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着王世充那张阴沉的脸,碧绿的眼珠子里,狼一样的凶残不停地闪现着,一半是火光,一半是暗黑的月影,一个人独自站在角落里的王世充这会儿显得格外的阴森可怕。
    这把火一直烧到了天明,六月的沙漠里,黑夜格外地短,只有四五个时辰,当拂晓的日光从地平线上露出的时候,火堆基本上也烧完了,近万具尸体都成了一片片的骨灰,跟这大漠中的黄沙融为了一体。
    李子雄指挥着士兵们,趁着太阳还没出来,这阵还算阴凉的功夫,赶紧把那些骨灰又堆回了那个大坑,然后堆上沙子掩埋,虽然他明知这样没啥效果,沙尘暴一起,这些兄弟们的骨灰还是要被吹散,但他的良心让他还是要眼见这些兄弟们入土为安,哪怕是已经变成了一堆灰。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子雄成天和自己的兄弟们呆在一起,不愿意和王世充一个帐蓬,而杨玄感要不是摊上了这件保护王世充的差事,也是一万个不情愿和这家伙成天坐一起相顾无言。
    王世充开始的两天倒是不住地找杨玄感说话,可是这回杨玄感打定了主意,权当他是空气,不是自顾自地喝水,就是躺倒睡觉,王世充讨了几次没趣后也不再言语。
    杨素的大军一直驻扎在沙漠之外,按王世充的计划,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一切等前方的回报,再作决定。
    到了达鲁花离开后的第五天,一大早王世充就爬了起来,这几天他已经有些适应这种沙漠中的生活,甚至那些在第一天时还让他极不适应的热沙,此时也好象没有一开始那样滚烫了。
    王世充光着膀子,看了看自己身上被晒脱的皮,还有那这几天迅速从古铜色向熟铜色发展的肤色,不觉叹了口气。他这几天下来突然开始同情起突厥人来了,成天处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看着长城以内的花花世界,换了谁都不可能抑制住进来抢一票的冲动。
    杨玄感一直坐在对面,神色黯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看着外面在发楞,这几天来他一直如此,如失了魂一样,成天只是枯坐无语。
    王世充也觉得有些无趣,心想两个人之间最远的距离只怕不是千山万水,而是这样互相厌恶,相对无言。
    杨玄感这两天没法跟别人说话,也有些闷了,便看着王世充冷冷地道:“我劝你别打什么逃走的心思,要是你这招不成,就算我们两没有那个赌约,父帅和晋王也会要了你的命。”
    王世充脸上闪过一丝笑容,他有些意外杨玄感居然肯主动跟自己说话,于是转过头对着杨玄感道:“杨将军何以认定世充是在准备逃跑?”
    “哼,你那肚子里成天就是害人的主意,哪会想什么好事。”杨玄感恨恨地说道。
    王世充突然叹了口气:“世充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杨将军,让你这样恨我?就因为上次你抢我新娘的事吗?要知道那次可是你抢了我的老婆,我没跟你计较,你还要如何?”
    杨玄感的眼前又浮现起那个新娘临死时的表情,一下子又变得愤怒起来:“你要打我甚至想杀我,我都没意见,你那新娘是无辜的,你居然也下得去手,拿老婆去换官位,你自己也算个读书人,要脸么?”
    王世充突然表情变得有些悲伤起来,杨玄感见多了他的嬉皮笑脸,这样的表情还是头一次见到:“谁会忍心下手杀自己的老婆呢,可那天她知道了太多我们间的事情,若是留着,总是后患,我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误了自己的前程。
    杨将军,你是世家子弟,一出生就是大富大贵,哪知我们这些平民奋斗的不易,想我父亲,读书破万卷,经营一生,也才做了个下州长史,你觉得这公平么?”
    世充自幼读书,最吸引世充的就是这句: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只要真正有本事的人,是不应该被自己的出生和地位所局限的,所以我不甘心,我要靠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
    王世充继续着他慷慨激昂的演讲,连眼中都放出了光芒:“杨将军,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在这荒凉之处的独处,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再有这机会,有什么话都可以尽管说,过了这村也许没这店了。”
    “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我,我这次一定会给你满意的回答。不管以后我们的关系变得如何,今天都可以说说心里话。”
    杨玄感一直也想有个机会能当面问问王世充,听了他这话后,看了看帐外离着自己足有几百步的军士们,也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便转向了王世充:“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跟晋王殿下搭上线的?”
    王世充哈哈一笑:“你看这样如何,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问你一个问题,有些事情我也想得到答案,你可以不回答,我也可以不回答,如果不方便回答的,可以换个问题,你看如何?”
