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路在山间挖了一个大坑,埋葬了林柏青。林霁月始终沉默不语,让他有一些担心。
    “我没事,放心吧,”林霁月轻轻摆了摆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寻求林先生帮助的事情,一定也被汇报给了天驱,这仍然是他们算计好的局,”黄小路说,“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不只是单纯地成为天驱的叛逆而已,我们还勾结尸舞者屠灭了一座小镇。都不必天驱出手,恐怕朝廷也不会放过我们。”
    林霁月沉思了一会儿:“我没有想明白。他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究竟图的是什么?我并没有看出我们有这样的价值值得他们去折腾。”
    “我也觉得很奇怪,”黄小路说,“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不过是两个普通的天驱,也许做过一些对抗辰月教的事儿,但做得并不一定比其它的旗领或者宗主更多。”
    “也许那是因为你的缘故而不是‘我们’吧。”林霁月忽然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黄小路一惊。
    “之前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冲着我来的,但实际上,只是为了把你拖下水而已,”林霁月的眼神里带有一种令人心寒的怀疑和不信任,“还记得吗,最后樊引垂死挣扎的时候,他想要杀的人,是你。”
    “的确是我。他们想要对付的就是我。”黄小路说。林霁月这样的眼光已经让他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心痛的感觉开始弥漫。
    林霁月走到黄小路面前,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怕死,不怕危险,不怕被人冤屈,也不会把老头子的死迁怒到你身上。可是,我只想要一样东西,那就是真相。我想要证实我所遭受的一切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你能证明这一点吗?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辰月会那么重视你吗?”
    黄小路明白林霁月的意思。两个人在一起搭档了那么长时间之后,林霁月终于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了。她说的很清楚,别的一切她都不在乎,但她需要知道真相,需要知道和黄小路有关的真实的一切,而不是什么雷州出生父母双亡陌生人收养之类的鬼话。
    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吗?黄小路的心里充满了苦涩。真想其实很简单,简单到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但他实在说不出口。“我是真的,你是假的,整个九州都是不存在的,”这样的话说出来会有人相信吗?他大概会立即被当成一个疯子吧。
    更何况,万一林霁月真的有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相信了他的话呢?作为一个“人”,她将会受到怎么样的打击呢?自己只是虚假的数据,只是一个虚幻的存在,谁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呢?
    我宁可你把我当成一个疯子,也不希望你自己变成一个疯子,黄小路想着,嘴唇动了几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只能把自己藏在沉默的外壳里,并且很清楚,自己马上就要失去林霁月了。
    林霁月的脸上毫不掩饰她的失望。她深深地看了黄小路一眼,轻轻地开口说:“再见。”然后她转过身,展开轻功下山而去,始终没有回头。
    黄小路怔怔地看着她远去,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溶入到黑暗的夜幕中,再也看不见。然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感受到了自己游戏生涯中最强烈的一次挫败感。
    我失败了,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失败了,黄小路想着。在一切看起来都一帆风顺的时候,原来只需要两天两夜的工夫,就能把一切都砸得粉碎。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他成为了天驱的叛逆,成为了勾结尸舞者残害平民的屠夫,成为了也许全九州人都愿意杀之而后快的对象。与此同时,他还失去了一直陪伴在身边的搭档,也是他心仪的姑娘。
    他不知道哪一样对他的打击更加沉重一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成了一个可耻的失败者。游戏里一年多的努力,最后换来的是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团体,也失去了可以依靠的朋友。面对着这个复杂而危险的世界,他想要自保也许都很困难,更不用提想办法找到失踪已久的龙焚天了。
