,需要一个会说女真语的人去帮忙。我去去就回,你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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