    杨玄感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以借今天这机会跟王世充换情报,反正现在只有二人在场,重要的事情即使他知道了,想去告发领赏,自己也可以赖掉。
    王世充平静地说道:“为了表示诚意,我就先回答你这个问题吧。上次的事情以后,你父亲帮我去向宇文家提亲,但宇文述好象对我很警觉,不仅不向晋王举荐我,反而让他两个儿子也要离我远点。哼,他不帮我,我就自己想办法。
    其实我一直有个朋友,是姑臧(今天甘肃武威市)人,叫段达,跟他的交情还能扯上灭陈的时候,当时我们都在晋王麾下效力,我们两个脾气相投,就成了好兄弟,生死之交。杨玄感,你别以为只有你能交到朋友,我王世充的朋友不比你少。”
    杨玄感知道他说的也有道理,跟他出身相近的人自然容易走到一起,于是点了点头,继续听了下去。
    王世充继续说道:“后来灭陈之后,我因军功升为仪同,回家闲居,段达则留在了江南,后来还跟着越国公一起讨平了高智慧的叛乱,因功也加了个开府仪同。你杨玄感生下来就当了个仪同,可我们却要提着脑袋玩命才换来这个六品官。所以我们在一起就有共同语言,能做朋友。
    后来段达回了京后,当了晋王府里的参军,虽然官职不高,但能和晋王说上话,他本来想直接举荐我,但我王世充是何人,怎么能无功就去投靠晋王?那样晋王是看不出我的能力的,以后也不会重用我。”
    杨玄感脱口而出:“所以你就帮他用猫鬼害人?”
    王世充“嘿嘿”一笑:“原来这事你知道了啊,怪不得一直这么恨我,这可要算另一个问题了,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明白不?”
    杨玄感刚才口没遮拦,本有些后悔,一听对方居然也肯提及此事,一下子有些意外,便点了点头,心里开始盘算着一会儿要如何回答他的另一个问题。
    王世充继续说道:“段达有个朋友,叫姬威,是太子东宫里的亲信,跟那个左庶子唐令则一样,是个幸臣,成天陪着太子昏天黑地地鬼混。
    本来晋王多年来都想在东宫布下耳目,可是太子身边有些象太子冼马(东宫官名,类似办公室主任之类的)李纲这样的忠臣,想派进去的人都被查出来了,就是你那个朋友李密,在东宫也接触不到什么机密核心之事。
    但太子身边的近臣就不一样,这些人连李纲都能排挤掉,所以要想打开缺口,获得东宫的内部机密,此人是最好的突破口。这几年皇上对太子的态度也越来越明显,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猴精,都开始给自己找些退路。
    有一天段达和我一起喝酒,无意中说到姬威是他的朋友,我当时就要他赶快找这个姬威,他开始还不愿意,说以前也找过他,结果这家伙眼界高的很,进了东宫以后就不怎么跟他们这些以前的朋友来往了。
    我就跟段达说,此一时彼一时,以前太子的地位稳固,将来没有意外就会登上大位,就算是为了避嫌,姬威也不会和你这个晋王府的参军来往。现在不一样,太子的位置受到晋王的强有力挑战,姬威这种人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一定不会拒绝和你的联系。
    几次后跟姬威混熟了,见面的场所也从大兴城里的酒楼射箭场之类换成了我家的大院于是段达将信将疑地托人去找了姬威,果然第二天姬威就如约来和段达见面了。开始的几次只是叙叙以前的朋友交情,没牵涉到实质,我是在他们第三次见面时跟去的,又见了。
    杨将军,你可能不知道,我家的那个大院以前叫极乐山庄,人世间好吃的好玩的我那里全有,我知道你和越国公最近也一直派人在刺探我家,其实没有必要,以后我们要是做了朋友,你随时可以大摇大摆地进来。”
    杨玄感“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王世充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有一天姬威玩高兴了,也喝高兴了,我看时机成熟,就让段达跟他摊牌,起初姬威还有点犹豫,不敢就这么背叛太子,结果段达就威胁他说,东宫的过失,皇上都知道了。晋王已得到密诏,一定要废黜太子。你要是能告发杨勇的过失,就会大富大贵!
    姬威还是有些动摇,于是我又加了一把劲,说是皇上已经知道了不少东宫的事情,你要是不肯合作,我就去说这些都是听你姬威说的。这家伙当场吓得就瘫到桌子底下,一下子就答应和我们合作了。”
    杨玄感鄙夷地看了王世充一眼:“如此肮脏丑恶的交易,你说起来就没一点脸红吗?”
