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点了点头:“可能是有这方面的意思了,地方州郡如果都能拥兵自重,那相对来说皇上的中央禁军兵力就薄弱了,以前先皇是通过让各州郡的府兵轮流上京番上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可是从上次先皇驾崩后大兴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看,这恐怕也并不保险。”
    杨玄感想到了当时跟长孙晟打交道的情况,仍然是不寒而栗,甚至头上开始微微沁出些汗珠子来,他心有余悸地说道:“不错,如果这些府兵落到心术不正,不忠于朝廷的人手里,确实是太危险了。”
    杨素叹了口气:“可是在此事上,皇上最大的用意恐怕并不在此,而是想通过裁撤和改编府兵,对地方的领兵之将作一次重新的清洗,把以前在先皇时期提拔起来的那些地方实力派最好清洗掉,换一批他的亲信去掌控。”
    杨玄感一下子急了,叫了起来:“什么?就是说象梁师都和薛举这样的人也要给撸掉吗?那岂不是我们这多年来的经营和心血就白废了?”
    杨素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他沉重地点了点头:“这事现在还不太好说啊,我觉得可能他想得有些太简单了,低估了这些地方实力派的能量,以为只要他一声令下,那些人就会乖乖地听他话,交出官位,从此臣服于他。”
    杨素的嘴边隐隐地现出了一丝微笑,他看了杨玄感一眼,道:“就好比你刚才所说的,象梁师都和薛举这样的人已经在地方上经营了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几乎成了一个独立的王国,连上面派下来的刺史也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中,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甘心交权呢?”
    杨玄感摇了摇头:“可是不甘心也没办法呀,这次杨谅也不甘心扔下并州,匹马进京,而是选择了起兵反抗。可是就连手握几十万雄兵的杨谅也是失败了,别人想起事不更是以卵击石吗?”
    杨素笑道:“杨谅的失败就在于天下无人响应,之所以天下无人响应是因为这些地方豪强的利益没有被侵犯,人性就是这样,没有动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往往都是对他人的遭遇兴灾乐祸的,但如果皇上真想象汉武帝那样剪除天下豪强,强行中央集权的话,只怕天下大乱就为时不晚了。”
    杨玄感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是啊,到时候就会有王世充这样的野心家牵头挑事,串联这些地方豪强一起起兵,那声势就会遍及全国,不止是一个并州这么简单了。”
    杨素正色道:“不错,正是如此,这次镇压杨谅的起事,一方面是天下人心向着朝廷,多数人是出于对先皇的感恩而选择了站在朝廷一方的,尤其是上次为父和你所说的关陇军功贵族,这次几乎是一边倒地选择了支持朝廷,柱国家族为首的武将世家此次大多随军出征,你也看到了。”
    杨玄感笑了笑:“恐怕这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文武百官的家属都在大兴吧,不要说关陇军功贵族了,就是您说的山东士族出身的文官,也绝大多数是忠于朝廷的啊,裴文安和王頍这样跟随杨谅造反的不得志世家子弟毕竟是少数吧。”
    杨素道:“可是你自己也说了,之所以许多人忠于朝廷,无非是因为家属都在关中罢了,象我们上次在蒲州抓的那个王聃,也是因为有人质扣在大兴,才会降得那么痛快,又好比长孙晟,如果要让他自由选择,他一定会忠于皇上吗?”
    杨玄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良久,才强辩了一句:“可他们总是有家人扣在大兴了呀,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杨素叹了一声:“这第三件大事,恰恰与此有关。”
    杨玄感奇道:“还有什么事能与此有关?难不成要迁都不成?”
    杨素微微一笑,捻了捻自己的长髯,道:“不错,正是如此。”
    杨玄感这一下给雷得外焦里嫩的,彻底哑巴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做梦,开口道:“怎么会这样?”
    杨素一声叹息,道:“你还记得王世充的那个道士师父,章仇太翼了吗?”
    杨玄感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道:“怎么会不记得,就是这厮害的母亲,上次这厮不是给先皇乱算命给关进大牢了吗?还是先皇在弥留之际才下令饶他一命的。”
    杨素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杀意,他冷冷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章仇太翼那个配置春药的本事很快就讨了皇上的欢心,皇上吃了他的那些小药丸,一下子威风八面,加上给先皇和文献皇后压抑了这么多年,更是疯狂地发泄。所以章仇太翼一下子又成了他的宠臣了。”
    杨玄感恨恨地道:“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把这狗贼弄死在大牢里。”
    杨素长叹道:“算了,他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一个工具而已。不过为父要说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迁都之事。”
    杨玄感回过了神来,连忙道:“对对对,这才是首要之事,这章仇太翼顶天了也就是个江湖术士罢了,这迁都大事什么时候能由他,而不是父亲您这位当朝宰相所决定了?”
