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君无行的判断依然十分准确。那一声钟鸣果然是讯号。随着这声钟响,无数河络战士从地下城各处涌出,奔向那些机锋甲。他们多年来在神算德罗的培训下,早已成为令行禁止、冷酷无情的战争机器。他们根本不思考其他的东西,只知道服从。而现在,钟声就是命令。他们将把没有生命的机锋甲变成血腥的杀戮机器,将南淮变成死城。
    邱韵用手中的指环一一割开被捆绑者们的绳索。当放出君无行时,两人对视了一眼,邱韵将视线转开,默默伸手扶起他。君无行中了她的毒,但解药起效极慢,此时吃下去估计也没用。
    “大家都快逃吧,”她说,“没有人能挡得住机锋甲。南淮城的兵力也不够。”
    “机锋甲发动起来后,的确无法阻挡,”君无行回答,“但机锋甲是靠河络发动的,在进入机锋甲之前,那些河络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他一面说,一面开始凝神,身上迅速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一股黑气开始在他的皮肤上淡淡浮现。
    邱韵悚然回头,看着君无行:“你没有中毒?”
    “大概没有。”君无行说着,身上黑气更浓。邱韵知道,这叫做“枯竭”,是谷玄秘术中威力极大的一招,但对精神力的消耗也相当惊人。更何况,这一招用来单打独斗,或者对付小规模的几十个人也许还能好使,对抗这数千即将发动机锋甲的河络,终究是杯水车薪。
    她一时顾不得询问君无行为什么没有中她的毒,赶忙阻止说:“没用的,你一个人能挡住几个河络?还是快逃吧。”
    君无行摇摇头:“干掉几个算几个。少一具机锋甲发动,就能少死很多条人命。这笔生意很赚的。”
    “这可真不像你。”邱韵叹了口气。
    “我也觉得不像,但转头想想,其实挺像,”君无行做好准备,已经开始一步步迎向密密如蚁群的河络狂潮,“我总是做自己高兴做的事。”
    此时距离他最近的两个河络已经跑进了机锋甲,并开始发动其中的机械,但突然之间,机锋甲里传出两声压抑的惨呼,两名河络滚了出来,在地上挣扎几下,便不动了。他们的躯干在这一瞬间竟然变得干枯而萎缩,就像脱了水的干尸。
    君无行深吸一口气,身边的空气似乎起了一点水纹般的漾动,随着这股不祥的波动,一名正在奔向机锋甲的河络也猝然倒地,变成了干尸。
    举手间连杀三人,“枯竭”的威力令邱韵不寒而栗,但从君无行急促的呼吸,也可以知道这一招的消耗之大。但君无行仍旧挺身向前,枯竭不间断地挥出,再放倒了另外四名河络。
    河络们终于注意到了君无行的举动。七八名河络战士抛下机锋甲,挥刀向他冲来。君无行解决掉当头的两人,剩下的已经到了眼前。他叹了口气,展开身法避开呼啸的刀锋,仓促间却无法凝聚精神力使用枯竭了。
    他东奔西窜,想要找到一个空隙发出秘术,但河络们追得很紧,始终不能摆脱。正当他被一个穷追不舍的河络搅得心烦意乱时,眼前寒光一闪,河络已经倒在了地上。定睛一看,竟然是瘦弱的黎耀。他喘息着,把刀从河络的尸体上拔出来,对着君无行微微一笑。而一向生龙活虎的雷冰也委顿不堪地拄着弓跟在一旁,身体状况看来不比黎耀强到哪儿去,还在嘴硬:“我已经杀了两个人了,还能顶。”
    “但我的武功很差劲,顶不了多久,”黎耀说,“你们的秘术、弓箭也杀不了太多人,这些机锋甲迟早都会一一发动起来的。”
    “那你说怎么办?”君无行感觉黎耀的话里包含了一点什么。他也清楚,这样硬杀下去,终归于事无补。此时河络们已经纷纷就位,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机锋甲里都钻进了操作者。只需要几分钟,这些机锋甲就能调试完毕,开始发动。一旦它们冲上了地面,南淮城就将遭受一场巨大的浩劫。
    “有一个办法,让它们永远出不去就行。”黎耀说得轻描淡写。君无行心里一颤,明白了他的意思,视线不由得转向了邱韵。邱韵面色苍白,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站到了他身旁。
    “你们保护我,我们移到西北角去。”黎耀说。君无行收起了杀伤力巨大的枯竭,催动起能致人头晕眼花的初级秘术,配合着雷冰的箭和邱韵的毒物,只求开路、不求杀敌,很快到了广场西北角。河络们忙于发动机锋甲,见几人不再迫近,也就懒得追赶了。只要机锋甲的大军开动,区区几只蝼蚁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初修建这座地下城的时候,我耍了点小花招,”在机锋甲运行发出的金属摩擦声中,黎耀急促地说,“我所受的精神缚咒令我无法违抗德罗的命令,所以我只能用自我欺骗的方式,给这个地下城留下了一个自毁的小机关。”
    “自我欺骗?”雷冰不解。
    黎耀点点头:“我强迫自己相信,这座地下城的处境很危险,随时可能被其他种族攻陷。到那个时候,也许我的主人德罗也会被困在里面不得脱身。所以,出于这种忠心,我在地下城的出口处安排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机关,一旦发动,所有的出口都会被炸药毁掉,地下城的支撑点也会一个个被毁掉。离开了那些连通地面的通道,这里就将不再是地下城,而是一个——地下墓穴。”
    雷冰目光黯淡:“那我们也得死在这里了?”