    王世充笑着摇了摇头:“杨玄感,不用跟我装什么清高,你和你爹还不是成天做梦就想在东宫安插内线么,只不过没办法打进去罢了。就是对我王世充的家,你们也动用了探子,这些就很光明正大吗?”
    杨玄感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在杨玄感听来,王世充的声音今天好象没那么刺耳了,虽然粗浑低吼依旧:“搞定了姬威以后,东宫基本上就对于晋王没有秘密可言了,他哪天在哪里见过什么人,都会很快地传到晋王这里,并作出反应。靠这个功劳,晋王大大地夸奖了我一番,虽然现在没有升官,但已经把我作为心腹了。”
    杨玄感知道王世充有这个本事,杨广同样是野心勃勃,两个有才的坏蛋碰到一起,想不擦出些火花都难。
    王世充对着杨玄感道:“你的第一个问题我回答完了,我的回答你还满意吧。”
    杨玄感点了点头,王世充确实说得够详细。
    王世充露出了那一口黄澄澄的粘了沙子的牙:“现在该我问了,能答的话你就答,不能答我可以换一个。”
    杨玄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王世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需要今天在杨玄感的身上彻底摸清杨素的底牌,甚至为此不惜把这几个月来自己的最大战果,也就是拿下姬威之事和盘托出:“你们杨家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是想全力帮晋王上位,还是想两头下注,保持东宫和晋王间的平衡,再或者是支持蜀王杨秀或者是汉王杨谅?”
    杨玄感笑了起来:“王世充,你未免也太会占便宜了吧,一口气问我这么多问题,这算是一个问题吗?”
    王世充眼中的绿光一闪一闪,显示出他的心思也在飞快地开动着,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这个问题确实有点大,这样好了,你回答了这个问题后,我把猫鬼那个事也跟你说明白,我知道你对那个事比较上心,你看这样如何?”
    杨玄感没想到这家伙这次会如此爽快,都有些不敢相信,但想了想王世充虽然奸诈,可是跟自己好像还没有爽过约,于是他迟疑了一下后,猛地一拍手:“一言为定。”
    “我们杨家的态度其实很明显,如果让我们家选,是巴不得置身事外的,但是从上次皇上要我父亲去东宫责问太子刘居士余党的事开始,我们家就没有退路了。王世充,你是聪明人,此事的利害关系不用我多说了吧。”
    王世充点了点头:“不错,皇上就是想你爹主动找些太子的罪证,好废了他。”
    杨玄感点了点头:“你也该知道高颎高仆射的态度,这件事上他绝不退缩,而是选择了跟太子共存亡,所以我们家也没有了退路,只有跟太子和高颎,还有跟他们同一阵营的左卫元将军他们斗到底了。你既然一手策划了猫鬼案,应该清楚这点吧。”
    王世充笑了笑,没有说话。
    “现在高颎已经倒了,太子没了任何的靠山,倒台是迟早的事,我们除了帮晋王还能帮谁?王世充,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还会问我这种问题?”
    王世充的语调变得冷酷起来:“你们就没想过转而扶持汉王杨谅或者蜀王杨秀,以平衡和对抗晋王的势力?你爹这么精明的人,会不知道晋王的真面目?甘心在他这条路上走到黑吗?”
    杨玄感微微一楞,这个问题杨素倒是从没跟他商量过。
    “我不知道,阿大从没和我讨论过这事,只说过既然我们已经上了晋王的战车,就只能和他一路到底了,而且汉王长年镇守河北,蜀王则一直在蜀中,跟阿大也没有什么联系,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也不太可能合作吧。”
    王世充一动不动地盯着杨玄感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神中判断出他是否在说谎,看了半天后,长叹一口气:“罢了,我相信你是真不知道此事。不过在我看来,越国公不会这么简单,蜀王和汉王都是野心勃勃的人,跟晋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上次征高丽的时候,汉王就告过高颎一状,说差点给他害死。可见这家伙绝不简单。”
    杨玄感摇了摇头:“这些事情阿大和我谈论的不多,我们杨家和你王世充不一样,你想着的是向上爬,我们想着的是平安无事,不要主动惹祸上身,所以你是无法理解我们的想法的。”
    王世充点了点头:“这句说得在理,晋王他们这些王爷拼命地折腾是为了当皇帝,你们杨家再怎么也只是臣子。现在越国公已经位极人臣了,夫复何求,多一事还真不如少一事。好吧,你这个回答我很满意。”
    “那你是不是应该和我说说猫鬼的事了?”杨玄感沉声道。
    王世充微微一笑:“这个自然,我王世充答应你杨玄感的事情不会出尔反尔。那个猫鬼,我只不过是抢先行动罢了,其实你不应该恨我,如果我不做这事,恐怕你娘现在已经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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