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城东郊,午时,五千骁果骑兵已经整装待发,全都是一人双马,副马上装着马甲与干粮,而主马上的骑士们个个全副武装,长槊指天,精甲耀日,随风飘扬的鲜红盔缨就象是燃烧着的火焰,骑士们的眼中则闪着冷冷的寒芒。
    时值盛夏,热风阵阵,骑士们的脸上汗水都淌成了小溪,但每个人都只是默默地单手举着自己的矛槊,一言不发,连马儿也难得发出一声嘶鸣。
    杨玄感双重连环宝甲,骑着黑云,立在了队伍的最前排,紧紧地跟在杨素的后面,上次仁寿宫变时脱在小树林的那身宝甲后来无影无踪了,这两件甲还是守东宫前红拂亲手给他套上的。
    前几天的那场风波后,杨玄感又好好地把这套盔甲保养了一番,还抹上了油,在这火辣辣的夏日下更是明晃晃地能亮瞎直视此甲的人眼。
    王世充今天也是一身披挂,骑着自己的雪花狮子骢,心事重重地站在杨家父子的身后,这次出征,自己怀有监视杨素的秘密使命,究竟是帮他们父子渡过此关,还是举报他们以取得杨广的信任呢?这是他现在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自从丘和报信后,一切出兵的准备工作都按着杨素廷议时提出的方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当天散了朝后,长孙晟就和杨素办了右屯卫兵马的交接手续。
    与此同时宇文述和于仲文所掌控的骁果卫队也紧急点出五千人,一个晚上就准备好了军械战马和十天的干粮,今天一大早就准备从大兴的东郊出发,杨广则亲自送行。
    杨广今天换上了一身黄袍,只是在腰间系了一根麻绳,表示他还在服丧期,杨素一身金盔金甲,大红披风,正跪在杨广的面前。
    杨广从身边的宫人手上拿过一枚帅印,亲手交到了杨素的手上,意味深长地说道:“朕的江山,全交给国公了,这骁果乃是朕看家的卫队,也全在公手,到了前线后,公可便宜行事,只是千万不要勉强,朕在后方会源源不断地给您派去援军的。”
    杨素抬起头,朗声道:“今天就是我杨素回报君恩的时候,皇上就等着老臣的捷报吧,十天之内,必破敌而还!”
    杨广微微一楞:“这么快?”
    杨素的嘴角边闪过一丝笑意:“军中无戏言,昨夜接到紧急军报,杨谅已经烧桥北返,蒲州城只剩下两万多步卒,守将是纥单贵和王聃,都是有勇无谋之辈,以为烧了桥就可以高枕无忧,皇上可以安坐这大兴城中,等老臣的捷报就是。”
    杨广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开来,扶起了杨素,道:“有越国公在,朕一向可以高枕无忧的,还有什么需要的事情可以尽管提。”
    杨素仔细想了想,开口道:“别的没什么了,只希望皇上早点让长孙将军和李子雄出发。”
    “你就放心吧,他们已经动身了。”
    第二天的夜里,戌时,蒲州对面夏阳渡口外五里处的一片密林里,杨素正冷冷地看着那座前几天还是一桥跨越黄河两岸,可现在已经被烧得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的舟桥残桩。王世充站在他的身边,双眼中碧芒一闪一闪,却是一言不发。
    杨素喃喃地说道:“还没有来吗?”
    王世充点了点头:“越国公不用急,红拂办事从来没让您失望,这次应该也不例外,她和这黄河帮的关系一向非同一般,几百条船对她不是太难的事情。”
    杨素摇了摇头,脸色还是很凝重:“今夜的黄河水流很平缓,适合偷渡,明天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机会,再说要是白天让人看到有数百条船的话,反贼没准就会心生警惕,加强守备了,到时候我们恐怕只有强渡。”
    王世充哈哈一笑:“强渡也没什么好怕的,情报上不是说了嘛,纥单贵在城外也只有万余步卒,还有一万多人在城里,这样一分兵,就算他们在岸上列阵,以这五千骁果的精锐,小杨将军也有能力强行将其击破。”
    杨素转过头来满意地看了站在一边的杨玄感一眼,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玄感,作战是需要你的这种气势,作为冲锋陷阵的将领,这种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气势是必须的,但如果作为主帅,你还要多考虑全局,多考虑战后的事。”
    “老实说,无论是强渡还是偷渡,都可以击溃守敌,夺下蒲州,但强渡的话至少我们要死一千多人。这会对你接下来的行动可能造成影响。”
    王世充微微一愣:“接下来的行动?越国公攻取蒲州后还有别的想法吗?”