    “如果抓紧时机,你还能逃掉,”黎耀说,“你是羽人,在通道完全崩塌前,还有一线生机飞出去。”
    雷冰摇摇头:“我不能丢下你们。别废话了,一会儿机锋甲该冲上地面了。”
    的确,除去死伤的极少数河络,其余河络战士全部进入了机锋甲中,并发动了机械。他们开始在广场中央列队集结,一旦集结完毕,就将向着地面的人类城市进发。那些巨大的金属在火光下闪耀着死亡的光芒,咆哮着,仿佛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展开血腥的杀戮。那些被德罗控制了思想的行尸走肉一般的战士,坐在冰冷的机械中,双目闪动着灼热的火焰。他们在等待出发,他们在等待战斗。
    黎耀不再多言,在一个角落里摸到了那个用石雕的花纹伪装起来的机关,将外壳旋开,露出了其中的铁链。四个人一起用尽全力,拉动了铁链.
    一阵机关运行的嘎吱声从脚底响起,慢慢延伸开去,似乎引发炸药也需要时间。君无行冲着雷冰大喊:“你快点飞走,还来得及!”
    “放屁!”雷冰骂道,“老娘是这种丢下同伴不管的人吗?”
    “是不是你都得走!”君无行恶狠狠地说,“总得有人活着告诉外面的人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想让你倒霉的祖父以后继续稀里糊涂地背着杀人凶手的好名声吗?”
    雷冰怔住了。就在此时,爆炸开始了。黎耀设计的机关非常巧妙,火药分布计算精确,不会在一瞬间造成整个地面的崩塌,但几处通向地面的甬道却已经开始迅速崩塌。而且与此同时,机锋甲的军队也开始发动了。杀戮的机器们高速而井然有序地向着通道进发,鲜血的味道在引诱着他们。
    “再不出去的话,你长出两对翅膀也不管用啦!”君无行急得恨不能给她一耳光。
    雷冰咬咬牙,伸手抓住了邱韵的衣领:“我的力气不够,只能带这个最轻的。你们……”她看着君无行,眼圈一红,但知道不能再耽搁时间了,背上蓝色弧光闪动间,凝出了羽翼。正待起飞,君无行伸手指着出口,突然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羽人。
    几个人抬起头的时候,正看见一个羽人从出口钻入,高速向下飞来。君无行正在猜测此人身份,雷冰却已经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快来救人,白痴!”她高声招呼着纬苍然,那个正在迅速靠近的亲切的身影,“快点!不然大家都死在这儿啦!”
    看来此人是友非敌,君无行不由精神一振。这个羽人男子他从没见过,大概是雷冰以前的老朋友吧。不管怎样,此时此地,突然又冒出一个带翅膀的家伙,实在是让人兴奋得想哭。羽人真是全九州最可爱的种族,他陶醉地想。
    羽人落到地上,简短地问:“都带走?”
    雷冰点点头,提起邱韵先飞了起来。羽人维持着羽翼的形态,一手抓住黎耀的衣领,一手拎住君无行的腰带。正准备起飞,黎耀忽然惊呼:“当心!”