    杨素苦笑两声,道:“那章仇太翼向皇上进言,说是大兴所在的雍州,是破木之冲,而皇上又是木命,如果继续以大兴为都城,会招致灾难。”
    “这一段以来大兴的街市上又流行着童谣,说是修治洛阳还晋家。皇上在最早是被封为晋王的,正好又应了这童谣,所以皇上就决定要迁都洛阳。”
    杨玄感听得目瞪口呆,他咽了一口唾沫,道:“就因为一个可笑的童谣吗?明眼人都知道这种童谣都是野心家的道具罢了,孩儿敢百分之百地肯定那是王世充这家伙在搞鬼,虽然孩儿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用意,可是皇上应该也知道王世充和章仇太翼的关系啊,他就想不到这一点?”
    杨素摆了摆手:“你可能有点低估皇上了,他虚伪、好色不假,但绝对不笨,更不会相信任何人,你说就连为父率军出征他都不忘要那王世充在暗中监视,又怎么可能去相信王世充的师父所说的话呢?”
    杨玄感不解地问道:“那他怎么就不开朝会,也不跟您这样的重臣商量一下,一下子就决定了迁都这样的大事呢?这可是要动国之根本的啊。远的不说,就说百年前的北魏,就是因为把都城从晋北平城迁到了洛阳,才酿成了六镇官兵大起事,几乎毁掉了整个国家啊。”
    杨素笑了笑:“你说的还真是没错,皇上想的恐怕真就是这个动摇国之根本。”
    杨玄感微微一愣,道:“这又作何解释?”
    杨素正色道:“你要知道,先皇为何要定都在大兴?”
    杨玄感突然省过了神来,道:“玄感明白了,那是因为最早跟随宇文泰入关中的前北魏六镇将士,也就是所谓的关陇军功贵族,这百余年来都是世代居住于关中,关系盘根错节。”
    “而且当年柱国家族都是可以有合法的私兵部曲,就是现在家奴也都不少。这些人如果联合起来对皇上发难,那可真是变生肘腋,连反应的时间也很少了。”
    杨素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从西魏到北周,再到我大隋,前后已近百年,关陇军功贵族又是以胡人为主,强横好战,真要是翻脸动起手来,光靠番上的这些外地府兵还真不一定能镇得住。”
    “所以即使以先皇的威望,也从不敢和整个关陇军功贵族为敌,而是采取拉拢多数,打击少数的策略。”
    杨玄感笑道:“可能皇上是以为上次在大兴城外作乱的那些人是对他心怀的满或者是想篡权夺位的关陇贵族所为,甚至连长孙晟上次在那场变乱中按兵不动的表现也会让他以为是那个幕后黑手的同伙。”
    “如果再碰到这种事,到时候番上的府兵作壁上观,而作乱的反贼们再攻打大兴,只凭那皇宫的数千守卫怕是寡不敌众呢。”
    杨素道:“是啊,就是这回事,在大兴城内外住了近百年的这些关陇贵族,有些在府里挖的地道都能通到城外,比如李密家的那个密室不就是通到了城外的渭水河底吗?要是这些人作乱,连攻城都不必了,直接就从百官坊里发难。你若是皇上,能不害怕吗?”
    杨玄感吐了吐舌头,道:“我可不怕,因为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皇上在夺东宫和登上皇位的过程中做了太多见不得人的事,也得罪了太多的人,这恐怕才是他真正想迫不及待地逃离大兴的原因吧。”
    杨素站起身来,在房内走了几步,道:“是啊,而且皇上本就是个大才子,一向喜欢吟诗作对,卖弄,骨子里并不喜欢那些骑马冲杀的武人。他之所以亲近宇文述这样的人,是为求自保的不得已之举。如果为父所料不错的话,他以后应该会重用山东的士族文人。”
    杨玄感吃了一惊,不信地摇了摇头,道:“怎么会这样?这次平定杨谅也是靠的关陇集团的这些军功贵族,他可以不喜欢,但也不可能一脚踢开吧,再说了,父亲您不是说过他想征战四方,成就霸业吗?又怎么可能只用文人?”
    杨素负手于背后,微微一笑,道:“因为皇上的骨子里是尊崇千百年来我们汉族的那种贵族范儿的,在他眼里,只有五姓七家这样的汉族世家大族才是真正的贵族,才是真正可以和他一起治理天下的,而那些低贱野蛮的胡人蛮夷,迟早会给一脚踢开。”
    “宇文述这样跟他结了儿女亲家的就算了,反正也就是个例,但以后由胡人掌兵,出镇一方的情况恐怕将不复存在,这恐怕才是皇上迁都洛阳的真正原因之所在。”
    杨玄感先是听得连连点头,突然又觉得有点不对,开口道:“可是关中是形胜之地,如果有天子在,也许可以镇住一些不安定分子,要是天子不在了,守关中的这些关陇军功贵族们如果想割据自立,不也很容易成功吗?”