    杨素点了点头,看着那奔腾不息的黄河流水,说道:“不是说夺回了蒲州就是平叛成功了,接下来还会有艰苦的战斗,本帅在夺回蒲州后就要回大兴,而这五千骁果到时候就由王参军和玄感掌握,先行北上,绕过晋阳,去会合杨义臣的部队消灭乔钟葵所部的汉王精锐。”
    王世充在今天中午的时候和杨素一起看过最新的军报:杨谅本人正前往介州(在晋阳南部)一带征发大军,卫戍晋阳的三万龙骑护卫已经北上,在岚州与乔钟葵会合,共计步骑四万向着北边的代州扑了过去。
    此外,大将军刘建率部五万,已经开始向太行山东部的井径要塞进发,大将军余公理率部八万,从晋中的太谷出发,向着河南一带的河阳进发,而大将军纂良也率众十万,出太行山的滏口径,经过邯郸,向着屯有数百万石粮草的粮仓黎阳进发。
    杨素当时看过这份军报后,一直没有说话,直接来到了这个与红拂约定见面的树林里,对着滚滚的黄河水,凝神思索到了现在。
    杨玄感一听到杨素这话,心里暗暗一动,问道:“父帅,为何要孩儿单独率这支部队北上?您自己不去吗?”
    杨素叹了口气:“新皇对我们始终不可能放心的,这一仗下来,一定可以斩俘这两万敌军,到时候宇文述和张衡肯定会向新皇进言,不让我这样借征战来壮大自己的力量,所以为父才会和新皇立下十天之约,到时候要回到大兴,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放心。”
    “但我一走的话,其他各处可能抵挡不住叛军的攻击,尤其是北边的朔州和代州,更是整个战局的关键,只有死死地堵上杨谅北连突厥的通道,才可以说全胜,要不然万一杨谅逃到了突厥那里,那就麻烦了。”
    杨玄感接着问道:“那为何不让孩儿随父帅一起回大兴呢?如果只是父帅单人回去,而这五千骁果却继续随孩儿征战,恐怕新皇也不会放心吧。”说到这里,杨玄感看了一眼王世充,冷冷地说道,“王参军奉了皇上的钦命前来,由他率军,只怕更能让皇上放心吧。”
    王世充苦笑道:“杨将军,别笑话我了行不,皇上若是信得过我,也不会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啦,大家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想着如何抱团渡过难关才是紧要的事。”
    王世充转而对着杨素说道:“杨元帅,您的想法很好,也是平叛的最佳策略,可是这对您杨家来说未必是好事,若是平叛太顺利,只怕皇上更是难以容你,还请您三思而后行。给杨谅留一条逃到突厥的路,也就是给您自己留一条路,这点您怎么会想不到呢?”
    杨素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沉声道:“王参军,你的这些意见玄感早就和我转达过了,可是我思来想去,这次平叛中如果故意拥兵自重,坐视杨谅逃跑,只怕祸事来得会更快,皇上也有理由治我的罪。现在长孙晟已经倒向了皇上,突厥那里不太可能作杨谅的外援,若是杨谅兵败去投,只怕会给突厥人绑送回来,以证明自己的忠心。所以我这样的选择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而且乔钟葵所部战斗力极为强悍,是精锐中的精锐,比起这些号称臂上走马,拳上站人的骁果壮士也不多让,如果只靠杨义臣的部队,可能未必能胜,即使惨胜,也无力再南下平叛了。”
    “乔钟葵本人就是多年的沙场悍将,和突厥打了十多年的仗,可谓身经百战,而他手下有一员将领,名叫王拔,更是号称万人敌的虎将,非我儿玄感不能制。所以你们一定要率着这支部队去救援杨义臣,更要找机会单挑杀掉那个王拔。”王世充叹了口气,无话可说,骑着马走向了河边。
    杨玄感看着王世充走远之后,突然笑了起来:“父帅此举,还是因为以前史万岁的事情得罪过杨义臣,也想让孩儿去帮他这一回,以冰释前嫌吧。”
    杨素抚髯微笑:“玄感果然大有长进,不错,就算要为了将来作准备,江湖草莽,英雄豪杰固然要结交一些,但朝中掌兵的大将也是最好能有些交情的,多给自己留些人脉总没有坏处。”
    杨素突然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玄感啊,为父在爬到这权力巅峰的过程中害过不少人,得罪的人更多,所以许多人都恨着为父,更多的人盯着为父的这个位子眼红,这些都会给你造成不利的影响,趁着为父现在还有能力,现在开始就要给你广结善缘。”
    “这次的平叛作战其实结果并没有什么悬念,杨谅先机已失,又没有经略江南的打算,等我们这一战告捷,天下人都会看出胜负,不会有人再去支持叛军。”
    “但你可以在这次平叛过程中看看这些叛将和朝廷里的一些人的关系,看出哪些人可以争取,哪些人可以合作,将来要是有一天给逼上杨谅这条路,也可以有个参考。”
    杨玄感正色道:“孩儿谨遵父亲的教诲!”
    突然间,河面上靠岸的位置浮出了两个黑点,杨玄感的目力极佳,即使在这黑夜中也一眼看了出来,又惊又喜地对杨素道:“父亲,您看!”
