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回自己的家门,旭子也未能忘记那个单弱而无助的身影。那身影就像顺着溪流飘下来的一朵花瓣,漂着漂着就漂到了他的眼前。充满了神秘,也充满了哀怜。让人忍不住就想伸手将其从流水中掬出来,掬过之后,似有余香满手。
    管家已经回来了,带着一群穿着崭新粗葛衣裳的小厮们正在院子里忙活。看到家主进门,众人停下手中的活计,一并迎了上来,跪倒谢恩。李旭挥手叫他们站起来,然后问管家是否带他们吃过了饭。话音刚落,众小厮们又齐整整地跪了下去。
    “回老爷的话,我们已经吃得不能再饱了。”
    “谢老爷恩典,小人们从来没吃得这样饱过!”
    一干小厮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他们长得都很端正,特别是吃饱饭并换上干净衣服后,生命的活力迅速在他们脸上体现了出来。旭子知道自己的管家没有苛待他们,这让他低沉的心情稍微好受了些。和气地笑了笑,他对其中一名看上去最机灵的小厮问道:“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回老爷,小人今年十三,原来叫王狗剩,请老爷赐予新名字!”贵在左首的小厮用头碰了一下地面,恭恭敬敬地说道。
    “赐?”李旭惊诧地把头转向管他家。这几个小厮的行为和说话方式肯定是被管家训练过的,否则他们的动作绝不会如此整齐。旭子发现自己有点不适应做别人的老爷,就像在牙行看见到赵无咎被聘用为管家后,立刻将姓名改为李无咎一样不适应。
    “老爷买了他们,给了他们吃、穿和住的地方,于他们有再造之恩。所以随便赐个名字就可,一则您使唤着方便。二则咱们这个家也会显得有规矩!”管家李无咎见旭子征求自己的建议,赶紧出谋划策。
    “再造之恩?”李旭有些愕然。他没想到买了别人当奴才还是这样大的一种恩惠。自从离开家后,他的生活几乎就是练兵、打仗、打仗、练兵,再不就是急行军。因此,对生活中琐事的理解,他几乎还停留在易县那个淳朴少年层面上。虽然现在他已经是二等伯,但对伯爷家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生活,他的确一无所知。
    “当然是再造之恩。如果不是您老大发善心买了他们,他们自己,还有他们的父母、家人,用不了多久就会饿死!”管家点点头,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
    东家是个厚道人,这点李无咎自己能体会到。他倒不觉得李旭的举止有什么奇怪,很多人家这个年龄的大少爷都不太爱管家中杂务,像东家这种少年成名,跟着皇上干大事的人,要是懂得这些杂七杂八的俗务才怪!
    为此,怀着报恩之心,李无咎决定把所有能揽下来的杂事全揽下来。一则这样可以让东家后顾无忧,更踏实地去建功立业。二则,这个家没其他人,如果把管家的位置坐稳了,随着东家的地位逐渐高升,有道是‘宰相家的门房四品官’,自己这个管家,将来地位可不比衙门里的那些县尉、户槽差。
    想名字的任务不比打仗简单,在管家的协助下,旭子搅尽了脑汁才找到了八个既符合对方身份,听起来口彩又比较吉利的名字。口齿最伶俐的那个少年被他赐名为来福,其他几个,一并排在了来字辈,来寿、来宝、来喜……。按管家的说法,如果将来忠勇伯的府的人再多了,就换一个字来排。这样,从名字上就能分辩出奴仆们入府的先后次序,可以最大限度上保持忠勇伯府秩序井然。
    “八个人已经足够了,这么小一座府邸,要那么多仆人干什么?”李旭听管家说得有趣,笑着回答。
    “那可不一定啊?将来老老爷,老夫人,夫人一并搬过来。还有小少爷,小姐。将来少爷大了,再娶了少夫人,反正随着您官越做越大,咱们李府肯定也会人丁越来越兴旺……”管家搬着手指头,兴奋地计算。
    “如果真的如此,咱们还得抓紧时间去买个新宅院!”李旭笑着回了一句,转身走向正房。把父母接过来,大伙一起筹划一个兴旺发达的李府,每天能看见母亲慈爱的微笑,偶尔还能跟父亲坐在灯前一起喝上几盏。如果再有一个妻子,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婴儿,他忽然发现自己当年的梦并不遥远,几乎已经伸手可及。
