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非醒来时,感到有几只手拽住他的手臂和衣服,死命拉扯摇晃。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怎么了?天亮了?”
    “他醒了!这白痴还活着呢!”身边响起几声响亮的喊叫。视界慢慢由模糊变为清晰,他看清楚眼前站着一个小个子男人和一个瘦瘦长长的银发羽人。他逐渐想起来,这个男人叫做姬承,是虎牙枪的继承人,除了没用之外也没有别的坏处了;这个羽人叫云湛,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游侠,正是他把自己从龙渊阁骗出来的。
    龙渊阁,龙渊阁……他的脑子一阵疼痛,一些奇怪的记忆随着“龙渊阁”这三个字一同浮出水面。自己仿佛是做了一场长梦,梦中的一切合情合理又难以索解。
    “叛军打听到了你的存在,”云湛说,“所以派出羽族的杀手打算偷袭你。因为有我在,他们知道没办法一击致命,因此煞费苦心准备了新的武器。”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支箭,看来平平无奇,他却用厚步包裹住了手掌才敢拿起来。还没靠近,宇文非就感到一阵透骨而入的寒意。
    “已经放了半个月了,不然就这样我也会被冻僵的,”云湛将箭支放在桌上,一阵白气慢慢散发出来。宇文非坐起来,拍拍脑袋:“有专犁的味道。大概是取出专犁的珠子磨成粉吧,然后嵌入箭头里。龙渊阁的书籍里有过……”
    “读书多就是好啊,”云湛做个鬼脸,“没错,就是这玩意儿。这种箭用特制的驽筒装着,以秘术镇压,用不着精确瞄准,发射出来之后能迅速把周围数丈之内的东西全都冻僵。”
    说到这儿,云湛居然有点脸红:“呃……不是我不想救你,而是当时如果我去救你,我也得被冻成冰坨子,所以……”
    “所以你往旁边刺溜一跳,那速度,我估计长上翅膀的都没你快,”姬承在一旁十分不仗义地补充说,“不愧是天驱,好身手啊!”
    云湛瞪他一眼,慌忙转移话题:“你也应该知道取到专犁的珠子多么不容易,我估计这种箭叛军手里不会超过十支,居然舍得用在你身上,你也算是大大的有面子了。”
    “然后我就被冻成了冰块?”宇文非若有所思。
    “石公主把全城能找到的人和东西都找出来了,也不知道从大内库藏里翻出了些什么奇药,居然把你救回来了,”姬承说,“不过你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刚才。大夫说,你的脑袋可能被冻坏了,我们都担心你救回来也会变傻呢。”
    “没变傻,放心……”宇文非喃喃地说。
    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但记忆开始渐渐凸现。一个奇妙的世界,一个名叫老六的朋友,一个苦思冥想、寻找龙渊阁的人。这一切在专犁冰冻一切的寒气中突然出现,当肉体暂时消失时,精神却能活跃到这等地步。原来老六和宇文非,不过是同一个精神分裂后的产物,他们原本是同一个人,却拥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原来,龙渊阁那位前辈所说的话是真的,他想。世界只存在于人的头脑中,当你死去或者醒来,当你的感知不再持续,也许一个恢宏的宇宙就会因此而消亡。他不无惋惜地回想起梦中的那一切:充满尘土的城市,钢铁筑成的高楼大厦,蚂蚁般密集的人群,机窗外的茫茫云海。
    还有老六,宇文非想,这是我思想的另一半,可我从未意识到我身上会存在这样一种人格——它究竟说明了什么?
    “想什么呢?”云湛伸出手,装模作样地给他把脉,“不会真被冻坏了吧?”
    “男左女右,你应该按我的左手,”宇文非说,在姬承幸灾乐祸的嗤笑声中,他仍在心里努力回想着那个异世界的点点滴滴。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个庞杂繁复、无比真实的幻影?
    也许是因为长年修习密罗系法术的缘故。密罗的反面是混乱,会对人的精神产生强烈的影响。而自己在龙渊阁读了太多的书,对世界的猜测与想象也太过深入,因而在意识深处已经不自觉地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新世界?
    还有那些对龙渊阁的混乱印象,那些荒诞不经的细节,是某种期冀,还是某种不满?一切都无法解释,而且可能永远无法解释,因为即便是龙渊阁中的藏书,也没有任何一本能够详尽的解答,一切生物的精神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复杂与不可揣摩。
    我们的世界,是否也只是依赖于另一个生物的感知而存在?想到这里,宇文非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想要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却又想永远不去触碰这个问题,毕竟让自己的头脑陷入永久的混乱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你再养两天,我送你回去,”云湛说,“你们龙渊阁的知识分子可值钱,死了我赔不起。”
    “我作证,”姬承不放过一切报复云湛的机会,“你昏迷这段日子,他的脸始终都是一会儿白一会儿绿的,那颜色别提多好看了。”
    “嗯,回去,”宇文非点点头,“可是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龙渊阁究竟在哪儿?”
    云湛疑惑地望了姬承一眼:“他居然问我们龙渊阁在哪儿?”
    “他疯了,”姬承简洁地回答说。
    宇文非不再理睬这两个活宝。他有些疲惫的抬起头,在屋顶的上方,天空依旧深邃幽远,星河依旧灿烂,但他已经不可能再有机会看着舷窗外的云海了。现在那里只有一群盘旋的羽人,羽翼翻飞中酝酿着杀机,随时准备取他的性命。
    绿原雪
    谢扬在正午时分听到阿古尔鬼哭狼嚎的叫声。他放下手里的烤肉,抬起头从哨所望出去。阿古尔迈着壮硕的短腿,正沿着边境唯一的一条车道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着。他面孔凸出,双目怒睁,全然不顾及奔跑时叫喊有可能导致岔气。在他的前方,有一辆看来是运送军需的马车正在疾驰。
    “停下来!”阿古尔喊着,“快停下来!”
    阿古尔奔跑的这一小段是一个岔口,按照三方议定,恰好暂时属于中立地带,谁都可以进入。谢扬犹豫了一下,展开双翼飞过去,正好阿古尔已经累得瘫倒在地。他呼哧呼哧大口喘着气,手却兀自往前伸着。
    “干吗啊?”谢扬问,“媳妇儿被人抢了?”
    阿古尔摇摇头,好容易喘匀了几口气,好似一只风箱,一点一点往外漏着话:“马车……送军需的……刚走……我看到……后箱……有……”
    “有什么那么激动?”谢扬问,“你这蛮子,亏还是马背上长大的,就凭你那小短腿儿能追得上马车啊?”
    “一棵……青菜!”
    谢扬一跃而起,双翼把蛮子拍了个跟头,但他随即很沮丧地飞了回来,嘴里嘟哝着:“那好歹是你们的车,我不能追,而且已经进入你们的地盘了……你刚才怎么不再跑快点?”
    这一个下午谢扬都在心里埋怨阿古尔。这个愚蠢的蛮子,要是能想到牵匹马,也许就能追上马车,就能拿到那棵青菜。他们已经多长时间没有尝到菜叶的滋味了?两个月?三个月?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蛮子嘲笑他,说他是有史以来食肉最多的羽人,但显然蛮子自己也吃不消。
    正想到火起,蛮子还要火上浇油。他隔着边境线大叫:“喂!鸟人!借你的锤子使使!我的找不着了!”
