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钱烧过后的灰烬漫天飞舞,吸入鼻腔后,感觉很呛人。眼前是一座新坟,廉价的墓碑上面简单地刻着父亲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并没有多余的字。父亲就在几尺深的地下,离自己很近,却永远不可能坐起来听自己在他耳边唠叨吵闹了。
    你们要听从魔主的训导。纵然他还在深深的地底,也仍然能听到你们虔诚的祈祷。
    “逝者如斯,”田炜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但你的眼光需要向前看。你还有漫长的人生之路要走。”
    你们要走魔主指给你们的路,唯一的光明之路。
    田炜牵起了他的手:“走吧,回去吧。”
    他并没有抗拒,跟在田炜身后,慢慢离开了坟场。在他的身后,他人的孝子贤孙们或哭泣,或嚎啕,或长跪不起,把阴郁的气氛散布开来。白色的纸花落了一地,此起彼伏的刺耳鞭炮声冲击着耳膜。而父亲就在那些纸花和鞭炮碎屑的下面,在触摸不到地表的地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腐烂。
    魔主就在地下,他的身躯永不会朽烂。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地面之上。
    又是一夜的噩梦。席俊峰慢慢睁开眼睛,调节着自己的呼吸。他总是在各种各样的梦境中回到童年时代,回到父亲死亡的时候,回到那股血腥味的笼罩中。这样的睡梦让人疲惫不堪,醒来时甚至会感觉喘不过气。对于席峻锋而言,唯有把这样的梦化作支持自己前进的动力,才能在白昼的时光中迅速排解掉那种仇恨和愤懑。他从不讳言这些梦,甚至于把它们用来激励自己的下属,“很奇怪,每当我觉得工作太辛苦,想要稍微偷点懒时,就会做那样的怪梦。”席俊峰每次都对下属们说,“那种感觉,就像是死去的老爹给我托梦、以此警告我一样。他似乎是在提醒我,在把九州大地上最后一个净魔宗的信徒也绳之以法之前,绝不能送半口气。”
    那几乎是席峻锋仅有的提到自己仇恨的时候,其余时间,他都在插科打诨。
    他利用吃早饭的时间调节着自己的情绪,等到走进按察司的时候.已经是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这也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在下属们面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因为上级的懒散会加倍地传染给下级。
    他先向按察使汇报了一下近期的邪教案件与破案进展、回到捕房时.摘快们都到得差不多了。他们一个个神情奇异,见到席峻锋进门.立马围了上来。
    “我们冤枉安学武了。他说杀小张的人其实是找他的.居然是真话。’刘厚荣忙不迭地说,”他昨晚遇刺了,受了重伤.不过命大没有死。"
    席峻锋的脚步顿了一顿,随即加快步子走了进去:"怎么会事?快说说。
    刘厚荣简要讲述了安学武遇刺的经过:"安学武昏迷之前嚷嚷了几句.说那是天罗下的手。可是,天罗不是一个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的杀手组织吗?怎么可能和他这么一个……这么一个捕快扯上关系?是不是他伤重昏了头呢?
    席峻锋摇摇头:“恐怕不是。安学武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粗枝大叶,但身上恐怕藏着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不能太小看他了.你们去把门窗关上。”
    捕快们最喜欢听到席竣锋说的话.第一句是“好了,大家安心休息两天吧”,这句话意味着一个案子正式结束.永远拿着鞭子猛抽着他们干活的席俊峰也会暂时放下鞭子。让他们喘口气。第二句话则是“去把门窗关上”,这句话说明,席峻锋将要告诉他们一些按他们的等级原本不应当知道的秘密。这也也是对工作要求严苛的席峻锋能在下属当中极得人心的原因之一,他们总能有一种被当成兄弟的亲密感。
    这话一出不过几秒钟,门窗真的都关上了.还专门有两个人负责侦听门外的动向。席峻锋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接过陈智为他沏的茶,摆出老爷爷给小孩讲故事的姿态。
    “要说别人刺杀安学武,我还未必信,但说是天罗……那就多半假不了了,”席峻锋呷了一口茶,“几个月前,就是这个安学武提供了一张名单,按照这张名单,我们精心策划、巧妙设伏。抓住了潜伏在南淮城的两个职业杀手,并将他们统统斩首。另外三个逃掉了。虽然被擒获的杀手死也不招认自己的身份,但从他们高明的武功和对组织的忠贞看来,极有可能就是天罗。至少我坚信这一点。”“原来天罗真的还存在啊!”捕快们惊叹着,“可安学武怎么能弄到天罗的名单呢?”
