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屠施家,屠施也一脸泰然自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三人在尴尬的气氛里沉默地吃完了午餐,林霁月把黄小路拉到了她的房间里。
    “我打听出了一些东西,和你亲眼所见的辰月教结合在一起,整个事件就有解释了。”林霁月说。
    “你怎么打听出来的?”黄小路觉得不可思议,“那些巫民一见到我们俩就恨不能背转过身去,怎么会告诉你重要信息。”
    “打听打听嘛,”林霁月大大咧咧地说:“‘打听’的第一个字儿是什么?”
    黄小路一愣,随即恍悟,紧跟着就是紧张后怕。这个天罗出身的女人实在是太疯狂了,虽然黄小路早就听说过各种天罗刑讯逼供手段的残忍毒辣,但她居然在一个危险重重的地方,把这样的手段施加给一个本来就对外人怀着刻骨仇恨的群体,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是不是在心里觉得我发疯了?”林霁月有意无意地活动着指节,“那么没有发疯的理智的你能拿出一个打听到消息的方法吗?”
    黄小路翻翻白眼,不得不承认林霁月的方法虽然疯狂,却是唯一可行的:“好吧,我认输,反正我嘴笨争不过你。你到底打逼……到底听到了些什么?”
    “首先,是最近巫民们所面临的大事,绝不仅仅只有大祭司的考验这一回事,”林霁月说,“他们正面临着一个绝大的诱惑,同时也是巨大的风险。”
    “什么诱惑和风险?”黄小路急忙问,“是有人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了吗?”
    在黄小路执行九州世界里的第三个任务时,曾经去过越州大雷泽附近,虽然并没有真正进入沼泽,但还是大致了解了一点相关情况,或者说,“背景设定”。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沼泽里面蕴藏的商机,因为荒芜的沼泽地带里总是能找到很多值钱的珍稀生物,只要有足够的利润,环境再艰险也会有人提着脑袋来赚钱。过去的不毛之地大雷泽和夜沼都先后这样遭到了侵入和破坏,而现在,已经轮到这片沼泽了吗?
    “不是生意上的事,是战争,”林霁月说,“沉风沼泽附近归属风冶国管辖。最近有一支叛军力量躲入了这片沼泽,很难寻找,风冶国的军队如果要进入沼泽大肆搜寻,必然会扰乱巫民的生活,这就会打破双方已经遵守了数百年的一个约定。”
    “约定?”黄小路很好奇。
    “风冶国开国之时,开国的君主曾经试图收服巫民,但在经过接触后,他觉得巫民实在不好惹,要打败他们,付出的代价会很大,得到的却太少。这位君主最擅长算计,果断决定求和,于是双方以沼泽为界,约定风冶国决不进入沼泽地带打搅巫民的生活,但巫民也不能脱离沼泽的圈子。”
    “可是现在,风冶的军队真的要打破这个约定了吗?难怪这些日子总觉得这里的巫民都显得心事重重,更难怪他们对我们这两个外人的态度要加倍恶劣了。”黄小路似有所悟。
    “其实巫民们自己也未必不愿意出去,”林霁月说,“一潭死水一成不变的生活,长久下去总是会让人感到厌倦的。听说现在已经有不少巫民有了离开沼泽的念头,我没有猜错的话,屠施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那个巨大的诱惑是什么?难道就是辰月教……”
    “没错,就是辰月教的许诺,”林霁月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可惜我‘打听’的那位级别不够高,他只知道几位祭司最近都接触了外人,并且彼此意见不统一,具体接触了什么人、这些人想要干什么,他都不清楚。但是运气不错,你总算是笨人有笨福,竟然撞上了屠施和他们交易的现场,这样我们就可以作出推断了。”
    黄小路对林霁月的一切讥笑都持云淡风轻的态度,完全装作听不见:“照这样推测,辰月一定是想要巫民们出山,利用他们可怕的巫术参与到战争中去,而辰月虽然口口声声‘辰月从来不许诺什么’,也一定是给了他们足够的暗示,比如说,可以让他们搬迁到更好的地方去,获得更好的生活条件。这里的生活你我都看在眼里,确实很苦,而且成天向任何方向看去都只能看到杀人的瘴气,实在是让人难以心情愉快。”
    林霁月嗤嗤笑了起来:“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说十句话你能回一两句,现在也能在我面前长篇大论了啊。”
    “在你面前,想把嘴闭上也挺困难的……”黄小路哼唧着,“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些更有意思的,和你那位好朋友的情人有关。”林霁月挤挤眼睛。
    “安语?她又怎么了?”黄小路一惊。