    鸟人没好气地抬起弓,嗖的一箭射出,准确地钉在阿古尔的脖子旁边。阿古尔面色惨白,用蛮语叽里咕噜咒骂了一通。
    谢扬翻出锤子,扔了过去,这次阿古尔稳稳接住了。他咧嘴一笑,表示感谢,举起另一只手里的东西:“一会儿给你送一份过去,刚打下来的红鹰,肉香,油多……”说到这里,猛然发觉犯了大忌,一时间颇为尴尬,灰溜溜地遁掉了。
    谢扬也不和他计较,往围栏上一趴,呆呆望着天空。天仍然是木然的铅灰,带有一种凝重的质感,仅有的几片云朵呈不规则形状懒洋洋地点缀其间,远方的高山狰狞矗立,峰顶的积雪闪动着微光。在这一切的下方,就是那片广阔的不毛之地,数千里的地界内只能看到毫无生命气息的灰黄色,连树都见不到两棵。
    三年前刚刚从森林茂密的宁州南部来到此处时,他曾颇为眼前苍凉壮阔的景致而感叹不已,但一千多个狗都不如的日子熬过后,苍凉变成了悲凉,感叹也变成了无休止的抱怨。到了一年前,其他的驻兵全都撤走了,这个边境小哨只剩下了谢扬和老孙头两个人,老孙头年迈体衰,一天恨不能躺十三个对时,两人几乎没什么话可说。
    幸好还认识了蛮族人阿古尔。这个蛮子在一次例行的边境巡视中遭遇暴风雪,竟然被稀里糊涂吹过了国境线,按规定,谢扬可以干掉他。不过他一向心软,也看得出眼前这个笨蛋已经快被冻成冰块了,于是瞒着老孙头偷偷救下了他。过后两人聊天,发现彼此的境遇差相仿佛,倒是颇有几分同病相怜,就这样攀上了交情。平日里大家隔着国境线吹吹牛皮,分享一下彼此的食物,也算是为枯燥乏味的生活略添一点生机。
    也难怪他们俩无事可做。这片位于宁州西北的土地广袤而贫瘠,除了风沙之外从不出产其他东西,一直以来罕有人烟,虽然处在羽族、蛮族、夸父族的交界地带,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重视,而它的名字“绿原”也成了绝大的讽刺,这据说是因为上千年前此地还曾水草丰茂,可上千年前的荫泽关今人屁事。
    大约六十年前,突然传出消息,说是有人在这里发现了丰富的金矿,于是废土成了宝地,羽蛮二族分别宣布拥有主权,夸父族其时正在努力开化,闻听此事也要凑个热闹。三方陈重兵于此处,看看大家实力相差无几,大战不打、小仗不断,谁也没法去勘探开采,就这么干耗着。
    耗了四五十年,无数热血少年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兵,三族终于觉得难受,于是拟议定共同开采。不料请来河络专家一探,此地其实只有一片小小的贫矿,而且地质条件恶劣,基本没有什么开采价值,当年的那个流言,不过是一句天大的谎话。但既然兵力已经派出,兵站已经修筑,好歹让它发挥点作用吧,因此还是保留了一定的兵力在此,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地抽回。
    到了谢扬来的时候,兵站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留下几座破木屋、一堆绣迹斑斑的武器和几匹无精打采的瘦马。谢扬刚一跨进自己的屋子,就被一阵灰尘呛得睁不开眼睛,这让他意识到这屋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粗略打扫一番,放下东西跨出门,正看到老兵翼威手里拿着一块显然属于某种禽类的翅膀,正在开怀大嚼。
    羽族以飞翔而闻名,一向禁忌食用鸟类,谢扬虽不是古板的人,这一下也目瞪口呆。翼威看出他的惊讶,冲他一笑,露出一口烂糟糟的牙齿:“新来的吧?呆久了就习惯了。”
    翼威的话里隐藏了一层意思,那就是不习惯也没办法。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还想每天弄点水果蔬菜吃,简直做梦。刚来的时候,谢扬真的体会到了鸟不拉屎的深切含义,但过了一段时间后,肠胃似乎也变得粗粝了。虽然仍旧不吃飞鸟,他毕竟已经可以习惯油腻的肉食和比石头还硬的干粮,以及布满风沙的干燥空气。
    相比而言,阿古尔比他适应能力强多了,当然这大概是因为蛮子本来就过惯了粗鄙的生活。这蛮子时常把窖藏的冻肉——这玩意儿谢扬闻到气味就难受——拿到外面,有滋有味地烤着,还总是热情的给他送过来一份。可怜的羽人为了伟大的友谊,每次都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来。
    当然,蛮子的热情也有很可爱的一面。譬如他总是毫不吝惜地分享他的好酒。每次谢扬说:“用不着,现在青阳魂流通很广的,我手里就有。”蛮子就会很认真地一摆手:“胡说!只有我们草原上酿出来的才是正宗的,你们买的都是宛州奸商勾兑出来的,喝了骑马都没力气!”
    这话让谢扬很没面子,不过阿古尔说的倒是实话,他送过来的青阳魂的确味道不一般,果然是正宗土产,喝过之后,让人仿佛浑身都有烧灼之感。
    “青阳魂好啊!”阿古尔说,“喝了一天都有精神!”
    “你们那儿最大的酒窖一定是你家开的……”谢扬嘀咕说。
    天下的酒徒形形色色,各有各的妙处,阿古尔喝多了就变成话篓子,且喜引吭高歌。此人虽然五音不全,但蛮族人特有宽广的音域令他的嗓子显得嘹亮而雄壮,每次破锣一敲——用谢扬的话来说——歌声便飘出去很远,在无边的荒原上遥遥回响。
    谢扬不懂蛮语,只能听他解释歌词大意。阿古尔告诉他,自己多数时候唱的都是情歌,表达远离家门的勇士如何思念妻子云云。阿古尔颓丧地说,出门太急,没来得及找画师给老婆画张像,如今只能在梦里勾勒那张美丽如明月的面孔了。
    蛮子向来少花巧,形容起漂亮姑娘来,不是说像草原上的鲜花,就是说像天上的明月。谢扬听烦了这些陈词滥调,却也不便让他住嘴。在比岩石还坚硬枯僵的生活中,这大概是他唯一的盼头了。
    “你的媳妇儿呢?”阿古尔问,“听说你们羽族的姑娘都好看得不得了,就像天上的明……”
    谢扬赶忙摆手阻止他,踌躇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蛮子不乐意了:“你这人真不爽快!你们鸟人都这样!”
    鸟人连忙苦笑着解释:“其实是……我的家长想让我娶一个我不愿意娶的姑娘,可我实在不想从命,所以……”
    “所以你就躲到这儿来了?”阿古尔恍然大悟,“你还真有决心!”
    谢扬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默认了。从此他成为了阿古尔的偶像:为了获得自由的爱情,不惜逃到这样的荒僻之地受苦,这是何等的精神与意志?
    “你过去一定是个……是个……情圣!”阿古尔斟酌了许久,蹦出这么个词儿来,谢扬觉得喉头一腥,简直要吐血。
    情圣的好心情因为那颗意外出现而又悲惨消失的青菜显得有些惆怅。他怀想着菜叶的清香,沉痛地看着面前尚冒着热气的羊肉,失去了胃口。阿古尔还锤子的时候,他顺口说:“我今天有点乏了,你去照顾一下森林吧。”
    这是他和阿古尔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所谓森林,其实就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块地上,种着两棵树苗,一棵在羽族国境内,一棵在蛮族国境内,之间只隔了一块人为放置的界碑,代表国界线。那是阿古尔知道谢扬怀念过去的生活,特意托人万里迢迢捎过来的棘树苗。这种树没别的好处,就是耐旱好养活,虽然经过路途上的折腾死得只剩下俩,仍然被两人当成宝贝,沿着国境线往东走出去十多里地,才找到一个地方种下。那是一处小山坳,可以遮蔽风沙,而且刨开表面土地,下面略为湿润,说明地下藏有水源,万一有事没法子浇水,还能勉强多支撑几天。如今树苗已初具雏形,两人心中也总算除了媳妇一类的事情外又多了点其他寄托,那一点点淡淡的绿色,好似清冽的泉水,从两人心头淌过。
    阿古尔哈哈一笑:“你们鸟人的身子骨就是不行,太弱。想当年我在草原上,一匹没驯好的马脱了缰……”嘴里念叨着谢扬已经听过两三百遍的英雄事迹,手里却已经牵过马,向着东面奔去。
    阿古尔离开没多久,天色就起了变化,突然间变得阴暗无光,谢扬不得不早早地点起灯。到了黄昏时分,荒原里刮起了一阵微弱的风,虽然并不大,但对于熟悉天气的人而言,这是一场狂暴夜风的序曲。而在国境线的那一方,阿古尔的小木屋仍然没有点灯,说明他还没有回来,但按路程计算,他这会儿差不多该回来了。谢扬不由得一阵担心,但想来这蛮子老马识途,应该没什么问题,多半是看着两棵茁壮成长的小树,舍不得离开吧。
    然而又等了一个多对时,天已经黑得像营房里那口老爷爷铁锅的锅底了,阿古尔仍旧没有回来。此时大风渐起,空气中无数沙砾尘土撞来撞去,旷野中充斥着低沉浑厚的啸叫声,谢扬知道,在这种风力下,即便是点燃了防风的灯火,也很难在飞扬的尘沙中看清楚道路。万一迷路了,那可就糟糕了。他咬咬牙,到马厩里牵过一匹上了年纪、腿脚略有些跛的老马,提起防风灯出去了。
    沙石撞在他的面罩和衣服上,扑簌作响,风带来的巨大阻力令他有自己实际上在倒退的错觉。而一旦置身于其中,那种远远听来低沉的风声立即变得尖锐刺耳,一直钻到人的心里去。但老马显然对这样的大风早就习以为常,仍然镇定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当然,风向是在不断变化的,有时候他又觉得风在把自己推动着不由自主地向前狂奔,仿佛老马都年轻了十岁。
    一路走着,心里却禁不住直打鼓。要不是犯懒了那么一下下,今天去的人本该是自己。万一阿古尔不幸遇到什么危险,岂不是自己的错?
