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回头朝马车里说了一声, 顾行简拍了拍夏初岚的背, 轻语道:“岚岚, 到了。”
    夏初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外面天已经黑了,而她正趴在顾行简的腿上。她连忙爬起来, 看见顾行简默默地捏了捏腿,脸红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压着您了?”
    “没关系。”顾行简温言道,率先下了马车,然后扶她下来。
    李通终于见到这个顾五的庐山真面目, 他穿着深色的暗纹鹤氅,人很瘦很高,相貌清秀,满身的清贵之气。这哪里像是个商人?分明就是个读书人。
    他们这样的人对读书人很是敬畏。打小迫于生计跑江湖, 大字不识得几个,也没读过什么书。最羡慕那些能出口成章的文人了。
    顾行简走到李通面前,拱手道:“李行头,久仰。”
    李通腹诽道,真要是久仰怎么行了一日的路才从马车上下来相见?但他这人不拘小节,心胸也算开阔,便回礼道:“顾先生有礼了。”本来要叫顾五爷的,不自觉就变了称呼。
    两人一道走入客舍里,这客舍有些年头了,又在地势低洼的地方,这几日连续降雨,所以有股木头发霉的味道。李通那些人走南闯北,多差的环境都遇到过,这点味道也不觉得什么。反倒是思安和夏初岚两个姑娘低头轻轻捂着鼻子,适应了一阵。
    掌柜是个中年男子,十分热情,主动迎上前来问道:“客官要几间房?”
    李通点了一下人数,对掌柜说:“要两间上房,其余的两人一间或者三人一间都可以,你看着安排吧。”
    掌柜一听,喜滋滋地说道:“好嘞,一定为您安排周到。几位先请坐在一楼大堂休息,可要吃些东西?”
    “有什么好酒好菜尽管上来吧。”李通爽快地说道。
    大堂有几张桌子,众人分散开坐,准备吃晚饭。顾行简打量一下客舍的环境,对崇明说道:“晚上你和六平别睡得太沉。”
    崇明点了点头,出门在外还是警觉点好。
    夏初岚从桌上的竹筒里将筷子拿出来分给几人,分到顾行简的时候,特意拿出干净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才递给他。
    顾行简嘴角含笑:“多谢。”
    李通和手下的人坐在旁边的桌子上,正在闲聊。李通看手下的人一直在瞄顾五那桌,便也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注意,这才发现顾五的身边坐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厮,十分好看。
    手下的人悄悄说:“行头,那应该是个姑娘吧?男人哪里有长得这么漂亮的。”
    李通猜测应该是顾五的侍妾,偷偷带出来的。这去兴元府一来一回要数月,想必是舍不得让如花美妾独守空房。看顾五的样子,这姑娘应该相当得宠。但这是人家的事,他们不好过问。
    “别看了!”李通拍了手下的头,手下便不敢再看了。
    晚饭是四菜一汤,手艺很一般,也难怪生意不好。思安边吃边忍不住说:“还不如让奴婢去厨房烧几碗菜,都比这个可口。”
    夏初岚笑道:“出门在外,将就一些吧。这还是在都城附近,若是往西走,条件可能更艰苦。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只能喝野菜汤。”
    “不会吧?您肯定吓唬我。”思安扁着嘴说道。
    六平忍不住嘲笑道:“我看你比金枝玉叶还娇气。”
    思安卖进夏家的时候,夏家的光景已经很好。她虽然是个下人,但跟着夏初岚也没受过什么苦,一双手养得白白细细的。而且夏初岚若是得了好东西,也常赏给她用,不打不骂的,她比一般的丫头,是要娇气些。
    顾行简吃饭从来不说话,细嚼慢咽,同时也方便思考事情。他这样的人,恨不得把能用的时间都掰成几份用,所以也没在意思安他们在说什么。
    他在想离开都城之前,与张咏的那次谈话。
    兴元府是边境重镇,扼制秦凤要塞。靖康之难以后,金兵企图从此处入蜀,与关中军队形成合围之势。但当时的大将吴玠组织几千兵士奋力阻挡,一次次打退了金兵,迫使他们退兵。
    吴玠是一位十分有作为的将领,与金兵对垒多年,使金兵始终不敢觊觎蜀地,还在当地发展生产,兴修水利,轻徭薄赋,深得百姓爱戴。他因病去世之后,由其弟吴璘接掌兵权,任奉国军节度使,西北安抚使,治所就在离兴元府不远的兴州。整个利州路都可算作是他的地盘。
    张咏说吴家在当地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俨然是当地的土皇帝。进奏院里很多利州路过来的奏疏,都是经过吴璘筛选之后才送的。而且吴璘本人非常痛恨金国,更痛恨朝中的主和派。顾行简到了兴元府,免不得要跟吴璘打交道。
    吴璘的身份地位一点都不输给英国公,而且守境多年,劳苦功高,皇帝多次嘉奖。普安郡王要在兴元府有所作为,必定要通过吴璘这个老臣,但显然他没有成功。