    “这张名单的确是我亲笔列的,”病床上的安学武眼神中留露出某种悲哀,“多年以来,我们三家天罗一直在暗斗。我是南天罗最好的杀手,还在官家有一个不错的身份,自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名单上的五个人,两个属于北天罗,三个属于东天罗,都是他们布控在南淮的眼线。”
    “但是他们都被你一一查出来了,于是你把这份名单捅到了官府?”云湛恍然大悟。
    安学武艰难地摇着头:“不,你错了,这张名单并不是为了告官而存在的,我们无论怎么内斗,也有基本的准则要遵守。把天罗的身份暴露给官府,是最严重的背叛行为之一。这张名单,只不过是我列出来威胁他们的而已。当时北天罗的一位杀手接受了委托,万里迢迢从殇州赶到宛州来刺杀一个目标,而按照我们心照不宣的规矩,他们是不应该进入我们的地盘来揽活的。”
    “你们可真狠,”云湛评价说,“宛州有钱人最多,生意自然也最多,你们霸着肥肉还不让别人吃……”安学武哼了一声:"我可没兴趣和你讨论这个问题。总之那时候我知道他潜入了南淮,并查知了他的落脚之处,就选了一天的深夜,带着这张纸条去见他。我把纸条交给他,目的仅仅是警告他一下,告诉他,他们的一切动向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我,所以不要试图耍花样。他看了纸条后,神情不变,却在把纸条放入怀里的一瞬间忽然向我动手攻了过来。
    “当然我的武功本来就比他高,又一直提防着他的出手,他的偷袭没能奏效。我们在他所住的那间客栈里打了起来,一时间桌倒椅翻,弄出了不小的动静。住在我们楼上的房客显然有些恼火,在楼上开始用力踹地板,落下了不少灰尘。而我们两个正在以命相搏,自然无暇他顾。但再走了二十来招,我们忽然发现自己中了毒,手上的招式也一起缓了下来。”
    “你们俩一起中毒?”云湛也感到很意外,“也就是说,当时有一个第三者在暗算你们?”
    “没错,就是存在着这么一个第三者,让我倒了大霉,”安学武苦笑着,“那是一种强力的迷药,不会致晕,却能让人迅速地丧失行动能力,甚至连逃跑都迈不开腿。摔在地上的时候,我倒是一下子明白了毒药的来源,那是一种用火一烧就能放出迷烟的药粉,暗算我们的人一定是趁着白天他不在客栈的时候,在蜡烛上方的天花板缝隙里填入了药粉,然后在我们交战正酣时,他在楼上一跺脚,药粉就抖下来了,而我们误以为那是灰尘。这种药和杀张可佳的那种正好相反,一个遇火才释放毒性,一个耐火却本身带毒。”
    “也就是说,暗算你们的人,其实当时就住在你们楼上的房间。查到他的身份了吗?”云湛问。
    “没有,整件事他做得滴水不漏,”安学武脸上一半憎恶一半佩服,“他先雇佣了一个街边闲汉去替他开房,回头再把那个闲汉杀死在房间里灭口,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去的,自然更不可能见到他的人。”
    云湛叹息一声:“好吧,你总算是遇到对手了。那么后来呢?”
