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道虽然简陋狭窄,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备好了干粮、清水,甚至还有必备的伤药。
    “看来你是早就做好准备和国主翻脸了。”云湛喃喃地说。萝漪刚刚结束运气疗伤,慢慢睁开眼睛,脸上出现了少许红润。
    “这世上永远没有永恒不变的坚固联盟,”萝漪回答,“我们辰月把列国君主当做是用过即弃的工具,但君主们未必没有抱着同样的想法。”
    “那么,接着讲吧,”云湛说,“你们的法器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制造之后自己都从来不去开启。”
    “那已经是千年以前的久远往事了,久远到除了历代教主和寥寥几位教长团的教宗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萝漪的眼神有些迷离,“那时候,辰月教的先驱们在信仰的光芒下初聚在一起,都愿意为了这种信仰而献出自己的一切,但在如何实现信仰方面,却存在着巨大的分歧。有一些人希望自己隐藏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用隐形之手推动九州各大力量的分合迎拒,另一些人却希望以更积极的姿态影响世界,为此必须要先把辰月打造成举足轻重的势力。”
    “当时分歧的双方各自有若干种理由来支持自己的观点,其中有两种理由始终针锋相对。前一种认为,任何一个组织的实力都会经历高峰和低谷,不可能世世代代保持稳定。假如在树大招风后突然经历一个大滑坡,就有被摧毁的危险。而另一方坚持认为,只要能把实力的累积做好,掌握一些足以世代相传、不因为人的变迁而变质的财富,就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云湛回忆着自己所知的辰月历史:“最后你们选择了前者。你们从不自己现身,只是藏在幕后操纵着一切,把战争变成自己的工具。”
    萝漪点点头:“但是另外一些人却未必甘心。所以他们暗中开始研究法器的制作,希望能凭借着强大的法器横扫九州,证明自己的正确。这些人怀着坚定的信念,研究了九州历史上种种打造兵器的方法,一心只想要提高法器的威力。但他们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了,以至于只追求力量,而忽略了这种力量能否为自己所控制。最后他们成功地制作出了相当数量的法器,并且尝试着使用它们,却酿成了惨痛的灾难。”
    “力量溢出了?爆炸了?”云湛问。
    “真是那样倒也好了,全部毁掉,一了百了,”萝漪摇摇头,“你也不想想,无数辰月教秘术大师的心血,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次品?何况即便做出来了,当时试用一下就能知道不妥,又怎么会一口气做出那么多?”
    “那是怎么回事?”云湛有点糊涂了。
    “正是由于制作过于精良,过于用心,那些法器制成后……可以这么说,拥有了自己的灵魂,”萝漪的表情看来很沉痛,“当你尝试着使用这些法器时,你会被它们所拥有的惊人的威力所感染,慢慢再也离不开法器,而那个时候,你的灵魂已经在一点一点被法器所吞噬,最终你会成为行尸走肉,你的生命完全被法器所操纵。”
    “这怎么可能?”云湛皱起了眉头,“死物怎么可能操纵活人的思想?”
    “也许是因为每一件法器当中,都包含着人类灵魂的碎片,”萝漪说,“每制成一件法器,都会需要放入一点人类的血肉——一只眼睛。”
    云湛怔住了。在此之前,他曾经多次猜想着丧乱之神缺失一只眼睛的含义,始终不得要领,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得到了答案。
    萝漪继续说:“那是一种古老的秘术理论,甚至在辰月教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它认为人们通过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天地万物,所以眼睛就是生命的精髓所在,那当中包含着人的一部分灵魂。这种理论没有办法进行验证,因为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能解释清楚人是否有灵魂、灵魂究竟是什么,但在法器里放入人的眼睛,却的确有着异常惊人的效果。秘术师们渐渐沉迷其中,不断催动着法器以试验其威力,直到有一天,有一位秘术师突然间发了疯。他使用自己打造的三件法器,在一次教长会议上突然发难,杀死了五名长老和二十余名教徒,自杀身亡。”
    “从那时候起,人们才终于认识到这些法器的危险性。但打造这些法器的过程可谓殚精竭虑,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其中更是包含了辰月教智慧的结晶,要把它们都摧毁,一时间又有些舍不得。所以当时的教主做出了一个现在看来可能是犯了大错的决定:他并没有摧毁法器,而是把它们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以期待日后人们能有可靠的方法去驾驭。法器库的地址被深藏起来,此后的上千年从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即便我身为辰月教主,也不得而知。但只要有人愿意用心地去发掘,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永远不见天日的。”
    “这就是祸根啊,”云湛赔上一声叹息,“力量永远是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就算你把它全身上下都贴上‘危险’的标签,还是会有人铤而走险的。”
    “曲先生就是这么一个人,”萝漪说,“他曾经是辰月教最年轻的长老,甚至有很多人认为,他极可能成为日后的下一任教主。但辰月教并不是一个唯教主马首是瞻的寻常组织,任何教主都不可能以教派的力量为自己谋取私利,他肯定也看出了这点,所以把目标放在了寻找早已泯灭在历史尘埃中的法器库上。更为不幸的是,他成功了。”
    “可你不是刚刚跟我说,法器的使用不可持久,否则就会吞噬人的心智吗?”云湛问,“那他找到了法器库,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在第一次开启法器库后,取出了几件法器,却并没有使用,而是不断钻研其特性,”萝漪说,“他挑选那块细微的瓷片作为自己使用的法器,并非单纯只是为了其中的力量,而在于,他恰好找到了可以克制那种吞噬之力的另一件法器,就是那个吊坠。从几率上说,或许每一千件法器里才能找到两件相克的,他的运气实在是非常好。而除了这一对之外,他也再没找到第二对。”
    “可是……他的手下们呢?用久了岂不是都得发疯?”
