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名思义,茶会当然要有茶。人们这几天在山庄里所喝的茶已经属于上品了,但却比不得在这间“茶室”里所喝到的。
    “越州兰朔峰的雨前青芽,三烘三晾制成,再以煮沸的雪水沏泡,真是人间极品哪。”欧阳公子赞不绝口,果然是个懂得各种享受的人。
    “我可以保证,每一天在这间茶室里喝到的茶水都不会重样。”向烟梧微笑着说。
    欧阳公子拍手叫好,河络明珠霍桑也面露笑容,羽人羽飞轩和南淮黎淮清却都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说明后二者对品茶并无特别讲究。童舟更是没觉得这茶有什么特别之处,觉得和城里随处可见的两个铜锱管够的大碗茶也差不多嘛。
    倒是这间密室引起了童舟的浓厚兴趣,它并不是以前的主人留下来的,而是向烟梧完全新建的,四壁都由特制的材料筑成,可以最大程度地隔绝外界的秘术,以便防止有无关人等偷听或偷窥。狄弦更是悄悄告诉她,这房间里的机关超过了十处,每一处机关后面都藏着高手,可以确保茶会不出任何意外,除此之外,站在茶室里为客人们烹茶、倒茶的侍者和侍女,也都个个身怀功夫。在这样保护严密的茶室里,就连一直脸上带笑身体紧绷的明珠霍桑也明显放松多了。
    喝过了头一轮茶,向烟梧拍拍手,从茶室内部的墙上裂开一道暗门,一名藏在墙后的侍者小心地捧着一个黄布包裹的物品走了出来。四位客人的呼吸粗重起来,他们知道,茶会的正式节目要上演了。
    向烟梧接过包裹,侍者退了下去。黄布解开后,里面露出一柄黑漆漆的铁锤,看起来毫不显眼。向烟梧把铁锤放在桌上,坐回到椅子上,宾客们则站了起来,围在桌旁。四位客人不约而同地掏出了河络制作的凸光镜,近距离地细细观看。
    狄弦和童舟这两个外行人只能在旁边干瞪眼。狄弦再见多识广,也不可能对什么学问都样样精通,当童舟问他“这把破锤子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也只能摊手表示不知道。这下童舟可抓住把柄了,一连声地嘲笑他,狄弦却始终悠然自得。
    “古董嘛,我确实不怎么懂,但世间万物都有蛛丝马迹可寻,”他喝了口茶,“有些事情不需要会鉴赏,靠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提议邀请狄弦来此的欧阳公子转过头来:“狄先生有什么高见吗?”
    “高见谈不上,低见有一些,”狄弦放下茶杯,“这把锤子嘛,首先做工并不精致,其次也不是由什么奇异的星流石之类的材料制成,可见它的特殊之处在锤子之外,在于它身上所蕴含的历史积淀,比如说,或许它曾经是某位工匠大师的铸造利器,又或许曾有人用它杀死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欧阳公子赞许地点点头:“请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来好好想一想,历史上有哪些非常非常有名的锤子。我在一瞬间想到了好几样,比如当年的河络铸造大师铁锤蒙克,既然外号就叫‘铁锤’,也许他使用的锤子会很有名;我又想到了一百年前那场华族和蛮族的战争,最后在铁线河结盟的时候,铁匠出身的蛮族大君乌力吉把自己当年做工时用的锤子送给华族皇帝,表示缔结盟约的诚意,那把铁锤后来不是随着宫廷政变而失踪了么?当然了,还有一把最著名的锤子,是燮朝初年的民间义士徐言用来刺杀暴君姬野的,虽然刺杀失败了,但那把锤子也可算得上是光耀千秋了。”
    “真是了不起,”明珠霍桑说,“那依照你的判断,这把锤子到底是哪一把呢?”