    我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最后却一事无成吗?他索性把整个身子放倒,平躺在林柏青的坟墓前,眼看着天幕中闪烁不定的星辰。在他此刻的心境里,那些散发出各种色彩的星星好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在嘲弄着他,讥笑着他,挖苦着他,蔑视着他。山间的风在耳边一阵阵地掠过,就像是要扬起灰尘把他埋葬掉。
    他的脑子里似乎有成千上万的想法如潮水般涌来,又似乎只是一片空白,什么样的念头都留不下来。山里的夜风带来阵阵寒意,他却丝毫不觉,只是夜空中的星辰好像有着催眠的力量,让他的双眼一点点模糊起来。
    他以孩子般的姿势蜷缩起身体,进入了梦乡。
    他好像是回到了自己最初进入这个游戏时踏上的土地,一望无垠的瀚州草原。他又变成了那个不成器的蛮族世子吕归尘,手里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刀,身前是那个被劈砍得乱七八糟的木桩。显然,他的处境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个瘦弱无力的孩子,却给自己定下不切实际的练刀计划,以至于最后差点因为血厥而死掉。
    还是不要重复那样的痛苦和不幸了吧?黄小路想着,扔下刀,舒舒服服地坐在了软软的草地上。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名叫木犁的教授他刀法的蛮族老人走了过来。老头仍旧是那副桀骜的神情,穿着肮脏的铠甲,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可怜的小绵羊。
    “世子累了?”木犁问。
    “累了,累坏了,”黄小路喃喃地说,“我不想再练刀了,再也不想了,练刀有什么意义呢?”
    木犁微微一笑:“世上的一切,原本就没有意义,羊群追逐水草,恶狼追逐羊群,它们从来不会去思考这些行为当中究竟有什么意义,但它们还是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那样的生命历程。意义,意义是什么?只有厌倦生命的人,才会用‘思考生命的意义’这种苍白的借口去逃避。那样的人,还没有拔出刀来,就已经输了。”
    “还没有拔出刀来,就已经输了?”黄小路呆呆地重复了一句,看着木犁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他想要张口叫住木犁,却又发不出声音,突然之间,他发现身边的环境变化了。
    他已经不再是青阳世子吕归尘了,而是变成了一个身材瘦长的成年羽人。羽人坐在一间破败的东陆风格的房间里,正在看着眼前的桌子发呆。桌子上放着几枚银毫和一些铜锱,就连金铢都没有,可见他现在正处于贫困中。
    他想起来了,这个羽人叫云湛,是南淮城的一个游侠,大约相当于现实世界里的私家侦探,也是他最初试玩过的一个角色。只是该游侠明明武力和智力都不错,不知怎么的就始终处在一种没钱的状态中,以至于经常要靠坑蒙拐骗才能混饱肚子。
    门被推开了,一个小个子男人钻了进来。那是云湛的朋友姬承,据说是大燮王朝开国国君姬野的后人,不过他不能和自己威武的祖先相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是一个靠展览老祖宗的兵器换钱养家的窝囊废,还很怕老婆。这个人和云湛交情不错,每到云湛没饭吃的时候,总喜欢到他家去蹭饭。
    “我这个月的零花就剩这一个金铢了……都给你!”姬承嘟嘟囔囔地说,从怀里小心地摸出一枚金铢放在桌上,“这下子我又没钱去见凝翠楼的小铭啦!”
    “拿回去吧,我不需要了。”黄小路淡淡地说,把金铢推回到桌边。
    姬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你居然不要钱?难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没什么兴趣花钱了,”黄小路伸了个懒腰,“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归去。”
    姬承瞠目结舌,过了好半天,他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他忽然提起身边的一把椅子,向着黄小路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黄小路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突然行凶,一愣神的功夫已经被砸倒在地。姬承扔下椅子,以一种极英勇的姿态扑了上去,把他压在下面。
    “你化妆化得很像,但要装扮成云湛,你还差得远!”姬承恶狠狠地说。
    黄小路哭笑不得:“你凭什么说我是假扮的?他妈的,疼死我了!”
    “我告诉你,云湛可是教过我如何辨认人的身份的,”姬承很得意地说,“云湛是什么人?是那种被扔进毒蛇堆里还能喝酒的人,是那种河面上还有一根救命稻草就决不肯沉下去的人!从他的嘴里怎么可能说出‘或者有什么意思’这样的屁话?你这样的伪装只是徒有其形,骗不到我的!”