    就这么忽而忐忑不安,忽而自怨自艾,花了比平日里多三四倍的时间,总算是挨过了这十多里地。“森林”就在眼前,两株小树虽然在狂风中瑟瑟发抖,却依然坚韧地屹立不倒,这让谢扬颇有些欣慰。但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阿古尔。
    下马找遍了国界内的一圈,鬼影子都没见到。他看着眼前的界碑,犹豫了片刻,哑然失笑:两国的兵站加在一块四个人,这会儿谁会来管自己侵犯敌国领土呢?这么想着,抬步跨了过去,但任由他喊破了嗓子,没有人回应。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老马突然发现了点什么,撇下他,向着北面的一条窄道走去。谢扬见到窄道上躺着一个人影,从体形看属于人类,心里猛然一紧,一个箭步窜过去,却见地上的人脖子整个被扭歪了,九州六族中,除掉魅族,大概不会有谁能保持这样的形态而不毙命。
    谢扬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鼻子一酸,止不住就号啕大哭起来。正在悲痛欲绝之时,风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鸟人……别嚎了,死的不是我,快过来!”
    这一下真是如聆仙乐,忙循声扑将过去。果然在一个浅坑里,他见到了阿古尔,这蛮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坑里,几乎快要被风沙埋了起来,但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看来虽然伤重,一时半会儿倒是死不了。
    谢扬蹲下来,小心检视阿古尔的身体。他浑身淤伤,多处骨折,看得出来是和人大打了一架,对手肯定就是方才害得自己白哭一场的那个死人。果然听见阿古尔用吃力而自豪的声音说:“我正在浇水呢,那厮从背后偷袭我,力气蛮大,上来居然就用摔跤的招数。当年在草原上,我们部落可从来没有人能摔得赢我……”
    “行啦行啦,我知道你蛮子力量大!”谢扬说,“省点力气,我先把你送回去,有话回去再说。你隔壁那老蛮子这会儿该睡了吧?”
    “他可清醒得很,不到夜深了不会睡的。”
    “那……”
    “放心,他耳朵不好使,不会有人把你抓起来砍头的。”
    十月是绿原最后的好日子,虽然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风沙不断,但总算在冬日到来之前还有阳光,还有偶尔的温暖。可惜阿古尔无福消受。他虽然皮粗肉厚,全身二十多处伤也实在够折腾,只能郁闷地坐在门口晒太阳,和谢扬扯着嗓子说话。
    少了阿古尔这个天生的猎手,谢扬空有一手好弓术,却也很难找到野兽的行踪。他又不愿意打鸟,于是只能天天啃干粮。边境配给的干粮那可是大大的有名气,据说这种饼可以保藏两年而不腐败,原因在于除了当兵的,任何生物都不会愿意把它吃进嘴。又据传说某次小规模冲突中,己方的弓箭用完了,情急之下士兵们抓起干粮一通猛砸,连强壮的夸父都被当场砸晕过去几个。根据谢扬自己的切身体会,他认为这个传闻的真实性不容置疑。
    “我告诉你,”他手里扬着那块黑乎乎的面饼说,“你要是整个把这块饼吞进去,你的肚子上就会出现一个方块,至少五六天才能消!”
    阿古尔哈哈大笑:“你们鸟人就是娇气!”他顿了顿又说:“等我伤好了,抓紧去打点野兽做点腌肉,不然这个冬天又不好过了。”
    谢扬默然一阵子,问道:“那天晚上,究竟是什么人袭击你,你认识吗?或者说,你有什么仇人没有?”事后他曾检查过那具尸体,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
    阿古尔摇头:“不认识。我也没什么仇人,除非是达马,他一直嫉妒我的婚事,可他摔跤压根不行。”
    “再说说那时的经过吧。”
    “当时天色很昏暗,我浇完水正要走,就感觉背后有一阵劲风,亏得我反应快,让开了第一下。那家伙不依不饶,紧跟着冲上来缠住我,好像早就打好了主意一定要和我摔跤。”
    “他疯了,”谢扬叹息,“非要找摔跤第一高手玩摔跤,不是找死么?”
    这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不露痕迹,蛮子立即满面红光,极力做出谦逊的样子:“也不能这么说,我以前也遇到过厉害的对手……至于这个家伙,其实身手也很好,但好像是准备不足,没想到我那么能打,稀里糊涂先被我抢到了先手。”
    “准备不足?”谢扬琢磨着,“想要杀你,却准备不足;明明知道你是摔跤高手,偏偏选择贴身肉搏,这还真奇怪了。”
    阿古尔嘿嘿一笑:“兴许是什么逃亡到这儿的犯人,想要抢点东西呢。管它的。”
    但鸟人显然不愿意就此管它的。到了晚上他突然大呼小叫起来:“你过来!我明白怎么回事了!”
    阿古尔莫名其妙,但鸟人的语气是不容抗拒的,于是他只能一瘸一拐的走到两个哨所分界的带尖刺的栅栏旁,低声问:“什么话不方便说?”
    “我想明白了!”谢扬的面色有些苍白,“他们是来找我的!”
    “找你的?”
    “你想想,昨天本来该我去浇水的,结果我……不舒服,换了你去。那家伙必然是想杀我的,知道我是个羽人,身体脆弱,所以一上来就用近身肉搏的招数,没想到偏偏遇到的是你,白白丢了性命。”
    阿古尔一拍脑袋:“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这么说……”他盯着谢扬,目光中渐渐多了几分严肃的意味。
    谢扬一阵心虚,避开他的眼光:“我知道这都怪我,大不了回头你伤好了打我一顿……”
    不料阿古尔根本没听到他嘟哝什么,自顾自地说下去:“……以后也可能有人会来暗杀你。这段时间你别去浇树了,我差不多可以骑马了,每天我去好了。”
    谢扬这才明白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脸上一阵发烧:“这不成,太危险啦。”
    “不过你至少得告诉我,”阿古尔说,“他们为什么要杀你?我觉得你有很多事情都瞒着我。”
    谢扬的手一会儿捏捏鼻子,一会儿抓抓耳朵,最后很困惑地说:“我想来想去还真不明白。那大概是我以前在雁都结识下的仇家吧,不要紧,不算太厉害,咱们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你越是紧张提防,它越是拿你寻开心。阿古尔伤势好转,偷偷摸摸和谢扬一道在边境来回越境流窜,打下了一些野兽,谢扬时刻防备,虽然打猎时故作轻松,睡觉枕边都放着弓,敌人却反而不来了。眼看着朔风渐起,再有什么杀手要来,在荒郊野地里只怕要被冻成冰渣,两人也慢慢宽心了,只是不知两棵小树能否顺利过冬,倒是不无担忧。
    十月的最后一天是阿古尔老婆的生日。阿古尔一大早鬼鬼祟祟地出门而去,中午才回来,竟然找到了一朵行将枯萎的野花。谢扬嘲讽他,说这分明是祭奠死人的架势,他也不着恼,嘴里絮絮叨叨着媳妇儿如何如何好,就像草原上的鲜花啦,就像天上的明月啦。显然此人已经进入不可理喻的状态,谢扬耸耸肩,正想继续挖苦他两句,远方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虽然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两人还是赶忙各自退了回去,做专心值岗状。
    来的是蛮族人,一共有两名骑士,风尘仆仆的一下马就直奔向阿古尔,连马都顾不上栓。谢扬正在想,这两匹瀚州名马要是不听话地越了界,岂不就可以如此这般,却远远望见阿古尔一下子跳了起来,双臂激烈的舞动着,似乎是在争辩着些什么。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抗辩是无效的,因为他很快灰头土脸地钻进了屋里,不久开始往外搬运各种物品。两名骑士带着一脸尖刀也似的神情站在了岗位上,令谢扬没有胆子靠近。
    大约过了半个对时,马蹄声再次响起,这回的动静却大得多,地面都在微微震颤,可以判断出来人的数量。连一天到晚什么都不管的老孙头也爬了起来,吭哧吭哧在他身边坐下,眼看着大队蛮族士兵押运着种种辎重物资到来,推倒那几间朽烂的房屋;眼看着他们重新搭建兵营,构筑防御工事;眼看着阿古尔茫然无措地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好久没有一气儿见到那么多蛮子了,”老孙头咂咂舌,“看来是又要打仗了!”