    顾行简听过吴家兄弟的很多事迹,但与吴璘却几乎没有正面打过交道,所以他心中也没底气。
    等吃过晚饭,顾行简与李通说了一声,各自回房休息。夏初岚端了水盆到房间里,看到他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侧影清冷,目光深沉。这个时候,他变得有些陌生而遥远。
    顾行简在想兴元府的事,没注意到夏初岚进来。
    夏初岚将水盆放下,轻声问道:“您在想什么?用晚膳的时候就见您有些心不在焉的。”
    顾行简回过头,淡淡一笑:“没什么。外面在下雨,路上没什么行人,看着街道不知不觉就出神了。”
    夏初岚猜他肯定是在想政事,但他不想多言,她也就没有追问,只说道:“这水盆里是热水,您先洗把脸,擦擦手。客舍简陋,没有沐浴的净房,我已经让伙计找了木桶过来,厨房正烧着热水,您可能要等一等才能沐浴。”
    顾行简过来拉着她坐下:“你真把自己当成是下人了?做做磨墨铺纸那些事就行了。”
    “照顾您生活起居是应当的。”夏初岚认真地说道。
    顾行简抬手捧着她的脸,只觉得她穿男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秀气。皮肤白皙如玉,戴着幞头显得巴掌大的脸更加娇小。他忽然发现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好男风……
    他侧头凑过去,刚要碰上她的嘴唇,忽然听到楼底下一阵喧哗。夏初岚趁势推开他的肩膀低声道:“我出去看看。”
    她打开门,站在走廊上,看到楼底下有不少人。李通的手下拎着一个穿着蓑衣,浑身正往下滴水的人说道:“行头,这厮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还是个小子,但长得可漂亮了,不如我们……”他露出一个淫邪的笑容。
    “放开我……放开……!”那声音,夏初岚听着似乎有些熟悉。
    夏初岚连忙走下楼梯,果然看到陈江流的小脸隐在斗笠底下。他看到夏初岚仿佛见了救星:“夫……救救我……”
    “江流?你怎么在这里?”夏初岚开口问道。
    那抓着陈江流的男子见夏初岚认识他,便顺势松了手。陈江流连忙跑到夏初岚身后躲着。
    夏初岚对李通说道:“行头,我们是认识的。能否将他交给我处置?”
    李通点了点头,横竖就是个少年,还是认识的,也不会有什么威胁,便命手下那些人都散了。那些人里有的还回头看了夏初岚两眼,只觉得这小厮真是好看。
    夏初岚将陈江流拉到角落里,确定四下无人,才轻声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陈江流低着头不说话,手里抱着一个包袱,那包袱还在往下滴水,整个人湿漉漉又可怜兮兮的。
    夏初岚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他才说:“我想跟崇明哥哥一起去兴元府,可相爷不让。姚姐姐便给我出主意,让我偷偷跟着你们,等到了半路就算你们发现,也会把我带上。可镇上只有这一处客舍,我的盘缠刚好丢了……夫人,您别赶我走。”
    “可……”夏初岚迟疑了一下。陈江流已经跪下来:“我一个人会害怕,晚上都不敢睡觉。只要让我跟崇明哥哥在一起,要我做什么都愿意……夫人替江流求求相爷吧,好不好?”
    夏初岚看他双目通红,越发可怜,便将他拉起来:“你先去换身干净的衣服,我去问问相爷。”
    陈江流抬手擦干眼泪,连声道谢。
    这孩子自入府以来,从没有添过什么麻烦,一直都循规蹈矩的。夏初岚倒是觉得带上他也没什么。而且她听南伯说过,陈江流晚上一定要崇明陪着一起睡,否则就睡不着,一直做噩梦。大概是之前的经历,在他心里烙下太深刻的印记吧。
    她知道顾行简不喜欢陈江流,可一直不明白原因。
    崇明和六平去后院安置好马车,返回客舍里,看到陈江流都十分意外。陈江流跑过去抱着崇明,一下就哭了起来。崇明听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安慰他两句,先带他去房中换干净的衣服。
    夏初岚又回到房中,顾行简坐着喝水,抬头看她:“底下发生何事?”
    “是江流跟来了。”夏初岚说道。
    第一百二十八章
    顾行简放下杯子, 皱了皱眉头。他没想到陈江流居然会偷偷跟来,他以为将陈江流放在府里, 看不见是最好的办法, 也能让崇明冷静一下。他查过陈江流的底细,确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但就是因为毫无破绽, 反倒让他无法信任。
    也许是多年浸淫官场所养成的直觉, 他对于这个无心救下的孩子,始终存着几分疑虑。
    “外面下着雨, 他浑身都湿透了。本来想偷偷跟着我们,但盘缠丢了, 又被李行头的人发现。”夏初岚叹了口气, “我看他真的很依赖崇明, 还说愿意替我们做任何事,只要能让他留下来。您不许他跟着我们,是有什么顾虑吗?”