    “用久了之后……是可以换人的嘛。法器恒在,而人可以不断更换。”萝漪轻描淡写地说,但其中蕴含的残酷意味让云湛不住心里一阵翻腾。
    “怪不得他要不断招纳秘术师呢,”云湛点点头,“这回我算明白了。他用法器的威力不断吸引人加入,挑选对他最忠心的赐予法器,而在这些人发疯之前,他就会杀掉他们……”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想起了风笑颜发疯的母亲。她失去心智是否也与此有关呢?
    他接着说:“再说说这位曲先生的身份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是不是有个名字叫曲江离?”
    “是的,就是曲江离,”萝漪点点头,“他二十岁出头加入我教,三年后被升为长老的时候,还不到二十五岁,可是他成为长老的目的显然就是为了窃取到法器库的秘密,所以几个月后就叛变消失了。现在他应该有八十来岁了吧。”
    云湛点点头,但突然觉得不对,“等等!他今年八十岁了,而他加入辰月教的时候只有二十岁?那么他到底什么时候加入辰月教的?”
    “六十年前嘛,”萝漪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这么简单的算数你都不会么?”
    “不是不会,而是这个时间和我之前的一些推测有些矛盾,”云湛把修复手记的相关事宜以及自己曾经列出过的时间表向萝漪重复了一遍,“按照那张表,曲江离由于被满门抄斩因而加入辰月教的时间,应当是四十五年前才对。”
    “绝对不会,”萝漪很肯定地说,“满门抄斩什么的我不知道,但曲江离的确是六十年前加入本教的,并且在三年后叛教而出,又过了七年,他制造了宁南城的汤氏灭门案。”
    “你说什么?”云湛叫出声来,“汤氏灭门案就是他干的?”
    “不然我们还没办法找到他的行踪呢,”萝漪说,“汤家上下都是被地鬼童杀死的,而地鬼童正是由某一种辰月法器库的致命法器产生的,它能把普通的蚯蚓转变为婴儿状的怪物,这种怪物嗜食内脏……”
    “不用说了,我知道这种怪物,”云湛摆摆手,心里一阵激动,“如果真是这样的,我明白这张时间表的错误在哪儿了!”
    “错误的不是日志,是你的先入为主,”萝漪缓缓地说,“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写这份日记的人并非崔松雪,而是十五六年前的另一个人,这样十五加上四十五等于六十,就正好对上号。”
    “你不愧是我一生遇到的最聪明的对手,”云湛叹息着,“这正是我的想法。所以另一点你必然也能想到了,十五年前,九州发生过哪一件轰动一时的大事?”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说出了答案:“皇子篡位!”
    这样看来,公孙蠹留下的遗言中关于三大惨案的说法,至少有两件都是真的,而剩下的毕钵罗大火案也很可能被联系上。云湛长出了一口气:“一样一样地说。汤氏灭门案后,发生了什么?”