    “河面上还有一根救命稻草就决不肯沉下去?”黄小路又呆住了,甚至忘记了姬承还压在他身上,正笨手笨脚地试图捆住他。紧跟着,场景又发生变化,他来到了另一处地点。
    醒过来的时候,他也记不清自己在这个长长的梦境里到底扮演了多少个角色了,但那些话却始终萦绕在耳畔,没有消散。他站起身来,活动着被山风吹得近乎麻木的肢体,突然间想到: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的,他失去了在天驱中的地位,他成了一个叛徒和恶棍,他所爱的女子离开了他……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他还活着。他并没有像龙焚天那样失去神智,所以现实中的他也不会像李彬那样发疯。他还是一个精神健康肉体也健康的大学生,虽然情绪上可能会很沮丧,但是……活着本身就很好了。
    他再次回想起第一次扮演吕归尘时的情景,由于不太熟悉这个游戏的规则,他赌气般地练习刀法,造成了血厥,导致喉咙不受控制,无法喊出退出的口令。在那段无比煎熬的时刻里,他真的以为自己会遭遇和李彬一样的下场。那一次之后,他似乎对生命有了一些新的认识,生活的态度也比以前更加积极了。也就是说,哪怕在这个游戏里一败涂地黯然消失,他至少也有过一些收获,并不是全然的失败。
    更何况,还没有到认输的时候。黄小路回忆着这些日子里所了解到的九州历史,那些威风凛凛的帝王将相英雄豪杰们,没有哪一个不是经历了各种痛苦的挫折失败后才最终获取胜利的。也许那就是九州世界里的人们的必经之路,自己不过是在重复着一条道路而已。只要他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什么天驱辰月之类的,绝不是不可逾越的。
    不过是个游戏!黄小路狠狠地挥了挥拳头。我是个游戏天才,任何时候都不会向游戏低头的。
    梦境里和姬承的对话仿佛是某种暗示,黄小路觉得,自己应该去寻找那根浮在水面上的救命稻草。林霁月虽然离开了,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比如说,殇州铁牙部落里的夸父们,他们都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朋友;比如说,雷州沉风沼泽巫寨里的巫民们,他们也都会信任自己。还有其他各项任务里认识的一些人……总会有人能帮助自己,不会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的。
    更何况,黄小路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最有可能帮助自己的人,那就是他过去的上司谢子华。现在谢子华和黄小路平级了,但过去,他多次给自己下达过任务,多次看着自己完美地完成任务,他应该不会轻易相信自己是一个叛徒。也许可以找他出出主意。
    黄小路想通了之后,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走下山来,他发现合江镇进入了很多官兵,说明官府已经发现了这里发生的惨剧。他没法进去偷马了,只能先沿着大路躲躲闪闪地走出去很远,然后袭击了一名路人,抢走了他的马。这样的招数交给林霁月来做自然是熟门熟路,但现在只有他在,一脚把那名可怜的骑士踢下马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免会有些内疚的。
    “真对不起。”他咕哝着,打着马飞快地逃离,连事先想好的留几枚金铢作补偿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忽然意识到了林霁月对他有多么重要。他始终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许多时候会受困于内心的一些守则和信条,林霁月却不会有这样的问题,所以她实在是对自己最有益的一个补充。林霁月的不落小节,林霁月的刁钻古怪,林霁月的蔑视规条,正好能完美地弥补自己性格里的一些缺陷,自己能够成功地完成那些任务,林霁月所起到的作用,其实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大。