    “后来客栈掌柜就破门而入了,安学武和那个天罗正在地上徒劳地挣扎,但中毒太深,谁都没法站起来,好在安学武在南淮城大名鼎鼎,谁都认识他,”席俊峰语含讽刺,“再后来捕快们来到了,救走安学武,把他的那个对手捆了起来,那时候那张写着名单的纸条就从那天罗的衣襟里掉了出来,上面是安学武的笔迹,列明了每一个今年犯的案子,居然全都是确实发生过的悬案。根据名单,南淮城潜伏的这些杀手全部暴露,但他们实在厉害,衙门并没有用普通捕快,而是直接从大内调拨高手,仍然连一半人都没抓到。”
    “大内高手……难怪我们都不知道。但是破门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捕快们很好奇,“安学武和天罗为什么都中毒了?”
    席俊峰耸耸肩:“那就只有安学武知道了。他事后的说法是,天罗向他放毒,被他把毒粉挡散了,于是两人一起中毒了。我倾向于认为,是他自己准备的毒药,结果毛手毛脚地把自己也毒翻了——一个天罗要对付安学武这种废物,还需要下毒?”
    大家一起大笑起来,稍微纾解了一点这些天的沉郁心情。席俊峰忽然一板脸,正色说:“别光顾着取笑,那张纸条上的名单和案件,可是安学武亲笔写的。虽然安学武事后很难得的表现的非常谦逊,说都是线人查出来的,但这个功劳只能算在他身上。”
    “可惜当时你不在场,”陈智十分遗憾,“不然他那副狼狈相落在你的眼里,以后一辈子也抬不起头了,看他还敢在我们面前那么横不?”
    席俊峰叹了口气:“说起来,那天夜里我还真在外面办案呢,就是查那家可能与邪教有染的钱庄老板。那个有钱老板家里有河洛制造的记时钟,我进门时看了一眼钟,记住了时刻,而在那一个时刻之前大约不到一刻,城西发生了一场大火,火光在城东都能看到。事后才知道,碰巧就在大火燃起的时间,安学武和那个天罗一起中毒了。可惜他在城西平康巷,我却在城中的银禄大街,中间隔着建河,约有大半个对时的路程,恐怕只有插上翅膀才能赶过去取笑他啦。”
    众人又是一通哄笑。虽然此事让安学武立了功,但想象着他在地上像肚皮朝天的乌龟一样手脚乱蹬爬不起来的样子,还是有些解气。倒是席俊峰看不过眼了:“行了行了啊!别忘了人家现在还生死未卜呢。同行之间的一丁点意气之争,不至于在人家身负重伤时还那么不厚道吧?”
    “是啊,再说安学武这一次对我们也挺不错的,”刘厚荣接口说,“几乎没有什么刁难,就把两起案子移交给了我们。说不定就是天罗这事儿闹得他顾不上和我们作对了。”
    “也就是说,有人陷害你?”云湛开始明白过来,“那个人根本不想杀你,而是故意让纸条被人发现,然后让你被天罗当成叛徒。”
    安学武看上去憔悴不堪:“我一直在猜想那个人究竟是谁,却始终不得要领。说起来很巧,接在我中招的时候,隔邻的街上发生了一起大火,火头燃起时很多人都看到了,所以我意外地得到了自己中毒时的精确时间。但事后我专门调查过,无论是南天罗内部的人,还是黑道中和我有仇的人,或者是官府里看我不顺眼的人,在那个时候都有证人可以证明不在现场,想来是唆使同伙去干的,完全无迹可寻。总而言之,那两个天罗因我而死,这件事情搞得我一直心绪不宁,知道北天罗和东天罗迟早要来报复,昨晚看到那张纸条又出现之后,更是有些震惊,不然也不会被偷袭成功。幸好我被袭后立即逃脱,并且一直压着伤口没有让血流在地上,所以敌人不知道我的伤势轻重。”
    “但我知道,”云湛很郁闷,“一时半会儿你是没法动了,我也不能指望你帮我忙了。”
    “信别人不如靠自己,”安学武冲他眨眨眼,“顺便说,你如果能把陷害我的人找出来,我的同宗大概就会放过我们了。”
    “你是想骗我替你去卖苦力吗?”云湛没好气地说。
    “不是骗,而是你不得不替我卖苦力,”安学武虽然伤口疼痛,还是笑得很得意,“不然你就等着应付天罗一波又一波的袭击吧。对了……”
    他似乎还有话想说,但伤口疼痛,一时间歪着嘴说不出来。云湛没好气地撂下一句:“先歇着吧。我回头再来看你。”
    第三祭:净体
    魔的信徒们,过往的罪孽生活,在你们的身躯上留下了无数罪恶的印记。那是你们曾经堕落的见证,那是你们曾经背离魔主的证据,那是你们灵魂的污点,让你们在朝见魔王的时候也没有颜面抬起头来。来吧,在魔主的烈焰中洁净你们的躯体吧!