    “然后就得分析一下你们四位看它的目光了,”狄弦耸耸肩,“你们四位的目光都显得一般的热切,也就是说,看出这是个值钱的玩意儿,却又并不是那种值得全力以赴去争夺的。于是我首先排除掉了铁锤蒙克的猜想,这位大师只在业内享有名声,寻常百姓都没有听说过,应该不会太值钱,不值得专门拿到茶会里来。”
    “而刺杀姬野的锤子,又未免太有名了,我虽然对古董业并不在行,也能推想到,如果我是一个收藏家,那就算打破头也会想要保藏这把锤子。而四位表现出来的热情……并没有那么高。因此我只能猜测,这大概就是那把失踪的铁线之盟的证物吧。”
    四位贵宾面面相觑,主人向烟梧已经用力鼓起掌来:“太精彩了!狄先生,幸好你没有身在这一行,不然我们几个恐怕都要丢掉饭碗了。”
    大家一齐笑起来,气氛变得轻松了少许。这之后的竞价过程也印证了狄弦对货品价值的判断:名贵,但并非顶级藏品。茶会所遵循的是循序渐进的原则,越好的东西越晚才会亮相。对于这把打头阵的铁锤,客人们并没有经过太多犹疑,很快结束了竞价,由羽飞轩购得,价格是一千金铢。
    接下来的几件货物,价格就慢慢涨上去了,第四件古火山河络的陶碗已经到了两千金铢,让旁观的童舟咂舌不已。
    “我再次确认了一件事,”她悄悄对狄弦说,“我就是嫉妒有钱人啊,嫉妒死了!两千金铢买个只能给猫喂食的破饭碗!”
    “这个破饭碗一转手就远不止这个价了,”狄弦拍拍她的肩膀,“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是有钱人,你是个嫁都嫁不掉的穷光蛋。”
    童舟正准备反击,茶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这样的重要密会,毫无疑问向烟梧会提前告诉下人们不要来打扰,而一旦他们真的来打扰了——那就必然是出了大事。向烟梧脸色一变,拨动三道锁后把门打开。
    “老爷,出事了!”一个面无人色的仆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抢进来,“少爷的房间里又死人了!”
    “别慌,慢慢说!”向烟梧临危不乱,“什么人死了!”
    仆人望了欧阳公子一眼,语气中更加显得慌乱:“是欧阳公子的……车夫!”
    于是轮到欧阳公子面色大变了。虽然事情和其他三位客人无关,他们也适时地切换出一脸的关怀和凝重,跟随着向烟梧与欧阳公子奔出茶室。新提拔来顶替死去向钟的管家将剩余的古董收藏好,并锁好茶室。
    “看来我们俩不用受怀疑了,”童舟一边快步行走一边对狄弦说,“不过这四位客人似乎也没有嫌疑了。”
    “我们俩没有其他手下了,这四位可不一样,所以他们的嫌疑并不能排除,”狄弦说,“我感兴趣的是,连续死去的这两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的,为什么都那么喜欢那个房间。”
    为什么都那么喜欢那个房间?这是个问题。在遭受到严重的惊吓后,小少爷向希泓已经被搬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并且昼夜有人在旁边看护——反正他现在痴痴呆呆地已经做不出什么反应了。但奇怪的是,这一次的死人事件又发生在小少爷已经不在了的空房间。
    死的是欧阳公子的车夫,确切说,车夫之一,因为光是他的六位夫人就得分乘两辆马车。该车夫就是为其中三位夫人驾车的,现在他离奇地死在了向希泓的房间里,而且死状和向钟一样凄惨:喉咙被切开了,血被放光了。不同的是,这一回该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死人了,小少爷已经不在那里。
    车夫本来是住在那栋临时搭建的楼房里的,但出事时,没有任何人留意到车夫的行踪,还有人说从晚饭之后就没有见到过他了。这本来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很难引起他人的特别关注,等到关注他时,已经成了死人。
    这一次狄弦本来有机会事先把所有人拦在门外,以便获取现场的第一手资料,童舟也想到了这一点并在路上提醒他,但奇怪的是,他却并没有这样做。
    “用不着了,”他对童舟说,“我有一点新的想法。你只管去跟着他们看热闹,我去去就来。”
    童舟一头雾水,看着狄弦匆匆向主宅外的方向走去。她只能和其他人一起来到向希泓的房间,听着人们事不关己的点评与猜测。欧阳公子的脸色很难看,这完全可以理解。童舟想,这不只是因为损失了一个车夫,更重要的在于,从雷貂到车夫,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专门针对着他。
    而且当前有一个非常紧要的问题,直接关系到欧阳公子的名誉,几位老成持重的客人都不肯轻易说出来,童舟却是出言无忌:“这个车夫……是自己死在房间里的呢,还是先被杀了才拖到这里来的呢?”