    君无行急忙回头,才发现就在他们分心于到来的救星时,一具机锋甲已经在不只不觉间冲到了他们面前。那柄圆滑锋锐的长刀放射出森然冷光,眼看就要把纠结在一起的三个人一起砍成六段。纬苍然此时就算是全力起飞,也避不开这一击了。
    黎耀和纬苍然无可奈何地闭目等死,雷冰更是爆发出绝望的尖叫。君无行却在这一刹那凝聚了全部的精神力。他一向清瘦的躯体在这一刻仿佛充了气的皮球一样,鼓胀起来,一根根血管在紧绷的皮肤上清晰可见。他的双目布满了血丝,身体似乎随时都可能炸裂开,头发近乎根根直立。他张开嘴,猛然大喝一声:“空!”
    空。
    随着这一声喊,在奔驰的机锋甲与三人之间只剩下半尺的空间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球。这黑球出现时只有拳头大小,被机锋甲撞上时却已经有一人高的直径。没有碰撞声,没有飞溅的火花,没有三个人被切断的血光——
    什么都没有。空。
    机锋甲消失了,在撞上那个黑球的瞬间消失了,那巨大的身躯在半空中留下了一个微弱的残影,随即完全消失,一个螺钉也没能留下。那是谷玄秘术的终极法术,也是最能代表谷玄这颗暗黑之星的恐怖秘术:无限之空。所谓“空”,空的是一切的实体,当这一招被释放后,撞上它的物体都会——被吞噬。彻底的吞噬,不留半点痕迹的吞噬。
    吞噬到了哪里?没有人知道答案。这一招所释放出的那个黑球,似乎就代表着谷玄本身:绝对的黑暗,绝对地不可触碰,当吞噬过程结束后,这个黑球也会随之消失,好像是因为它无法控制那种邪恶的力量,以至于自己吞噬了自己一样。
    空。机锋甲就这样化为了真正的虚空。纬苍然以最快的的速度带着黎耀和已经脱力昏迷的君无行飞了起来,跟在雷冰身后,向着逃生的通道飞去。此时地下城里的爆炸声已经连成一片,大块大块的碎石如雨点般砸落。雷冰飞在前方,小心地躲避着不断坠下的石块,额头上还被一块小石子砸得鲜血横流,但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赶在通道彻底堵死前飞了出去。回头看看,纬苍然紧紧跟在她身后,这更让她松了一口气。
    在出口完全崩塌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下的机锋甲。由于用于升降的机械石板已经被炸毁,迂回的甬道也被堵死,机锋甲们无法找到通往地面的路,只能乱纷纷地挤作一团,茫然地原地打转。那些密密麻麻排在一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令人心悸的死亡之光,被地面上鲜活的生命引诱得急不可耐,但那些刀锋也许永远都无法找到目标了。它们将和自己的主人一起,被永远掩埋在这座也许是九州历史上最惊人、最不可思议却也最不为人知的宏伟地下城中,在征服九州的狂热梦想中慢慢化为尘埃。
    君无行晕厥了片刻,慢慢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地面上。脚下不断能感受到剧烈的震颤,伴随着低沉的轰鸣声,那是地下城在崩塌,在被彻底地埋葬。看看周围,居然有至少上千名人类的士兵立在那里,也许是被雷冰那个羽人朋友带来的吧。
    “兵力倒是不少,”君无行自言自语,“幸好没碰上机锋甲,不然就是一盘菜。”
    身旁的邱韵默不作声,扶着他站起来。君无行慢吞吞地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无限之空’这一招威力太大了,我学成之后一次都没用过,都不敢肯定自己能控制自如,幸好没出岔子。现在腿还发软呢。”
    邱韵叹了口气:“你没有中我的毒,是因为你早有防备,是不是?你早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是不是?”