    “当时的教宗和长老们都在全力寻找曲江离,没想到七年后他竟然会在宁南城现身。长老们以此为线索追寻着他的踪迹,终于找到了他。那时候他掌握了好几样法器,果然能力已经近乎非人,但运用得还并不纯熟,而且当时他单枪匹马,还没有以丧乱之神为名网罗信徒,所以长老们在付出惨重代价后,也把他打成重伤,但始终没能擒住他,让他跑掉了。这之后他一直蛰伏,直到十九年后又重新出现,制造了新的惨剧。”
    “毕钵罗港大火案?”云湛问。
    “没错,你知道的也挺不少啊,”萝漪有些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那是在三十八年前发生的事情,当时曲江离在十九年后重新现身,教长团立即布置全力抓捕,并且在雷州毕钵罗港完成了包围。那时候根据打探到的消息,他已经选定了一个日子,准备上船出海,于是辰月在那一天那个时段的每条船上都安排了人手,彼此呼应,只要某一条船发现了他,立即就用信号召唤合围。到时候只需要逼迫每条船的船长听令掉头,曲江离就插翅难飞了。”
    “只需要逼迫那十四条船的船长听令就行了,”云湛揶揄说,“真是好轻松的行动。”
    萝漪视若无睹,接着说:“可是谁也没想到,曲江离根本就没有上船,反而在船上布置了陷阱。事后推想,他或许是在每一条船上安排了死士,船到海中就用火油点燃船只,并且用法器吸引鲨鱼,导致上船的近百名辰月高手全军覆没。那是一次极为惨痛的沉重打击,辰月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根本没有秘术足够高的人去对付曲江离了。”
    “原来毕钵罗大火的真相是这样的,”云湛恍然大悟,“但是毕竟辰月教绵延千年,根深蒂固,他能够杀死一批高手,却没有办法直接动摇辰月的根基。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曲江离并没有公开露面,只是比较从容地暗中扩展他的势力,难怪丧乱之神的名头从来没有人听说过,想必都得是经过他甄选接收的信徒,才能知道这个名字。那么三皇子篡位的事件呢,你知道点底细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它并没有和辰月教发生关系。”萝漪摇摇头。
    “可是,既然法器的制造已经是存在于过去的事情了,为什么曲江离所招募的信徒都要挖掉眼睛呢?”云湛想起了一个重要问题,“那难道不是除了令人徒然伤残肢体外、毫无用处的举动么?”
    萝漪邪恶地一笑:“不以一只眼睛的代价作为考验,怎么能知道自己的信徒是不是足够虔诚,值不值得与之分享法器库的秘密呢?尤其对于曲江离这样经历过重大打击的人,对于跟随在自己身边的臂助,肯定会严格挑选的。愿意失去一只眼睛的,才有资格被赐予法器,而等到灵魂被法器吞噬之后,自然有新来者接替。”
    “的确是足够沉重的代价啊。”云湛轻叹一声。
    ◇
    萝漪毕竟伤势未愈,说得有些累了,背靠在洞壁上闭目养神。云湛也不去打扰她,开始重新梳理整个事件的时间。萝漪所讲述的历史让他终于明白了事件的源头,虽然对于在曲江离身上发生过什么还不大清楚,但大致的因果关系已经可以猜测一下了。
    曲江离在六十年前失去了家人,因此加入了辰月教,几年后他大概是从一些古旧的秘密卷宗里找到线索,时隔千百年后开启了一直被封闭的辰月法器库。他也许是花了七年的时间去钻研如何运用那些法器而不会残损自身,并且最终找到了一对可以互相克制的法器——至少可以保证自己的使用了。因此他带着法器回归人间,制造了五十年前的汤氏灭门案。
    可是为什么他的第一次出手竟然只是杀害一个富商的满门呢?云湛苦苦思索着,并且很快再次想起了之前注意到的疑点:汤则其是做古董生意的富豪,而曲江离的父亲也是小古董商。所谓同行是冤家,会不会两家曾发生过一些纠纷呢?
    他突然眼前一亮:曲家是被官府满门抄斩的,这有可能出自汤则其的陷害!假定两家曾因为生意上的事而成为死对头,以汤则其遍布九州各地的关系网,想要设套陷害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小古董商,绝对不难。
    而在这之后,被辰月教众长老联手击败的事实,让他明白了即便拥有法器,也不可能单靠自己一个人与敌人对抗。当然了,那些威力巨大的法器足以让他赢得任何人的敬畏,所以他干脆自命为丧乱之神,编造了一个神话,为自己聚集了许多信徒。那些能相互召唤的圆牌,多半也是当年制作法器时的产物,被一起封闭在法器库中,结果成为了曲江离手下信徒们的标志和彼此呼应的工具。信徒们拼命为曲江离卖命,甚至愿意付出一只眼睛的残酷代价,最后换来的却只是被临时驱策、用过作废的凄惨下场。
    比较久远一些的往事大致就可以这么推断了,但最近二十年所发生的一切仍然还没有数。二十年前的秘术师们怎么死的?化名郭凯的连衡为什么会假死?皇子篡位的真相是什么?消失已久的曲江离又为什么会选在去年突然出现?也许都只能等待着刘厚荣苏醒以及风笑颜修复完那本日志才能有答案了。都是那帮该死的独眼人……
    想到独眼人,他忽然浑身一激灵,全身的冷汗都出来了。那枚圆牌!那枚可以相互感应的圆牌还在自己身上!离开南淮城的一路上,他都一直小心注意这圆牌上墟渊肖像的眼睛,始终没有异状。但在进入平阳城之后,因为始终苦思着找到牧野萝漪的方法,他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圆牌放在身上,就等于自己的位置完全暴露在外。
    他正在充满侥幸地想着,曲江离身边现在应该有不少的手下,他未必能从那么多的细小黑斑中发现正好多出来一个点,地面上已经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完蛋了,云湛悲愤地想,所谓失败的人生,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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