    顾行简招手, 让夏初岚在他身边坐下:“恰恰相反,这孩子身上没有一点破绽。”
    “那您为什么不相信他?”夏初岚疑惑地说道。她原本以为顾行简防备陈江流, 是因为他有问题。现在看来顾行简的确查过陈江流,但并没有查出什么。
    “岚岚,如果我轻易相信一个人, 大概已经死上几回了。”顾行简淡然地笑道。
    夏初岚看他的神色,心中一动。这个人的心防应该筑得很高吧,寻常人是走不进去的,哪怕他跟家人相处, 都始终保留着几分戒心。大概跟他小时候的经历,还有他如今的权势地位有关。南伯和崇明都是跟他呆了十几年,日积月累才培养出信任。
    夏初岚歪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那您当初为何会信任我呢?”
    顾行简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没有说话。其实当初也是不信的。他还派人查过她过往的事,派了暗卫跟在她身边,只是她都不知道而已。现在,他当然是完全信任她的,否则也不会带她出来。
    这时,有人敲门。夏初岚起身去开门,看到崇明一人站在门外。他走进来对夏初岚说道:“江流去楼下吃东西,我来找老爷谈些事情。”
    夏初岚点了点头,正要退出去,崇明说道:“没关系,您就在这里吧。”他说完走到顾行简面前,一下跪在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顾行简皱眉问道。崇明是他一手带大的,是个很有骨气的孩子。从小到大,很少有在他面前屈膝服软的时候。
    夏初岚也没想到崇明会如此,看了顾行简一眼。顾行简对崇明的感情很特殊,崇明几乎可以算作是他的孩子。
    “我从来没求过您什么事,但这回请让我带上江流吧。他不愿回都城,送他回去肯定还会偷偷跟着我们。他是不会害我们的。”崇明趴在地上,恳求道。
    顾行简不悦地说道:“是他与你说了什么?让你来求我。”
    崇明摇了摇头,直起身子:“江流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我不忍心。当初您都可以把我捡回相府,为什么就容不下他呢?他入府以来,一直给府里的人帮忙,从没做过任何错事。这些夫人都是知道的。”
    顾行简沉默不语。他无法说怀疑陈江流只是自己的直觉,这样的直觉并没有任何根据。但陈江流居然能让崇明如此为他求情,更显示出他的不简单来。
    “若我还是不让他留下呢?”顾行简淡淡地说道。
    崇明身子一僵,低头道:“您知道我不会忤逆您的意思。您对我有养育之恩,但江流就像我亲弟弟一样,我想好好照顾他的。”
    他说完,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很长时间,屋里只能听到外面的雨声。夏初岚看了看两个人,只是站在旁边。他们之间,她是插入不了的。
    “你出去吧。”顾行简低头喝了口水。崇明知道没有再说的必要,便站起来,行礼之后,直直地走了出去。
    顾行简看了眼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外面的雨好像渐渐下大了,噼里啪啦的,如同落珠。夏初岚去关了窗子,走到顾行简的身边,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如让江流留下来吧。他只是个孩子,做不了什么,而且本性应当不坏。如果为了他,您和崇明之间有了隔阂,那不值得。您应该也看出来了,崇明是真的很看重江流。”
    “就是如此,我才更担心。”顾行简摇头叹道。
    夏初岚俯身趴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其实很奇妙。当初我选随从的时候,无论身手还是学问,六平都不是最好的,但我却觉得他很真诚投缘,最后选了他。您是不是暂时放下朝堂上的那些权谋,先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孩子来看待呢?”
    “你也觉得我应该将他留下来?”
    夏初岚说道:“比起这个,我更怕您跟崇明之间生出嫌隙。我们这么多人,也没理由怕陈江流一个孩子。把他放在眼皮底下,也更容易看出蛛丝马迹。到时他若真的有问题,崇明就无话可说了。您觉得,这样是不是比赶走他更好?”
    顾行简侧过头:“岚岚所言甚是。”
    “那您是同意了?”夏初岚试探地问道。留不留江流还是要他说了才算。
    顾行简终于点头首肯,夏初岚松了口气,赶紧下楼去告诉崇明了。
    陈江流原本坐在桌子上吃面,听崇明说还是要将他送走,推开面不想吃了:“崇明哥哥,要不我去说吧?”
    崇明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我说都没有用,更何况是你。你也别怪老爷,我们出门在外,带太多人实在不方便。你年纪小,这一路上不知会碰到什么样的境况,回都城去也好。”
    陈江流不舍地拉着崇明的手:“可我……我留下来做饭都不行吗?我听南伯说,越往西北,城镇和人会越来越少。这么多人,总是需要吃饭的吧?”
    李通经过大堂,要去厨房找点水喝,看到崇明和陈江流两个坐在一起说话,本来是要直接过去的,却无意听到了他们所说的内容。他径自走过去,朗声道:“这小家伙好不容易跟着来了,你们要把他送走啊?”
    崇明对外人一向很冷淡,没有答话。反而是陈江流用力点了点头:“行头,我会做饭。您的商队需要伙夫吗?我可以白干,只要您能带着我,赏口饭吃就可以了。”
    李通对饭食倒是没有什么要求,但往下走,的确就没有这么多客舍可以住了,肯定也会露宿在荒郊野外。以前他都是在当地找农家买些现成的东西吃,但商队很多人是南方出生的,吃不惯北方的粗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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