    “在塔颜部落时,我见到星相师们的墓碑上有一些奇怪的图案,”君无行答非所问,“大嘴哈斯向我解释,那些都是古老的河络象形文字,其中一个很像盘膝而坐的图案代表女性。”
    “但是那个图案我曾经见过,”君无行语声低沉,带着说不出的失望和伤悲,“王川,我那个被火烧死的河络朋友,临死时把自己的尸体弯曲成了那样。我原本以为那是他练功的姿势,听了哈斯的话我才明白,他是在提醒我:杀死他的是个女人。而我和王川共同都认识的女人只有一个……”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揭穿我?”邱韵低声问。
    “因为我不明白你想要干什么,”君无行回答,“你刚才说路上没机会下手,那只是骗德罗的谎话。这一路上,你至少有七八次机会可以置我于死地,至少在塔颜部落和那些秘术师动手时,如果你不出手,我就死定了。但你没有。”
    他继续说:“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觉得,光带回我的死讯,并不足以保证你见到黎耀。然而我始终在调查黎耀,你觉得与其杀了我,不如利用我和你一起联手对付他。你我都是绝对聪明的人,合我们两人的智慧,或许才能有真正的机会。”
    “你说得半点也不错。”邱韵紧咬着嘴唇。
    “利用我没有关系,我是心甘情愿的,不会怪你,”君无行说,“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的朋友?”
    “因为仇恨,”邱韵目中含泪,“你是一个太过随性的人,虽然智慧超群、胆识过人,却很有可能因为任何一点小事而放弃自己的目标。还记得你我原本打算分道扬镳的那天晚上吗?我说与你分手,只是欲擒故纵而已,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杀他们,只是考虑用一个别的借口和你同行就行了。但你仅仅因为不能和一个你喜欢的女孩同行,就那么消沉颓丧,我实在不能放心。所以……”
    君无行慢慢坐在地上,喃喃地说:“难道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不,杀人的是我!”邱韵说,“我这一生杀的人本已经太多,只是不甘心死在别人手里。但你如果要替他们报仇的话……我无怨无悔。”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骗了你很多,但我曾告诉你的我的那些过去……都是真的,只不过都发生在我成为杀手秋余之前。正因为那些经历,我才决意从此心中不再有半分感情,做一个真正冷酷的人,让所有人都害怕我,不敢再来伤害我。可我没想到我会遇见你……”
    她不再多说,拉过君无行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当此时,君无行有二三十种谷玄秘术都可以轻易置她于死地。他差一点真的狠心发招了,但掌心的温暖一点点传递过来,让他终于没有办法下手。
    “你走吧,”他缓慢而坚决地抽回自己的手,“祝你好运。”
    他的目光滑开,看着那些人类四处查探以确认地下城是否已经彻底完蛋,定了定神,想起了那份带来了无穷祸患的推算命运的笔记,大概已经被深埋在石块和泥土之下,永远也不会现世了。这或许是它最好的归宿吧。把握未来的轨迹固然是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但这份诱惑的背后所隐藏的,却是凡人难以驾驭的。他不想再用什么“会有人懂得如何使用它”这样的鬼话来欺骗自己,与其相信后世会有什么大智慧的能人来合理运用,不如永绝后患。
    就让九州众生永远浑浑噩噩地活着吧,君无行想,那其实并没有什么坏处。
    这时他看到了雷冰。雷冰神气活现,正揪住那个刚才在危难中救了他们性命的羽人男子,劈面就是一记大耳光。听着那一声脆响,耳光虽然打在别人脸上,君无行却禁不住觉得脸上一痛。
    “你他妈的怎么还不死啊?”雷冰状若泼妇,大叫大嚷着,“那么长时间半点你的消息都没有,你想把老娘急死吗?”
    “来不及,”那个羽人说话很简短,“我现在来了。”
    “你又怎么会和人类混在一起,还领着他们的军队来?”雷冰不依不饶。
    “我有密令,”羽人回答,“人羽关系没你想象那么糟糕。我们和南淮城主暗中合作,共同对付黎氏。双方早都怀疑黎氏的野心。”
    “那楚净风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是真叛徒,我是假刺杀,让黎氏生疑除掉他,”羽人和雷冰说起话来倒是真耐心,“宁州的关系网也被怀疑,都废了。”
    雷冰瞪大了眼睛:“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骗起人来比谁都厉害。你还有什么是在骗我吗?”
    羽人急忙摆手,磕磕巴巴地想要分辨点什么,但半句话都没说出来,他就整个人僵住了,好似中了石化咒。
    雷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君无行远远看着这一幕,终于忍不住笑了。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漫漫长夜中,他揭穿了一个绵延近二十年的巨大阴谋,阻止了一场足以毁灭宛州的灾难,亲眼目睹并亲身经历了那么多的杀戮、死亡、阴谋、背叛、伤痛、失去,此时再看到这样温情的场面,实在能让他的心里略略得到一丝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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