    老兵的经验总是可靠的,蛮子们没忙活多久,羽人自己的部队也来了,声势并不逊色。为首的人身材细瘦,面孔白白净净,但谢扬从服色却能判断出此人军阶不低,至少是个千户。他站到谢扬面前,总共说了不到五十个字,简明扼要地表达了三层意思:羽族和蛮族可能要开战了;现在你们(包括谢扬和颤颤巍巍的老孙头)都归我管;非常时期,有任何出轨行为军法从事。
    这三条掷地有声,不容违抗,谢扬自然不敢说什么。回过头向其他兵士打听,原来是边境某部落的蛮族人搞秋猎大会,追得兴起,进入了一片双方尚未划定明确界线的荒地。这本来没什么,偏偏邻近一个羽族村落供奉的图腾——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鹰飞入了那片荒地,结果可想而已。
    “所以他们打起来了呗,”士兵漫不经心地说,“死了不少人,事情闹得有点大,所以镇北将军下令调集部队加强边防,以备不测。你也看到了,蛮子们也是这么做的。”
    “这死老头子,”谢扬神情奇异,“总是这么喜欢小题大做。”
    “没错!”那士兵就像是找到了知音,“这死老头子就是爱没事儿找事,一群愚民殴斗而已,就把那么多弟兄发配过来受苦,难怪不得他儿子都要和他翻脸呢,活该!”
    谢扬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好像是被鱼刺哽住了,拉长着脸走开。
    军队的集结宣告着谢扬与阿古尔平静生活的终结。与那个始终隐藏在暗处的意图置谢扬于死地的杀手相比,这是一种摆在明面的烦扰与威胁,它并不具有直接的杀伤力,却像是越来越冷的天气,让人始终处于不安之中。
    这种摆出架势要打架、然而谁都不动手的状态,也被称之为战时状态。老孙头倚老卖老,对谢扬说,自从当年传言此地有金矿后开始,这里就始终处于这种不痛不痒的所谓战时,可惜没一次真正战起来,倒霉的总是戍边的兵将们。
    这一回的事情似乎依然沿着历史的旧路在前进。双方剑拔弩张的对峙了一阵子,没有找到开战的理由——也没有这个必要,倒是天气开始变得恶劣,战士们的铠甲上总是罩着一层严霜。羽人们啃着著名的磨牙饼,一个个脸色比饼本身还要难看,对面的蛮子们偏偏还要刺激他们,天空偶尔飞过一两只飞鸟,就要大呼小叫的弯弓射之。他们虽然弓术不及羽族,所用强弓力量却是十足,几人齐射,绝少失手,看得羽人们郁闷不已,却又无计可施。
    谢扬注意到,只有阿古尔没有参与其中。其实他平时也打鸟的,但此时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并不愿意参与其间,而总是躲在一旁。谢扬从中读出了一点友情的味道,心中不无感激。但要再吃到阿古尔的烤肉已经不可能,恐怕和他说一句话,也会被疑心为奸细。
    这样磨蹭着过了一段日子,双方的戒备有所松懈,蛮族人便经常在一起喝酒摔跤,打发时光。可怜的是羽人,羽族本来作风散漫,但新来的这位名叫祁风的长官显然不认为他们应当继续散漫下去,于是安排了密密麻麻的操课表,让所有羽人从早到晚一刻不得闲。谢扬一面吸溜着鼻涕,一面气喘如牛地负重跑圈,一面惦记着那两株树苗,虽然有了雪水可用,但毕竟冬日苦寒,还是希望阿古尔能照看着一些。
    好在蛮子虽然头脑简单,对待重大事件倒是一丝不苟。他隔几天便会顶风冒雪地出去一趟,然后便得浑身雪白地回来,偶尔发现谢扬的身影,就悄悄伸出拇指一比划,示意一切正常。谢扬自己却不敢稍有心不在焉的神色,否则就要被祁风抓住惩罚。这祁风不知何故,对谢扬始终特别关照,稍有不对就严辞呵责乃至于体罚,对其他人却并没有这么严格。
    “小谢,你以前是不是和这位祁大人有什么过节哪?”这一夜众兵士围坐聊天,一个中年羽人问他,“我看他成天都在找你的碴,明摆着式看你不顺眼啊。”
    谢扬苦笑一声:“我哪儿知道?我从来就不认识他,根本都没有听说过这么个人,谁知道他见面就对我这么友好,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众人一通哄笑,说起这祁大人,还真没人了解他的底细。此人除了军令极严,从来不和手下军士有什么交流,操练之余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别看他瘦,饭量倒是不小,那么硬的磨牙饼也亏他一顿就能吃掉一斤。
    “他一定是夸父变的!”一名士兵取笑说,“那饼子可是连夸父都砸得死!”
    一群人事不关己的哄笑声中,祁风的小屋中却传出一阵悠扬的笛声,这大概是士兵们唯一佩服他的地方——他的技艺确实不赖。笛声清淡而温馨,并没有华彩的装腔作势,听旋律来判断,不过是寻常的森林小调,那声音却能拨动每个羽人的心弦,让他们生起想家的念头。谢扬突然想,要是真打仗了,让他吹奏敌人的乡曲,是不是可以瓦解士气呢?
    第二天早上刮起了暴风雪,别说是身体单薄的羽人,就算是夸父也不能在这样的天气下操练。谢扬仅仅是由于昨天马厩没刷干净、于是加罚刷洗军需库而已,这已经让他很知足了。尽管如此,手上的皮肉接触到冰冷的金属,那种感觉仍然可怕极了,稍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粘得严严实实的,最后不得不靠热水才能化开。忙碌了一上午,双手又红又肿,耳边除了从门缝漏进来的风声外,什么也听不到。
    下午的时候,风势渐缓,手里的活儿也忙得差不多了。把手在温水里浸泡了一阵子,谢扬觉得身上有了暖意,肚子却开始叫唤。虽然想到磨牙饼就牙根直颤,还是不得不去厨房找点吃的。
    一出门就见到一幕闹哄哄的场景。羽人们个个摩拳擦掌满面红光,好像天上掉下来一车蔬果似的。
    “怎么了?”谢扬找到老孙头问,“干什么都这么高兴?上头发好东西劳军了?”
    老孙头哼了一声:“哪儿来这样的美事?不过是有热闹瞧了,打发一下无聊的时间而已。”
    “什么热闹?”谢扬倒是对此兴致寥寥,但放着热闹不看,似乎也有害身心健康。
    老孙头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不忍,又有点轻蔑:“唉……你自己去看看吧!”
    于是谢扬去了。在乱糟糟的人群之中,似乎有一个身影跪在地上,垂头丧气地一动不动。谢扬挤不进去,只能找身边的人问:“那是谁啊?”