    杨素睁大了眼睛,手搭凉蓬,只见那两个黑点出现在渡口下风方向两里左右的地方,游上了岸,原来是两个人,远远看去都穿着贴身的黑色水靠,一个人身材高大魁梧,另一个则是身材异常娇小,王世充显然也看到了来人,一夹坐骑的马腹,迎了上去。
    河东离岸一里处的纥单贵大营里灯火通明,士卒们喝酒吃肉的声音都能远远地传过来。而河西这块则是死气沉沉,王世充掏出了怀中的火折子点了起来,在空中绕了几个圈,黑夜中的一点微光显得格外地明显。
    河里的那两人上了岸后,就冲着火光向这林中奔来,瞬间即至。
    王世充早早地灭了火折子,以免引起对面的敌军怀疑,夏夜的天空格外晴朗,星光熠熠,十丈之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娇小身形的那人正是红拂,一身黑色的水靠把她婀娜的身形和修长的双腿衬托得格外明显,秀发被连体水靠包着,而两道柳叶眉上则挂满了细细的水珠。
    另一人则是个四十多岁的大汉,身材壮实,面皮却是很白净,穿的紧身水靠把他那一身矫健的肌肉撑得棱角分明。从他跑过来这一路看,步伐沉稳有力,浑身的腱子肉几乎没有任何的抖动,可见都是实肉。
    王世充暗赞此人也是一员难得的勇将,光看这力气,使个一百多斤的兵器完全没有压力。
    红拂站定之后,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喘息,说道:“大帅,少将军,王参军,这位是麻叔谋麻帮主,乃是这黄河帮的龙头,我们府上走这黄河的生意,向来都是租用麻帮主的船只的。”
    那麻叔谋的面相虽然瑰伟,浓眉大眼,长须飘飘,极有男子气概,但王世充总觉得其眉宇间带了几分邪气,给他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只听麻叔谋打了个哈哈,拱手道:“跟越国公打了这十几年的交道,却一直无缘拜见,今天可算了却了麻某平生的遗憾了。”
    杨素微微一笑,摆了摆手:“老夫公务缠身,一直抽不出身与麻帮主相会,心下常引以为憾事,今天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麻叔谋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杨玄感,赞道:“都说少将军是盖世英雄,项王再生,今天一看果然是英雄了得。要是有机会的话还想跟少将军讨教一下武艺。”
    杨玄感对此人的印象不好,冷冷地说道:“好说,好说,麻帮主,现在情况紧急,请恕在下冒昧,请问那些渡船都准备好了吗?”
    麻叔谋的脸上闪过一抹得意的神情,正色道:“三百条大肚船,每条可以容十个人,十匹马,或者只放十五匹马,四百条羊皮筏子,每只可以放十五个人,只是战马最好别上筏子。船里都按越国公的要求,铺满了干草,人马在上面不会有声音。”
    杨素点了点头:“很好,这样算来,一次就可以把所有人马都运过去,副马可以等下一批,战马和人过去就行。”
    王世充突然开口道:“麻帮主,我们的骁果骑兵都是重甲骑兵,连马也是带马甲的,加上兵器,一人一骑就重有千斤,就是一条船放十个人,能放得下吗?”
    麻叔谋微微一楞,脱口而出:“有这么重?”
    杨素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满的神情,也不说话,看向了红拂。
    红拂一看这架式就知道杨素有些不高兴了,忙说道:“麻帮主今天已经是尽了全力,才弄来他手上所有的渡船了,时间紧急,还请主公见谅。”
    杨素点了点头,抚了抚胡须,沉吟了一下,道:“麻帮主,你这羊皮筏子和大肚船各自最多能载多少人?或者说能载多少斤的东西?”
    麻叔谋说道:“大肚船是尖底船,载重量比较大,一次可以装四千五百斤左右的东西。而那羊皮筏子就要小一些,一次只能装三千斤左右,而且船帮比较浅,只怕战马是不能上去的。”
    王世充低头仔细地想了想,向着杨素一拱手道:“杨元帅,末将想到过河的办法了!”
    杨素的脸上闪过一丝欣慰,对着王世充问道:“你有何良策?”
    王世充先转过了头,对着麻叔谋问道:“渡河的地方在哪里,会不会被敌军发现?”
    麻叔谋回头看了看对岸那座灯火通明的大营,摇了摇头,道:“应该不会,渡河点在离此十里处的下游,王参军请看,就是这座大营和江岸处都无人巡守,更不用说十里之外的那处荒滩了。”
    王世充看了看这个蒲津渡,只见河面宽约二百多步(300多米),河的中心还有个小沙洲,虽然原来作为浮桥的连排船已经无影无踪,但是沙洲上的桩子还清晰可见,这也是蒲津渡成为这一段黄河上的最大渡口的根本原因。
    王世充收回了思路,继续问道:“以今夜的这个水流条件,从十里外的野渡过河,一次大概要多久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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