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结束还不到11点。等家长们陆续离开,老王提了个超大蛋糕来操场上找自己班的崽子们,大手一挥豪迈决定就在这吃,不必回班上自习。
    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们有使不完的劲儿。蛋糕奶油很足,自然不是被他们拿来吃的。
    他们互相追逐着疯跑,大笑,誓不让任何一个人脸干干净净地走出操场。此刻连威严如老王也不能例外,几个男生合伙围上去糊了他一脸奶油,哄笑作鸟兽散。
    越是吃得开的高中生,被“关照”得就越多。廖簪星狼狈地从人群缝隙钻出来,一屁股坐到云亭旁边。
    他在擦眼镜上的奶油,见她坐下,将湿巾推了推。廖簪星抽了几张,开始擦脸擦头发。
    能时时刻刻带着湿巾纸巾这些的男高中生也就云亭了。
    “有点像那个。”
    时不时有同学路过,廖簪星说得很隐晦。
    云亭循着她的视线也落向镜片,面色不出她意料地红透了。
    廖簪星得意洋洋,惬意地在草坪上躺下。她很喜欢搞这种暗搓搓调戏人的坏把戏,譬如蹭蹭腿什么的。云亭又是趁手好玩的猎物,无论是啃咬尝一口,还是团在爪间戏弄,都很有趣。
    这些天被廖欣搞得一团糟的心情都稍好了些。
    云亭一丝不苟地演完羞涩,觑她确实高兴了一点,暗暗松了口气。
    上回给她传了小纸条,她次日仍然面无表情。他能察觉她的不开心,但直到今天才隐隐猜到是为什么。
    他隔着人头攒动的学生和家长,看她一直孤孤单单坐着,和身边的女人像生拼硬凑的母女。
    在老王眼皮子底下,云亭也不好跟着在她旁边躺下。他们一坐一躺,无声而默契地消磨放学铃响前的短暂时光。
    风吹过被湿巾擦过的皮肤,泛起寥寥春夏之交令人享受的凉意。是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年少的光阴随风流逝,一分一秒的青春被无忧无虑浪费过去。廖簪星手搭凉棚,遮在懒洋洋的瞳眸上。
    气球已经飘得很远很远了。
    多数走读生中午都是回家吃午饭,有时家里没人做饭才在食堂解决,只回家睡个午觉。
    廖簪星上学期间不用手机不点外卖,常在小区门口的餐馆吃,极偶尔接受热情同学邀请去做客蹭饭——一个她无法回答的必然话题是,“你要不要用我们家电话和爸妈说一声不回去吃了呀?”
    打个电话过去,等对方从墓道里灰头土脸爬出来在山沟沟里找半天信号然后说今天中午在同学家吃饭吗?
    还是打不通,等十天半个月才接到从不知道世界上哪个角落的深山老林里发出关怀的时候才说没事就是说一声上个月在同学家吃?
    但此刻还不如去同学家里吃。
    她载着李商羽,溶入放学鱼贯而出的人流车流。成人礼后很多走读生的家长没离开,就把车停在校门口等着顺便接孩子回去。
    李商羽的爸爸则是要回家做顿大餐。今天从人为赋予的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
    廖簪星紧抿着唇,想到回家要和妈妈共进午餐,就一丝胃口也无。
    前几天两人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廖欣对她嘘寒问暖的句式还没有和同事打电话关心猴子的多。缺失的数据无法拼凑能运行下去的话题,她不知道廖簪星爱吃什么爱玩什么,不了解她如今有什么朋友,甚至连在哪个班都是成人礼前一天才向她确认。
    “曲珍是我四岁时的朋友了,妈妈,她在西藏我在泊川,很难有什么联系。”
    “我高二了,妈妈,在11班。而且我高一是24班,不是42班,我们一个年级只有三十个班。”
    迟到的关怀令人反胃。她想。她对他们早就没有任何期望,正常的亲子关系对她来说已经有点恶心。
    她十七岁了。假使她的爸爸妈妈也开始那样关怀备至,她只会毛骨悚然想逃离。
    她羡慕那些和睦的亲密的家庭,但也不是很想要了。
    廖簪星在第一个红灯前刹车,长腿支地,闷闷开口:“对不起,我今天不太想回家吃,不能送你回去了。”
    话脱口才懊恼,其实也可以先送李商羽再折回来,反正是电动车。
    李商羽已经从后座上跳下来,绕到她面前。鹅蛋脸白净丰满,秀气的柳眉担忧微蹙,漂亮得难以言喻的眼眸盛满她的倒影。
    “你想去我们家吃吗?或者,我回去打包,我们去学校吃。”
    李商羽其实从没和廖簪星同班过,只是从每次考试后如同个人专栏似的范文印发中知道这个名字。
    她很喜欢她写的东西,八股文也能写出带有个人风格的新意。语文老师们总是唠叨着让他们别学廖簪星容易把自己带跑偏,一边又很拧巴地每次都印她的作文。
    正式认识她其实是在放学路上。
    她家离学校近,步行也就一会儿的功夫。秋老虎热得人发昏,她瞧见前面那个奇怪的人影,还以为是中暑幻觉。
    那个女孩子骑着电动车,但也算不上骑,只是坐在上面,两脚走路式前进。
    “没电了吗?”她好奇问她。
    她头也不抬,“我在学鸭子凫水。”
    “……为什么?”
    “因为电动车没电了。”
    “……”
    鬼使神差地,她们并行了一段路。一个坐在电动车上旱地凫水,一个走在马路牙子上亭亭玉立。
    她们自然而然聊些别的,交换班级姓名——
    哦,这就是廖簪星。
    那时的李商羽讶然又恍然。她想,嗯,情理之中。
    李商羽还在专注地望着她。或许是长久以来的孤独和不安,或许是想到和她也总有一日形同陌路,廖簪星一瞬间不知所措,不听话的眼睛突然成了坏掉的水龙头。
    对方大概是被她吓到了。愣住几秒,试探着站近一点,抬手搂住她,让她埋在自己胸前。
    她慢慢抚摸她的头发,轻轻拍着后背。任红灯转绿又变红,任她的泪水将她的校服外套打湿也浸透。
    她甚至给她讲了个蹩脚的笑话哄她。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名字是我妈妈取的?她弹古筝嘛,宫商角徵羽。如果要我爸爸来取,我可能叫李盐茶了。”
    很久以后,她也确实和李商羽渐渐失去联系的多年以后,廖簪星已经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因为那个名字的笑话而破涕为笑了。她只记得那时是十七岁的盛春,泊川的柳絮还在恼人地漫天乱飞,她难堪地向对方道歉,为弄湿的校服,为突然的脆弱。
    而李商羽仍然温婉又柔和,“不要这么说。你愿意在我面前掉眼泪,我很感谢这份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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