    身边的羽人兴奋地说:“抓住了一个蛮子的斥候,鬼鬼祟祟地跑到我们的边境内好多次,这回被逮住了。”
    谢扬“哦”了一声,对此类事件并不感兴趣,正想转身走开,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转身,不顾一切地从人缝中挤了进去。
    那一刻谢扬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如丧考妣。果真如他所料,被抓住的是阿古尔。可怜的蛮子手脚都被捆得严严实实,脑袋耷拉着,但当祁风询问他点什么时,他就会把头昂起来,像个真正的不要命的蛮子那样,恶狠狠的瞪对方一眼:“老子说过了,就是去照料一下树,没人和我接头!”
    蛮子的脸上布满血痕,显然羽人们对于落到手里的猎物给予了十分温柔的对待。前些年兵站还略有些人的时候,也发生过类似事件,一名羽人不小心越过了边境,被蛮族人抓住,假借逼问口供的名义,活活打死。在这个和平的假面具笼罩一切的时代,想要找到一个合法的手段去发泄种族之间的怨恨,还真不容易。而一旦这样的黄金机会出现,无论哪族人,都不会愿意错过的。
    果然祁风冷笑一声:“我们已经发现你好几次了,鬼鬼祟祟的在界碑附近徘徊,以为我都不知道?”他随口说出了几个日子和几个时间,阿古尔默然,眼神中却微微流露出惊惧。谢扬清楚这不是怕死,蛮子决不会怕死的,他是没有料到自己的行踪会被别人掌握得如此详细。
    “你一直不停地在那两棵树旁边转悠,很显然是想拿到藏在树上的情报,可惜这段时间我抓得很严,和你接头的人没有办法过去。”祁风继续说,“所以,你现在想要一条活路,就得抓紧把他供出来。”
    谢扬心里咯噔一跳。祁风说完这后半句话的一瞬间,他分明感觉蛮子的目光一转,在自己的脸上停留了一下,随即又转开。
    “放你娘的屁!”蛮子破口大骂,“老子就是去找你接头的!”
    他呸地一口向祁风啐去,但未能命中。祁风一挥手,令人将他压下去,也结束了这场让羽人们看得眉开眼笑的热闹。大家或满意或不满意地散去,嘴里议论纷纷,只有谢扬僵立在原地,满嘴苦味。
    这一夜谢扬把所有的衣物都堆在被子上,仍然觉得簌簌发抖。他索性坐了起来,抱紧被子,看着摇晃不止的窗框。毫无疑问,祁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他肯定早就通过种种办法打探到了自己和阿古尔的友谊,然后算计着用这一招来收拾自己。
    这样做的结果是可大可小的。大事化小的话,不过是再给自己加些体罚,折辱一番也就算了。但是如果他不肯罢休,自己可能被定成里通外族的叛逆,那样最严重的罪名将会是死刑。
    想到死刑,谢扬长叹一声,要真是到了这个地步,那就不得不求父亲帮忙了,虽然极不情愿,但只要父亲开口说句话,一切都好说。镇北将军的儿子,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叛徒嘛。
    想到这里,他头脑猛然间一激灵,想到了一个极度可怕的猜测。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祁风一定要针对自己呢?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打算通过自己来对付父亲。于是事情需要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了:镇北将军的儿子是叛徒,为蛮族收集情报,那他的父亲呢?此事会否出于他父亲的授意呢?
    谢扬扔开被子,在这个屋外滴水成冰的夜晚汗流浃背,惶恐莫名。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圈套之中,为了那些自以为是的散漫和任性,他很有可能会害死自己的父亲。虽然父子二人在儿子的婚事上吵得几乎决裂,但父亲毕竟是父亲,这亲情的纽带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
    不管怎么说,眼下事情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收拾。阿古尔迄今仍然没有吐露和他的关系,没有证据,就无法定自己的罪。但再审讯下去,可能就不好说了。
    想到这里,他索性穿上衣服,蹑手蹑脚溜出房去。临时滕出来的囚房外并无人把守,只是用了一道羽族秘术将阿古尔禁锢其中。不过这难不倒谢扬,他虽然一向勤修武术,于秘术方面造诣颇浅,但要和阿古尔对话,却也不一定非要面对面。
    他左顾右盼一番,确定附近没人,在囚房的侧面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这样万一被人看见,还可以装做是出来方便,虽然在这样的天气里跑到茅厕外方便是在有些匪夷所思。他凝聚起自己的精神力,慢慢感应到阿古尔的思维,用秘术把自己的话低声传了进去。
    “蛮子,别出声,我在用秘术和你说话。我的功夫不到家,只能传话给你,而听不到你说的,所以你不用回答,只管听就行了。”
    “蛮子,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们羽族的镇北将军,其实就是我的老爹,而我来到这里,也并不是我自愿逃避,而是被我爹发配到这里作为惩罚的。他说了,我什么时候回心转意,才能把我弄回去。”
    “好吧婚姻的事情并不重要,现在我遇上了大麻烦,那个抓你的家伙,看样子是想通过我来算计我老爹。如果你承认了认识我,他一定会把我定成奸细,然后顺藤摸瓜把我老爹揪出来,那样事情就闹大了。”
    “所以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无论如何不要说出我来。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屋子里始终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息,但谢扬凭直觉知道阿古尔听到了他的话。外面冷得仿佛连风都能被冻住,谢扬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变成冰了,于是一步一步悄悄挪回屋里,坐在火盆旁喘着粗气。
    还是在雁都的时候好,他莫名奇妙地冒出了这个念头。虽然羽人的生活慢慢受到了人族同化,很多富贵人家都开始住进人族式样的院落,父亲仍然固执地坚持全家人住在树屋里。尽管时常被玩伴取笑“不开化”、“老土”,但那生命的房屋总能让人感觉到勃勃生机,只有住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
    那些是真正意义上的森林啊,莽莽苍苍,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那种潮湿的气息将人包围在其中,仿佛是在和所有的树木同一节律地呼吸着。而现在,干冷的空气中只有沙土,把这些沙土堆积在一起,大概整个雁都都能被覆盖起来。
    谢扬开始体会到了一点悔意,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争执,没必要非梗着脖子和父亲闹僵。父亲把自己放到这里,不光是为了惩罚自己拒婚,大概也有点让自己磨练一下的意思。可惜自己磨练来磨练去也没长点心,反而要连累了他老人家。
    天亮后阿古尔接着被审。这次没有拉到室外,只是在囚房内进行。谢扬都不需要走近,就能听到里面响亮的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以及阿古尔极力压抑的闷哼声。每过一阵子,鞭打声就会暂停,随即可以听到泼水声,大概是受刑者已经疼晕了,再用冷水泼醒。
    这时候祁风就会不紧不慢地问:“你想起来了没有?到底和你接头的人叫什么名字?”
    阿古尔恶狠狠地呸了一声,用虚弱而坚定的口吻说:“滚!”
    于是祁风遗憾地叹口气,皮鞭又开始挥舞,每一下都好像抽打在谢扬的身上。但蛮子真的是个亡命徒,他咬紧了牙关,不管被打昏多少次,都绝不招供,也绝不承认自己是斥候,只是不断的破口大骂。
    谢扬略微松了口气,踱回房中。祁风光顾着拷打阿古尔,这两天一直没来难为他,使他获得了难得的清闲,当然这也可能是另一种阴谋:先让你的神经放松,再来突然一击。况且,在这样的酷刑之下,阿古尔还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想到酷刑,谢扬的心突然一颤。一直以来,自己考虑的都是关乎自身的种种状况,唯独没有想到阿古尔该怎么办。蛮子皮糙肉厚那也是人,挨打也会疼的,但为了不连累到自己,仍然坚持着不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他又想到,假如祁风用美人计之类去劝诱阿古尔,恐怕自己也会好受些,可惜不同种族之间一般不用这一手。
    “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他朝自己的脑门上狠狠拍了一掌,站起身来就想冲出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颓然躺回去。
    这一天谢扬的心里始终被深深的不安所笼罩,不止为了自己和父亲的命运,也不止为了蛮子的生命,还为了自己不可捉摸的心态。第一眼见到被俘的阿古尔时,他的确很担忧,但从听到祁风审讯的那一刻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完全忽略了阿古尔的安危。他只是想到自己会不会倒霉,会不会被屈打成叛徒,会不会父亲也因此跟着自己受罪。为此他还半夜跑到囚房外和阿古尔说话,希望他能保守秘密,不要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
    但他却没有想到阿古尔的结局会是怎样。也许他死扛着不说,最后被活生生地折磨死;也许他扛不住说了,这样只是少受点刑,仍然难逃一死。九州各族对于异族的戒备与敌意一半出自天生,一半出自历史的传承,即便不打仗,也不可能消除。被抓住的斥候,通常都是处死或者终身为奴的命运。
    可自己压根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似乎阿古尔的性命毫不值钱,理当为自己牺牲。谢扬想,我应该不是这种人吧?又想,为什么看起来我这么像这种人呢?