    但现在,空陷入对林霁月的怀念也无济于事。黄小路强打起精神,拿汗巾蒙住脸以免被人认出来,很快赶回了青石城。近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觉得几位宗主和旗领应该都还没有走,还会在青石坐镇指挥。这样做很冒险,但却也有着险中求胜的味道:旁人都以为发生了叛徒事件后,宗主们肯定会迅速撤离,离青石越远越好,但他们却想不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一次,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天驱高层果然并没有离开,只是把驻扎的地点改到了一家客栈。只有身受重伤的长溟宗宗主因为伤势沉重不便移动,继续留在那家牲畜行里养伤。
    黄小路冒着风险偷听了一次宗主们的会议。如他所料,他现在已经成为了天驱最大的叛徒,全九州的天驱武士都将会接到命令捉拿他。天驱是一个在历史上经受过许多严酷绞杀的组织,所以同样的,他们也培养出了心狠手辣的作风,对于必须铲除的敌人,不会丝毫留情。
    但黄小路从窗缝里偷偷看到了谢子华的表情。当其他人痛斥着黄小路的忘恩负义、败坏天驱名誉的时候,谢子华虽然并没有说什么,表情里却明显带有一种不以为然。这种表情让黄小路很是欣慰,这说明谢子华并不相信那些“证据确凿”的推断,他还是相信自己的清白无辜的。
    也许真的能拜托谢子华帮助自己找出幕后陷害自己的奸细,黄小路毫不怀疑天驱内部存在着这样的人。把他揪出来,找到此人和辰月串通的证据,那自己还能有翻盘的可能性。
    他在另一家客栈用假名字要了一个房间,呼呼大睡了一整夜,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他来到天驱们所住的客栈,确认谢子华没有在房间里之后,从门缝下偷偷给他塞了一张纸条进去,纸条上写着:“我需要立即和你会面。”
    他犹豫了许久,到底是使用自己的笔迹还是故意把字写的歪歪扭扭,以免让人辨认出来。他和谢子华过去时常通信,对方自然认得出他的笔迹,但如果这张纸条被其他天驱看到了,也许就糟糕了。所以最后他还是用左手故意用很拙劣的字体写下了这张字条,然后希望谢子华能猜出他的身份。
    他焦躁不安地在客栈对面的茶铺里等待着,一边喝着劣质的混杂着羊皮味道的茶水,一边等待谢子华归来。好在并没有等多久,谢子华就出现了,他连忙跟了过去。
    谢子华进入了房间,在房间里呆了有那么一小会儿,黄小路相信他肯定读到了那张字条。重新打开门之后,谢子华走出来,急匆匆地向着客栈外走去。
    奇怪了,黄小路想,我还没有给他留下联络的方法,怎么他就自己出去了,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哪儿了?他跟在谢子华身后,一路跟着他走,当经过自己住的客栈时,他有那么一点期待,但谢子华丝毫没有停步,径直走了过去。
    黄小路突然明白过来了:还有另外的一个人是谢子华等待着与之会面的。由于这张字条没有任何标明身份的地方,谢子华一定误会了,以为这是他事先约好了的对象,所以才那么着急地赶过去。黄小路有些沮丧,但转念一想,看看是什么人要和谢子华秘密会面也不错。
    他小心翼翼地跟踪着谢子华。谢子华显得非常谨慎,一路上多次突然回头,似乎是为了抓住可能的跟踪者,幸好这时侯的黄小路跟踪经验已经非常丰富了,见到谢子华回头就赶忙缩到人堆里去,或是扭头装作看路边的货物,因此并没有被识破。他的好奇心倒是越来越盛了,很想知道谢子华如此小心到底是为了见什么人。
    但当谢子华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却大大地吃了一惊,同时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实在没有想到,针对自己的阴谋会来得那么大,影像那么深远,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点“老子究竟何德何能”的无畏感慨。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他忍不住自言自语,“我有那么值钱吗?需要你们这样来对付我?”
    谢子华走进的,正是那家牲畜行。身受重伤的长溟宗宗主万斯年正在里面养伤。谢子华要见的就是这位宗主。他们俩是一伙的。
    万斯年的遇袭受伤,看来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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