    “她不是在寨子里处处不受欢迎么?所以我稍微问了问她的情况。她已经去世的的父亲碰巧就是十五年前见证了上一任大祭司被推翻的裁决者,当时还没有必须由外人来裁决的规定呢。结果就是在那一次,大祭司不但被打败了,还被他的父亲很快查出和外敌勾结、把巫术传授给外人的证据。结果那位倒霉的大祭司不但失去了地位,还遭受到了最严酷的惩罚,被关进了称为‘巫毒血狱’的地牢里,直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那他父亲应该算是立了大功才对啊?怎么会惹人仇恨呢?”黄小路不解。
    “因为那位大祭司是一个有极大才能的人,大概是三百年来最受爱戴的一位大祭司,被巫民们尊称为‘巫王’,”林霁月解释说,“巫寨从来没有‘王’这种设置,他能被称为巫王,可见受欢迎程度。所以那一次之后,巫民们都很不信服,一来觉得巫王怎么可能败,是不是有人捣鬼——所以从那以后仲裁者改成了外人;二来更加难以相信巫王会自己破坏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甚至怀疑那是有人在炮制假证据陷害。所以他的父亲被巫民们所孤立,不久就离奇去世了,据传可能是新任大祭司为了灭口而下的手——这就解释了安语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大祭司失败,甚至不惜放弃情郎。”
    “原来是杀父之仇啊……”黄小路长出一口气,“难怪不得呢。”
    林霁月接着说下去:“而从巫王被关押之后,巫寨的内部纷争也日趋严重,现任大祭司声望很低,大概就是出于这种考虑,屠施等人才会寻求改变……”
    她刚刚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向黄小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黄小路会意地闭嘴,很快听到脚步声慢慢靠近,接着门被敲响了。林霁月若无其事地打开门,屠施走了进来。
    “时候不早了,我也应该向你们交代一下今晚的事情了。”屠施说。
    “请讲。”林霁月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今晚首先会有一个较为冗长的祭巫神的仪式,希望你们能忍耐,”屠施说,“接下来的巫术挑战,大祭司、三名挑战者和你们两位,一共六个人将会被关进巫神殿里的角斗场。你们两位将会呆在一个安全的位置,监督场内的比拼,确保没有第五个人进去搅局,确保比拼的四个人没有人使用外界的特殊道具,比如河络打造的魂印兵器之类的,以保证公平。”
    “听上去很简单。”黄小路说。
    “不,一点儿也不,你们需要拥有一些最基础的对巫术的鉴别能力,”屠施说,“我当时挑选你们俩,就是因为我一眼看出你们的武功底子很好,武术的经验也能派上一些用场。”
    “看来需要听一下午课了,我的午觉睡不成了,”林霁月叹口气,“不过么,你们的巫术不是从来不许外泄的么?”
    “只是教你们鉴别,既不是使用,也不是防御,”屠施说,“这样是不会破坏规矩的。”
    于是这一下午两人都被迫坐在房里听屠施讲授巫术的基础知识。平心而论,屠施讲得并不枯燥,这些内容也挺好玩,但黄小路总是难以集中精神。他不停地想到龙焚天,想到龙焚天的情人安语,想到安语的父亲。原来这当中还牵涉到十五年前的一桩大事,牵涉到最受爱戴的巫王的倒台,事情比想象中更加复杂了。那时候巫王所勾结的外敌,也是辰月教吗?人们对这一任已经在位十五年的大祭司真的全无信任吗?这一次的考验,会不会早就有人憋着一股气要把他打下去呢?而安语也想要推翻他,图的是什么,单纯的报复出气么?
    而这更加让他怀疑起了龙焚天来到这里的目的。龙焚天到底为谁而来?他接近安语仅仅是一种巧合呢,还是因为安语父亲的历史呢?这些都必须要等到龙焚天恢复神智了,才能有答案。可是,自己真的要推翻现任大祭司以便让屠施与辰月得逞吗?
    还有一些跑得更远的思绪。黄小路回想着自己在这个游戏里的种种经历,发觉自己已经越来越模糊了游戏与现实的界限。他开始喜欢上了在这个游戏里东颠西跑的经历,喜欢上了那些浓郁古风的山川、城市和人物,也渐渐地开始为自己天驱的身份而感到自豪。除此之外,他还对一个叫做林霁月的虚拟世界里的姑娘产生了一些特殊的好感。每一次进入游戏,想到会有这个姑娘陪在自己身边,他就会觉得心情舒畅,就好像在学校里上大班课无意间和系花坐在一起时的感觉。
    可归根结底,这毕竟只是一个游戏,就算辰月教和巫寨联手,把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杀死了成百上千万的人,那也不过是虚拟世界里的数据。可是李彬是真实的,是和自己一样的血肉之躯。难道自己能够为了一堆数据,而不去在意李彬的生死,任由他继续在这里被情蛊操纵着,做一个甜蜜的“情人”?