    他忽而迷惘,忽而羞惭,觉得浑身上下火烧火燎的难受,不时有阿古尔忍不住的呼痛声飘入耳中,每一声都像一把尖刀捅在心上。他实在无法呆下去,趁着祁风无暇顾及他,溜了出去。
    他想要去看看“森林”。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去过了。在老马极不情愿的马蹄声中,谢扬再一次踏上了那条布满冰雪的道路,路很滑,好几次老马都失蹄把他摔了下去,好在羽人身体轻,不过受些皮外伤。
    这些天蛮子去照看两棵树,大概也得摔上很多跤吧?他突然想到这一点,并且脑海中浮现出如下画面:漫天白雪,北风呼啸,天空中连鸟儿的踪迹都见不到了,一个一脸傻笑的蛮子,连滚带爬的在路上跋涉着,不时摔一个狗啃屎,脑子里一半惦记着两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棘树,一半惦记着家里鲜花明月一样的老婆。这画面想来似乎有些滑稽,谢扬却只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看到“森林”的时候,谢扬颇有些惊奇,两棵树的成长速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冬雪的覆盖下,小树已经隐然有几分茁壮的感觉,可想而知这段日子里阿古尔的照料十分到位。
    羽人取掉皮手套,直接用手抚摸着树干,刺骨的冰凉感觉迅速透入肌肤,让他浑身一激灵。抹去表层的冰雪,可以看到尚显稚嫩的树皮,树在勃勃成长,无法被寒风冻结的绿意紧紧守护着生命的气息。
    老马嗅到了树皮的味道,摇头摆尾地凑上来想要啃一口,谢扬慌忙勒住缰绳将它拉走。“这么老了还嘴馋!”他喝骂道,“滚开!这不是你吃的!”
    老马委屈地用蹄子刨开地面的积雪与冻土,希望能找到一点可以入口的草根之类的食物,谢扬却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两棵树,双手冻得发木都没有注意。
    “你们鸟人不是喜欢树嘛,”那时候蛮子说,“咱们种上几棵,意思意思也是好的。”
    “开玩笑吧,”鸟人表示怀疑。“这样的环境,能种得活?恐怕过不了几天就得死掉吧?”
    “不种怎么知道?”蛮子说,“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一匹小马被狼咬断了腿,我妹妹哭啊哭啊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却什么话也不说,每天只是悉心照料它的伤势,甚至有时候晚上就在马厩里睡觉。我爸跟我说,没用的,这样的伤没可能会痊愈,但我就是不听。”
    “后来就真的把伤治好了?”谢扬面露钦佩之色,“你还真厉害呢。”
    蛮子接下来的话让谢扬哭笑不得:“没有,我爸说的是对的,果然没有治好,那匹马后来还是瘸了。”
    “那你告诉我这件事干吗?”谢扬吼道。
    “我还没说完呢,”阿古尔看上去挺委屈,“后来我也后悔过,当初就不该浪费那么多时间,最后仍然没有好的结果。可后来我再一想,假如当初不花那一番功夫,我又怎么能知道有用没用?也许以后我会一辈子都睡不着觉的,为了自己失去了一个治愈自己心爱的马的机会而懊恼终生。”
    “所以人活着就是为了做些事情,不管结局如何,总要有一个让自己不后悔的过程,”蛮子总结说。
    谢扬像看怪物一样盯着阿古尔看了一会儿,令后者十分心虚:“干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鸟人摇摇头:“蛮子,我们认识那么久了,我头一次发现,你还真像个哲学家。”
    “哲学家是什么样?”
    哲学家是什么样?谢扬想,哲学家现在被捆得严严实实地挨着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送命。倒是哲学家的作品在冰雪覆盖下仍然好好地活着。而哲学家的朋友站在这作品旁边,思考着如何牺牲掉他以保全自己的问题。
    这个没来由的念头令谢扬突然觉得有点恶心,见到小树的喜悦也随之被冲淡。他拉过还在徒劳刨地的老马,也并不骑上去,慢慢顶着风往回走,似乎吹风能让头脑清醒一点。回到营地时,他已经和一根冰柱一样了,几乎各处关节都不能弯曲。但他乐于承受这样的痛苦,也许肉体上的不适能麻木头脑,令人暂时不去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
    烤了一阵子火,身体逐渐有了知觉,最早出现的是针刺一般的痛楚,从脚底升起,蔓延到腿,再到双手。他哆嗦着,努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以便减轻这种刺痛,这时窗外飘来几句话,模糊地传入耳中:
    “怎么都不招……还真是顽固……”
    “明天……斩首……”
    谢扬霍然站起,顾不得双足的疼痛,扑到门口,急忙问道:“怎么了?那个……那个斥候要被斩首了?”
    站在门口的两名士兵望了他一眼,其中之一开口回答:“是啊,那个蛮子死都不开口,上头已经决定明天就把他的脑袋砍了。”
    两人无所谓地走开,剩下谢扬站在门口发愣。头有些晕,身体因为寒冷止不住的颤抖,看来是在冰天雪地中受凉了。但更加冰凉的是内心。阿古尔要死了,因为坚持不肯招供出所谓的接头者,他会被处死。他并没有亲口向自己承诺过什么,但他还是用行动做到了,这行动的代价是他的生命。
    年轻的羽人觉得身子软软的,几乎要站不住,只能靠在门框上。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阿古尔的妻子,她大概还在草原上耐心等待着丈夫归来,但最后等到的却只能是一具尸体。这个大多数时候憨态可掬、偶尔又像哲学家的蛮子,最终将无法回到家乡。
    这一夜的风暴尤胜往日,坚固的木屋似乎也在风中摇摇欲坠。老孙头裹紧了被子,睡得正酣,梦见自己回到了暖和的树屋中,喝着温和的果酒,却不防被人一把推出了树洞,从半空中摔了下去。他惊叫一声,醒了过来,老眼昏花中看到一个人正站在身边,摇晃着他的肩膀。
    “你干什么!”老孙头很恼火地挥挥手,闭上眼睛,试图接续之前的美梦,但对方不依不饶,仍然起劲地摇着。
    梦接不成了。老孙头不得不坐起来,定睛一看,眼前站着的是谢扬,这一下火可就大了。
    “他们不知道我老人家喜欢睡觉,你还不知道么?”老孙头怒目而视,“这么晚了还来烦我干什么?”
    谢扬不去理会他的情绪,一字一顿地说:“老孙,我要你帮我,解了囚房门上的秘术。”
    老孙头一愣:“你说什么?你想要干什么?该不会是……”
    谢扬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知道你当年是个秘术高手,不过是为了避祸才躲到这儿来的,那一点花招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老孙头脸色一变,瞪了他一眼:“你这破孩子还真是什么都清楚……你为什么要我解秘术,要放跑你的朋友?”
    谢扬慢慢点点头,老孙头的神情略微缓和了一些:“倒还挺讲义气。不过你想过没有,现在边境有人值岗,他伤得那么重,肯定溜不回去。往远处走再绕路的话,外面天气那么冷,他走不了几步就会被冻僵,不是让他送死么?”
    “我想过了,”谢扬咬咬牙说,“我会带着他先往远处走,再把他一直护送回去。”
    “可你这么做,就是罪上加罪,对羽族而言相当于叛国了,被蛮族抓住了则是越境,”老孙头说,“你要想好后果,尤其想好可能对你父亲带来什么。”
    谢扬悚然,死死盯着老孙头,老孙头却仿佛突然间又回到了那副昏聩的德行,搓着手抱怨着:“这鬼天儿,真是不要人活命了……”
    眼下不需要对死老头盘根问底了,重要的是求得他出手相助。想到这里,谢扬堆出一张笑脸:“什么东西都瞒不过您老……如果您能出手帮我一把就更好了。”
    老孙头却不搭理,双目失神,似乎是陷入了某些遥远的回忆中。片刻后,他问道:“你打定主意了,一定要救你的朋友?”