    杨素仔细地想想了,还是摇了摇头,道:“只怕没这么容易,现在的关中已经不再具备象秦汉时的那种可以割据一方,成就王霸之业的条件啦。”
    杨玄感不信地回道:“为何没有条件呢?关中沃野千里,四边都有要塞,东边把函谷关和潼关一封,可挡关东百万雄兵,南边的武关,西边的大散关,北边的萧关也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相对来说那三个方向的敌人也不是太强,有何可以畏惧的?”
    杨素笑了笑:“正是这《禹贡》上所谓的雍州之地,沃野千里迷惑了许多人,现在的关中不是大禹治水时的关中了。”
    “自五胡乱华以来,黄河上游的茂密森林被大量地砍伐,而那些大规模进入关中的胡人,也在关中和陇右的丰美水草地放马游牧,导致了黄河上游的气候水文开始急剧地变化,直接影响到了关中盆地的粮食产量。”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你十四岁的时候,关中曾经闹过一次大饥荒,连先皇当时也没东西吃,带领了关中的父老乡亲逃荒到了河南,半年后才返回。即使是这次逃荒之后,关中的粮食产量也一直上不来,甚至需要从黎阳那里的粮仓连年调集屯粮过去,这也是先皇在位时一直非常头疼的一个问题。”
    杨玄感总算听明白了,他吁了口气,道:“也就是说,关中的粮食产量不够,即使有人想据此成王霸之业,也不能持久,是吗?”
    杨素点了点头:“不错,除非占据关中之人可以迅速地向西向南发展,北边是千里草原,只有牛羊,没法养活关中的数百万人口;西边的陇右之地,也就是凉州,也是地广人稀,那里的土地都是黄土地,也不适合耕作,只有向西南进入巴蜀。”
    “巴蜀那里可是天府之国,秦朝之所以最后有国力扫灭六国,也很大程度上是靠了巴蜀的这个天然粮仓。玄感,这点你要切记,若是以后想争天下,不可死守关中,要东挡关东群雄,南进巴蜀,方可成王霸之业。”
    杨玄感笑了笑:“父亲,皇上有如此雄心,有如此手段,只怕我们的盟友们都会被他直接剥夺了起兵的能力,更不用说帮上我们的忙啦,您和孩儿说这个是不是有点不切实际了呢?”
    杨素摆了摆手道:“这个打算总是要做的,王世充总是希望你能去取洛阳,他好在关中起事,其实也是存了这个心思。”
    “玄感,你没有走遍天下过,不知道天下各处的关隘险要,哪处可以屯兵,哪处可以伏击,哪处可以割据,这是你今后需要加强学习的地方。”
    杨玄感一抱拳,正色道:“谨遵父亲的教诲,这些年孩儿经过的地方,全部细细地画作了地图,包括这次讨伐杨谅,这并州东起太行,西至蒲州,北到朔代,南达黄河,一路之上如潼关、蒲坂渡、雀鼠谷、蒿泽、晋阳、代州(雁门)、朔州(马邑)这些要地,全部已经牢记在心了。”
    杨素满意了抚须道:“很好,男儿就是要有这种意识,读万卷书的同时也要行万里路,天下雄关要隘尽在你心的时候,就有成为良将的素质了。对了,东边的太行八陉这次你没机会去,以后如果走天下的时候一定不要错过,这是并州东出幽冀二州的通路,极为重要,你只有亲自去看看才会清楚。”
    杨玄感应了声“是”,继续道:“既然皇上迁都的决心已下了,那肯定要先去经营洛阳,等那里的宫殿营建完成后,才会搬过去。当年父亲您建仁寿宫都花了两年时间,要修建整个洛阳城,只怕也要至少五六年吧。”
    杨素摇了摇头,道:“这次你可能估计错了,皇上可能这次多多少少还真的信了那个修治洛阳还晋家的童谣,急不可待地想要搬家了。这些天里大兴城内的百官和勋爵显贵们都已经接到了通知,让他们尽早准备搬家,而洛阳一带的丁壮也已经开始被征调起来,用来修筑洛阳城外的关防。”
    杨玄感急道:“上次父亲您去修一个仁寿宫都死了上万人,这么大的洛阳,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好,岂不是真正要结怨于天下了吗?父亲,这次您可千万不能再犯糊涂了,一定不能接这个劳民伤财的差事,受人唾骂。”
    杨素苦笑道:“恐怕就是为父不想做这事,皇上也不会放过为父。你知道他是信不过我们杨家的,洛阳以后就会是他的新家,上次为父把仁寿宫修得太好了,他这次肯定也想把洛阳也修建得富丽堂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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