    那么就顺从安语,以便解救龙焚天,解救李彬,这样在现实中就有了一个完美的交代,可这样岂不是等于宣布自己在游戏中终于屈从了他人的威胁、而且背弃了自己的理念?对于一个游戏玩家来说,这不啻于一种莫大的耻辱。
    他的脑子乱成一锅粥,总觉得自己这样做也不对,那样做也不妥。好容易熬到屠施老师讲课完毕,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于是屠施又慢吞吞陪两人吃了晚饭,然后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黄小路突然反应过来:屠施其实是在找各种借口不让两人有单独商量的机会。可惜他们也并没有任何借口把屠施赶走。接下来他们将会处在许多巫民的包围之中,考虑到巫术的种种神奇之处,他们也不可能在那种场合交流计谋。所以恐怕一直要到被关进巫神殿之后,他们才能得到短暂的交谈时机,而到了那时侯,他们就必须要作出决断了。
    祭坛位于巫神殿内,二者都在巫寨的北面,在平日里,始终处于瘴气的包围中,常人不能靠近。除了祭司们,巫民们一般只有到了每年的巫神祭时才能一睹其真容。此时此刻,除了必要的哨兵之外,几乎全寨的巫民都聚集到了巫寨北头。大祭司正率领其他祭司施术,一边打开瘴气中的通道。
    借助着火把的光亮,黄小路看见大祭司是一个背部微驼的老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小半,看起来精神并不健旺,颇显疲态。他不由得有些担心,这个老人到底能不能应付三名挑战者。而他随即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不可思议:我凭什么要为他担心?我不是应该盼着他输掉以便把龙焚天带走吗?
    他禁止自己再以奇怪的心态思考下去,把注意力放在了别处。今晚的巫民们全都身着盛装,这倒是没什么意外的,但他们的脸上既看不到浓烈的喜气,也看不到那种即将祭拜自己所信仰的神明时所应有的肃穆端庄,倒是一个个看来都心事重重。他不禁想到,看来他们也都极为关注今晚的这场对大祭司的考验,甚于对巫神的崇拜。
    巫术开始奏效,北面的瘴气散去,巫神殿的轮廓显现出来。那一瞬间巫民们都安静了下来,而黄小路更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侧头看看见多识广的林霁月,她也是一脸的迷惘和难以置信。
    因为巫神殿的规模实在超乎他们的想象。在此之前,已经见识了并不显得有多么怪异的巫寨,他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巫神殿大概也没什么了不起,或许就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一座小庙宇似的建筑物吧。但现在,这座神殿让他有一种被震慑的感觉。
    首先是高。如果用真实生活中的度量衡来换算,这座方顶的巫神殿至少有三十米高,相当于十余层的楼房,对这个中古风世界的建筑工艺来说是十分罕见的。夜色之下,神殿有些模糊的身影更加显得高大,被火光照出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人们身上。这种高度本身就代表一种不容置疑的、充满压迫感的威严,令巫民们情不自禁地想要低下头来。
    走近之后更是让他诧异。这座神殿并不是用石头建起来的,而是依靠着十余棵扭结在一起的大树形成的整体构架!沼泽中少见高大树木,此处却突兀地冒出来十多棵,并且恰恰在高处聚拢,就像一条条弯曲上半身的巨蛇一样,用树木的上部连结形成顶棚,毫无疑问是巫术的结晶,带有一种鬼斧神工的视觉效果。
    更令人惊讶的是,站在远处看去,这座神殿的外型酷似一只正在向下抓握的手掌,难免不让人联想到神的巨手,轻轻一拨就能让天地变色。在这气势滂沱遮天蔽日的巨手面前,即便明知这只是游戏里的素材,黄小路仍然禁不住油然而生一种敬畏和崇拜。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夸张的一座建筑物,”林霁月喃喃地说,“真的就像是巫神把手放在了大地之上。”
    两人在人丛中慢慢靠近巫神殿,离得越近越是感觉不可思议,而来到神殿门口时,两人都吓了一跳:门口蹲伏着一只巨大的蜘蛛,大小足能抵得上一匹马!这只蜘蛛五色斑斓,肢体粗壮,头部的螯牙犹如一把利剪,看起来无比狰狞。
    黄小路从小就害怕蜘蛛,这一下差点两腿一软坐到地上去,幸好林霁月及时扶了他一把:“假的!是雕塑!”
    黄小路这才松了口气。仔细一看,这只巨大的蜘蛛果然只是雕塑,而且不只蜘蛛,后面还有蝎子、蜈蚣、青蛇、蟾蜍等等,雕塑得惟妙惟肖纤毫毕现。看起来,擅长用毒的巫民们是希望,这五毒能够帮助他们镇守巫神殿的平安。
    “有这五个家伙在,一般人还真不敢靠近……”黄小路低着头,从五毒旁边绕过去,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让他身上多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进入了巫神殿,并且第一眼就看到了树立在神殿中央的巫神的石像。这是一个面相非常邪恶的神,有着三个头颅和八条手臂,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凶恶肃杀的表情,用九只圆睁的怪眼扫视着他的臣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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