    “是的,一定要。”
    老孙头轻叹一声:“年轻人的热血,真是宝贵。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像你这样不计后果的。”他随即嘿嘿一乐:“没时间怀旧了……我们走吧。”
    何方才见到老孙头一样,蛮子也在睡。但奇怪的是,他虽然身上伤痕累累,面容却十分平静,谢扬紧张兮兮地钻进门时,觉得胸腔都要爆了,他还有余暇说两句梦话:“老婆……我快要回来了……”
    蛮子已经被打到麻木了,谢扬悲哀地想,心里一阵酸楚。他小心翼翼地推醒蛮子:“别出声!是我!我带你回家。”
    蛮子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好半天才认出谢扬来。他咳嗽了两声,有些吃力地说:“鸟人,你别管我,别连累了你。”
    “放屁。”鸟人简短地骂了一句,把蛮子背在了背上,于是他很快发现这是多么艰巨的一项任务:蛮子的体重几乎是他的两倍,块头也比他大许多,能把蛮子顶在背上已经是极其勉强,要带着他走路,几乎不可能。
    拼了,谢扬想。他半分也不理会蛮子罗罗嗦嗦的央求,努力回忆着自己当年学习精神力时的那一点点粗浅的知识,驾驭着全身的力量集中于双腿之上,一点一点将阿古尔架出门去。马就在门外,只要把蛮子扔到马上,就会像上一次被误伤时那样,较为轻松的把他弄走了。然后借助风声的掩护,可以带着他绕出营区,把他送回到蛮族的国境内,到了那里……
    这个计划显然构想得不错,可惜在实践中遇上了一丁点偏差。当谢扬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阿古尔弄到门口时,他发现了两件十分不妙的事情。其一,准备好的马匹不见了;其二,被他求着望风的老孙头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站在那里的,是他的死对头祁风大人。
    祁风以掌控一切的姿态站立在夜色中,谢扬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可想而知其中充满了嘲弄。他下意识地想要张弓搭箭,但随即想到:射杀军官,罪加一等。眼瞅着祁风已经迈开步子向他走了过来,谢扬将心一横,把蛮子往地上一放,攥住他的手腕,低声说:“蛮子,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阿古尔还没反应过来,忽然看到谢扬的背后慢慢浮现出一道蓝色的微光。这微光在转瞬间变成一道圆弧,在暗夜中闪出夺目的光彩。那蓝光在最眩目的一刻后收敛光华,化为两道洁白的羽翼。
    坏了,阿古尔只来得及蹦出这个念头,这鸟人居然想在这样的天气里起飞。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去阻止了,羽人的双手一紧,他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带动着自己的身体向上升起。
    鸟人疯了,他绝望地想。
    历史上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战例,那是在燮朝末年的乱世角逐中,一场羽人和夸父族之间的惨烈战役。羽族通过事先的偷袭,毁掉了大部分夸父的强弓,使他们的空中打击占据了绝对上风。
    那一战夸父们拼死力战,很多倒下的战士身上都插着几十支乃至于上百支密密麻麻的箭支,但仍然无法阻挡那些飞翔的精灵。然而,羽人们显然对殇州的气候缺乏了解,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当一阵微风悄悄刮起时,陷入绝境的夸父们脸上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果然,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袭击了这片战场。身体轻薄的羽人们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可怕的力量,很快全都被狂风卷走,无法自控地在空中旋转翻滚。他们中的很多人不知所踪,剩下的一部分都撞到了山崖上,化为无法辨认的乱糟糟的一团血肉,在冰雪里被封冻起来。
    这个战例谢扬原本也听说过,但这个时候他却像一个真正的蛮子一样,什么也不畏惧,什么也不考虑,在纷乱狂暴的气流中努力平衡着身体。蛮子的身体很沉重,吊得他的手腕生疼,但倒是有一个好处:重量大了,对平衡的控制稍微容易了一些,如果但只有他一个人,恐怕早就被吹得没影了。
    尽管如此,这样的飞行仍然万分凶险,谢扬只觉得背后的羽翼似乎都要被连根拔起,虽然那只是错觉,羽翼的末端只有两个凝翅点而已。艰难地回头看看,祁风骑着一匹耀眼的白马,虽然速度不快,却也穷追不舍。
    谢扬低声咒骂了一句,竭尽全力提升着速度,他恍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时分,回到了父亲对自己严苛的训练中。那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手中持弓,毫不留情地一箭一箭向自己射去,稍微飞慢半个身位,就有可能被一箭穿胸。父亲用的是真箭,箭头并没有掰掉。
    年少的羽人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体会着在天空中抱头鼠窜的奇特感觉。头上的汗水顺着额头流入了眼睛,都顾不得擦一下,只能努力睁大模糊的双眼,同时用耳朵来补偿视力的损失。那真是令人终生难忘的体验。
    而眼下,情况比那时候还要糟糕。父亲出手毕竟留有余地,估算着自己只要尽力就能躲得开,现在风暴可没那么温柔。整个天空都被席卷在乱流中,四周白色的雪花如波浪般怒卷,让羽人觉得自己是条无力的小鱼,徒劳地试图和海潮相抗衡。
    手上的分量越来越重,似乎手腕都要被拉断了。蛮子在玩命地嚷嚷着什么,谢扬听不清,也不可能听清,但他知道,蛮子一定是在要求自己把他放下。
    太晚了,谢扬禁不住苦笑一下,为了躲避追兵可能射来的利箭,他飞得过高了,从那么高的空中,放下也是死。他早就在尝试着稍微降低一些高度,但现在的气流根本不容许自己下降了,就算是停止挥动羽翼,身体也不会往下落。这可是两个人的体重啊!身后的祁风倒是依然紧紧跟随,但那匹马也已经疲态尽现,估计撑不住了。
    我怎么那么蠢,他突然想到,那么大的风雪,就算放箭,也绝不可能射中我们的。我原本只需要在低空飞行就够了,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终于,谢扬的身体完全失控了。身体几乎已经冻结成冰,精神力也消耗到了极致,连羽翼的形态都无法再维持下去,一道暗淡的蓝光闪过,翅膀消失了。谢扬身不由己地像片枯叶般开始打旋,手里却依然死死攥着阿古尔的手腕不放。
    已经可以看到山崖了。这是风为两个倒霉蛋选择的最后归宿,一座高耸直立的山,嶙峋的岩石依稀可见。谢扬听到阿古尔一声惊惶的惨叫,然后听到自己嘴里爆发出比蛮子还要响的叫声,脑袋已经直冲冲地向着岩壁撞了过去。
    可见人生是不可预期的,谢扬在最后时刻莫名其妙冒出了这个念头。他曾经胡思乱想过很多次,自己最后究竟会怎么死掉,被刀砍死、被箭射死、被马蹄踏死、被水淹死……五花八门,什么怪招都有,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山壁上一头撞死。这种死法,简直就像一个愚不可及的大傻瓜,父亲要是知道非得气出病来。
    大傻瓜呼出一口气,闭目待死。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紧闭的双眼却感受到一点光的刺激。这不是那种刺眼的雪的白色,而是一种温和的、橘黄色的光。他禁不住睁开了眼睛。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巨大的光晕,状若莲花,正挡在两人和山壁之间。谢扬身不由己,一头扎进去,顿时感到一股柔和的阻力,就好像撞进一团棉花,一点点消散了自己身上的巨大冲力。
    然而空中飞行的势头太猛,最终没能完全消掉,两个人还是撞到了坚硬的岩石。砰的一声,谢扬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撞移了位,身子软软的开始往下坠。但是他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撞的绝大部分力量与速度终于被那团光晕消除了,自己并没有被撞死。自己都没有死,身子骨结实的蛮子肯定也撞不死。
    我们都还活着!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谢扬陡然间深吸一口气,强行凝聚所有残余的精神力,在背后再次展开了一双歪歪斜斜的羽翼。这样的翅膀要是被父亲看到非得被骂死,但此刻,它竭尽所能的延缓着两人下坠的势头,使他们不至于摔成肉饼。
    咕咚两声,两个肉饼跌到了地上。谢扬的脑袋旁边就是一块尖尖的岩石,正好对着他的后脑勺,差一丁点没有戳中。至于阿古尔,一头扎进了深深的雪堆里,死活未知。
    谢扬顾不上为自己的幸运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上四肢百骸疼痛难忍,抓住阿古尔的肩膀往外扯,担心他摔晕了闷死在里面。不料蛮子不需他帮忙,自己很轻松的把脑袋拔出来,像狗出水一样抖落脑袋上的雪片,愤怒地叫嚷起来:“你他妈的活腻啦!这样的天气也敢飞?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蛮子的声音虽然有些发抖,却中气充沛,半点也听不出受重伤的样子,谢扬一怔,感到有点不对劲,仔细看他的脸,那上面的血痕已经被雪擦掉了,却居然见不到伤口。
    谢扬已经猛然意识到些什么,似乎有股猫腻的味道在扩散,回头一看,祁风半死不活地瘫软在地上,像牛一样喘着粗气,看来方才的那道光是他放出的秘术,救了两人的命。但此刻谢扬心中已经没有半点感激之情,奋起余威揪住了阿古尔,向他身上胸腹等处轻轻砸了若干拳。
    蛮子没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等到醒悟过来,赶紧补上几声“哎哟”,更觉得不对味,讪讪地住口,心里知道要糟。果然身边的鸟人痛心疾首地说:“蛮子,没想到你伤得这么重,连反应都迟钝到了这种程度,我想一只大风也不过如此吧。”
    蛮子嗫嚅着想搪塞两句,却听得鸟人一声怒吼,吓了他一跳:“老子差点把命赔在这儿了!你说,你到底在搞什么阴谋?”