    这当然是个很关键的问题,但直冲冲地说出来未免不大好,幸好狄弦这时候上楼来了,几句闲话岔过去,然后不由分说把童舟拎回房。
    “我热闹还没看够呢!”童舟很不情愿。狄弦屈指敲敲她的脑门:“不动脑筋!不该说的话不要随便说!”
    童舟不解:“我说错什么了?”
    “如果车夫是自己走进房间去的,就说明车夫有问题;如果是先被杀再移进去的,主人家的嫌疑可能最大,所以这个疑问说出来谁的脸上都挂不住。别忘了,这帮人是来做大生意的,虽然死人也是大事,但对他们而言,能不撕破脸就得尽量绷着,懂了吗?”
    童舟勉强明白了,她忽然想到点什么:“对了,你刚才走开干嘛去了?”
    “天机不可泄露,”狄弦一笑,“总之我有了一些很重要的发现,那或许是血妖留下来的痕迹。”
    童舟吓了一跳:“真的有吸人血的血妖吗?”
    “真的有,”狄弦严肃地点点头,“而且它一定还会再出来吸血。”
    “那你知道它藏在哪里的吗?”童舟跃跃欲试,“要不要我去把它揪出来?”
    “暂时没那个必要,”狄弦说,“好戏才刚刚开场,咱们接着看戏就好了。”
    车夫和向钟连续的死亡终于让向烟梧坐不住了。他决定彻底清查一下儿子所住过的这间房间,弄清楚为什么连续两个人都死在这里。他查得很细,不但找遍了每一处缝隙,连地板都掀开查找了,但令他失望的是,除了陈年的积灰和干瘪的昆虫尸体之外,什么东西都没能找到。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尽管如此,他还是命令把这个房间锁死,禁止任何人进入。
    另一个坐不住了的人是欧阳公子的四夫人,先是死了雷貂,又连续出现了两个死人,让她再也无法在这座弥漫着血腥气味的庄园里呆下去了。欧阳公子很无奈,只能命令她的贴身女仆陪着她离开山庄,先到附近的山村里借住。
    不过,接二连三的事故也并没有干扰到茶会的继续进行,有钱人们毕竟分得清事物的轻重。车夫死后的第二天夜里,茶会继续,这回童舟说什么也不想去坐着当木偶了,所以狄弦只能一个人去参观。
    但童舟还是睡不着。这两天虽然尽量节省着力气,但身处这样一座危险而诡异的庄园,心绪仍然难免受到阴郁气氛的干扰,引发精神力的波动。白天的时候,她又靠狄弦的功力才压制住了一波体内精神力的高涨反噬,到了夜间,忽而想着身边的离奇命案,忽而想到自己悲惨而不确定的命运,更是辗转反侧思绪如潮。
    大约到了凌晨艮时之中的时候,她才朦朦胧胧有了几分睡意,但还没能入梦,耳中就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争吵声,听声音是从走廊尽头的楼梯处传来的。魅的听力一般都比较灵敏,这些声音就像锥子一样,总是往耳膜里钻。她索性起身去看个究竟。
    声音是从三楼传来的,那里应该是主人和小少爷的睡房。现在主人向烟梧正在地下的茶室里主持着“茶会”,能在楼上发生点状况的,恐怕只有……她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窜上楼去。
    果然,她看见了向家的小少爷向希泓,但此刻的向希泓,和她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一种状态都不相同。他就像一只狂躁的野兽,在走廊上不断地撞击着一扇紧闭的木门,两名仆人在一旁试图劝阻他,但明显劝而不得其法。童舟刚一走近,就看见一个仆人满脸都是指甲抓出来的印痕,而另一个仆人正痛苦地捧着手腕,上面有一个血肉模糊的长长伤口,还能看得见牙印。
    “少爷……少爷他发疯了!”两位仆人愁眉苦脸地对童舟说,“半夜三更地,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就冲着这儿扑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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