    ——《净魔救世书》
    时间长了,我也难免会感到一丝孤独。
    我的世界里,除了三位长老之外,就再也见不到其他的人。既没有我们净魔宗的其他教徒,也没有外世界那些不信教的罪人。三位长老不在身边的时候,即使是一声无意义的咳嗽,都能在石砌的甬道中来回碰撞,传出去很远。
    我平时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响动,地道里非常安静,令我可以隐隐听到石壁外的杂音。我以为那是老鼠在钻洞(这是我从书本上看来的,其实自从复生以来,我从没见过活生生的老鼠),长老们却阴沉着脸,告诉我,那也许是来自于地面的外人的脚步声。
    看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外人,可魔主的信徒们呢?为什么我见不到?还是说,整个净魔宗只剩下我和三位长老,其他的一切都已经湮没于时光的尘埃中?
    我没有把我的疑问主动说出去,但显然我还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大长老很快看了出来。
    “你在忧虑什么?”晚餐的时候,大长老不紧不慢地问,“不必隐藏,如果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魔主会判断正误的。”
    我犹豫了一阵子,支支吾吾说出了我的不安,大长老哑然失笑:“我以为你在想什么呢?魔女是魔主在人世间的代言者,对信徒有着仅次于魔主的至高威望,同时也是他们心灵的寄托。如果你在魔力没有恢复之前就贸然出现,也许会动摇信徒们的信心,所以我们才一直没有让他们来朝见你啊。”
    原来如此!我为三位长老的深思熟虑而感动,也为自己无端端的怀疑而羞愧。大长老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既要考虑信徒们的信心,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你有丝毫的动摇。我们净魔宗虽然屡遭残害,但魔主的号召力永远不会消失,我们的实力也永远都在。今天晚上,我们就安排你战士一次力量吧。第三部的祭祀已经完成,虽然魔主的力量还没有降临在你的身上,但你已经可以用你的祈祷向魔主祈愿了。你将会在这个黑暗的地道里见证一次奇迹。”
    见证一次奇迹吗?会是什么样的奇迹呢?我忐忑不安地一直等到了天黑。二长老庄重地为我披上白袍,戴上象征魔女身份的指环。我在他的带领下,第一次走出我起居的石室。在幽暗的火把的照耀下,我们沿着阶梯继续深入地下,最后在一座石壁前停下来。我按照长老们的指示,垂首跪向西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魔父的恩慈。
    伟大的魔主啊,赋予我生命的魔父啊,请用你的力量照亮这黑暗的人间,让你的子民感受到你的光辉吧!
    我看到了什么?我的眼前出现了什么?难道我眼花了吗?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幸福的泪水立即充盈了我的眼眶。魔父啊,你真的听到了我的祈祷,把这不可思议的奇迹赐予了我!
    我陶醉地半闭着眼,用模糊的视线感受着眼前只在书本上读过、却从未亲眼见过的温柔的光芒。那么明亮,那么柔和,就像是魔父慈祥的训诫。
    “看到了吗,月光,这是月光!只有魔主,才能让月光照进这幽深的地下啊!”大长老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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