    蛮子满脑门是汗:“不是不是,不是什么阴谋,你误会了,事情是……是……”他结结巴巴一阵子,看着鸟人头上青筋暴起,牙齿都要咬碎了,更是慌张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把手一摊,冲着远处大喊:“喂!我扛不住啦!你自己过来说吧!”
    说完,他躲闪着谢扬锥子一般的目光,龇牙咧嘴地揉着摔疼的屁股,灰溜溜地躲到一旁。祁风慢慢站起身来,一步三晃地走到谢扬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扬起手,啪的一记大耳光扇在他脸上。
    “你没脑子啊!”他愤怒地骂道,“想把我们都害死?”
    谢扬被这一巴掌打傻了。不是因为祁风下手太重,也不是因为他骂得太狠,而是由于他的声音。
    那是一个清脆的年轻女子的声音。
    祁风是个女人?一直以来只是乔装男子?谢扬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猜测,但很快自己否定了。这个声音和之前祁风的口音绝不相同,何况自己和他面对面打过不少照面。要说一个女人能装扮成男人而不被看出来,除非是说书先生嘴里的拙劣故事。
    祁风已经走到了面前,真是一个姑娘,一眼就能辨认出来。这姑娘除去那副恶狠狠仿佛要把人一口活吞的神情,倒也生得满好看的,但最令谢扬吃惊的是,这张脸很熟,似曾相识。
    他冲口而出:“我好像以前见过你。”随即想起以前在雁都的时候,身边那些风流的朋友总用这句话来和年轻女孩搭讪,不由有些尴尬。
    没想到对方冷冷地回了一句:“你当然见过了。”谢扬反而糊涂了:见过?真的见过?在哪儿?他挣扎着挪动身体,先随这女子找到一处勉强避风的地方,脑子里滴溜溜转着,搜寻记忆里的每一处角落。
    这张脸真的见过,但又不似眼前这般活灵活现,好象缺少点色彩。色彩……色彩……
    好象一道闪电划过,谢扬想起了眼前这姑娘是谁,同时捎带想起的还有英明伟大的父亲。父亲手里扬着画卷,十分满意:“这女孩子很不错,配得上做我的儿媳。”
    “我不娶,”儿子噘着嘴嘀咕,“我都不认识她,凭什么要娶她?要说漂亮,雁都街头漂亮的也不少……”
    “胡说!”父亲勃然大怒,“祁家是什么地位?和我们正好是门当户对!怎么能和街头随便一个什么女人相提并论!”
    谢扬回忆到这里,只觉得全身的冷汗不停地冒,硬着头皮抬起头,正迎上眼前的女子的目光。“你就是……祁羽?”他低声问,声音发颤。
    “祁风是我哥哥,我说的话他一般都不敢不听,”对方答非所问,却也解决了谢扬心里的疑团。原来一切都是她背后授意祁风干的,倒也难怪祁风一个人就有两个人的饭量。
    “你跟着你哥哥到这里做什么?”他又问。
    祁羽哼了一声:“我就是想来看看,那个口气大得不得了、说宁可随便娶个雁都街头的姑娘的家伙,到底有几斤几两。”
    谢扬不敢接茬,心里想着,女人的自尊心真是太可怕了,实在是不可理喻。祁风为什么一直玩命地和自己作对,也有了答案。不过如今还有一件事没搞明白,这件事他想起来就气不打一处来。
    “蛮子!”他吼道,“给我滚过来!”
    蛮子像个待嫁的华族小姐,扭扭捏捏地走近,随时准备转身鼠窜。谢扬大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襟:“你怎么会和她串通起来骗我了?老实交待!”
    祁羽不无轻蔑地评价说:“不敢冲我发火,只敢对着老实人撒气,这点出息!”
    谢扬装作没听到,瞪着阿古尔的双眼里快要喷出火来,阿古尔苦着脸说:“这不能怪我,我是被逼的。那天我被抓来之后,他们问我到底为什么在边境晃荡,我顺嘴就把你说出来了……”
    谢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顺嘴就说出来了?我他妈的还一直以为你坚贞不屈宁死都不把我供出来呢!”
    阿古尔憨笑一声:“我当时根本没想到会有什么后果,说出口后,后来才觉得不对,但是好像已经晚了。”
    谢扬呻吟一声,忽然觉得身上的伤处痛感增强了十倍,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失去知觉之前,他只听到风声呼啸,在自己身畔盘旋不休。
    “原来你也有富于爱心的时候,”谢扬撇着嘴说。说话时,祁羽正轻抚着两株小树,一脸爱怜的神情。
    “爱心不能滥施,”祁羽回应说,“某些生物不配得到爱心。”
    阿古尔侧过头看看某些生物,咧嘴想笑,又不敢笑,但这并不能让他免遭荼毒。果然谢扬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只能转向他:“你说你,啊,平时呆头呆脑的,诈伤倒装得像模像样的。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阿古尔瞅瞅祁羽没注意,压低了嗓子说:“她说她想考验一下你的人品,看看朋友有难的时候你会不会挺身而出,我想着反正每天好吃好喝就是装痛喊两声,也没啥了不起的,就同意了。可她也没告诉过我你会笨到在暴风雪的天气起飞……幸好她秘术功力还真不含糊,不然我们俩都完啦!”
    “这女人真是个疯子,”谢扬万般无奈,“上次她找那个摔跤高手来教训我,下手半点轻重都不知道,得亏碰上了你,否则我的命就送掉了。”
    阿古尔感受到不远处的祁羽身上散发出某种森冷的杀气,不敢附和,突然间把声音压得更低:“可是,这些天来,为什么我不觉得你恨她呢?感觉你还对她挺有好感……”
    谢扬想了想:“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情让我对自己有了一些新的了解吧。你知道,人总有迷惑的时候,能够让自己克服某些迷惑,吃点苦头倒也值得……还有她的笛子吹得好……再说了……”
    “再说什么?”
    谢扬扯着阿古尔走远了几步,这才敢悄声说:“我过去没想到她长得那么漂亮,不然说不定就不拒婚了……”
    “你不是见过她的画像吗?”
    “咳,你不知道,我们羽族的贵族最爱虚荣,明明家里子女丑得不行,也一定要把画像弄得漂亮点,我妈当年就是这么上当的。所以我那会儿根本就没相信那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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