    无论如何,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是幸运的。他们不用在这令人看不清前途的时局中忍受冻饿之苦,也用不到为明年的生计担忧。这样想着,一股发自心底的笑意让他暂时摆脱了眼前的烦恼。旭子耸耸肩,伸手推开正堂雕着花的门。
    “老爷!”来福的声音突然从身背后响起,拉住了旭子已经迈入房间一半的双腿。他微笑着回过头去,看见对方神秘的眼神。
    “老爷,有一位姑娘,说是您买回来的婢女,在门房求见!”来福双手垂在腿边上,半躬着身子汇报。
    “奴婢?”旭子觉得自己的心猛然又跳了一下。这辈子,他只有过两个婢女。一个留在草原上,另一个刚刚被他放走。不是阿芸,他知道。用最快速度走到门厅,他看见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依旧是那样柔弱,但柔弱中已经带出了一点点妩媚。洗去脸上灰尘,上身套了件淡粉色短襦,里边穿着淡绿色长裙的石岚就像一朵旷野中的小花,孤零零地站在他的面前。
    几个刚买回来的小厮的眼睛已经发直,手不停地忙碌着,脚却来回围着门房打转。他们虽然小,但已经到了能够分辩出美丑的年龄。来客长得并不是风华绝代,但身上却带着一种动人的柔弱,令人见了后不由自主地便心生怜惜。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李旭有些尴尬地追问。话一出口,他就发现了自己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把这句话的意思延伸开,很容易令人理解成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诧对方会来找自己,只是惊诧对方能这么快找准家门。
    “我沿街打听李将军府,大伙都说不知道。”石岚低下头,轻轻用手拧短襦的绸边。劣质的绸边很快就起了皱,透出另一侧晶莹的手指。“后来碰到了一个衙门的人,才知道恩公原来住在这!”
    “老爷,我这就命人烧茶,给您送到客厅去!”少女在瞬间流露出来的羞涩,让管家心头涌起了无数联想。他不敢得罪这个未知身份的客人,所以绕着弯子提醒李旭待客的礼貌。
    有钱人家的少爷在外边沾花惹草,经常发生类似的故事。看样子东家还没打算始乱终弃,看样子这名女子长得也不赖,东家比较有眼光…….
    “不用了,算了,你还是送到客厅里来吧。烧得浓一些,顺便再找人去买些点心。”李旭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他觉得心里很乱。一种直觉告诉他,应该把眼前这个女子拒之门外。对方来之前曾经精心打扮过,这身颇为得体的衣服和头上几件白铜首饰估计花光了自己给她的所有铜钱。这么精心打扮的她绝不会是顺路来说一声感谢,也许她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另一种感觉却命令他将眼前的女子留下,没有理由,只是觉得这个女子单弱,单弱的背后还隐藏着一股神秘。
    那股神秘的感觉如酒香,吸引着李旭去冒险。他发现自己的手心有汗,心情居然比第一次上战场还紧张。与和陶阔脱丝相处时不同,没有那种安宁与祥和。与和婉儿相处的情况也不同,没有那么多隔阂与误会。
    “我没地方去,也不想知恩不报。所以,还是回来给你当婢女!”在屋门关上的刹那,石岚轻轻地跪了下来,同时将卖身契举过了头顶。
    十天之后,一份圣旨从东都洛阳传到了历城。朝廷对乱匪石子河与裴长才双双被剿灭的结果十分满意。特地嘉奖了太守裴操之五十匹绢,提拔他的一个幼子为勋侍。张须驼战功显赫,升为齐郡通守,掌管齐郡兵事,并有越境追击流寇而不需要和周边郡县协商之权。
    秦叔宝被赐绢十匹,永业田二十顷,着地方官员即行兑现。
    李旭因为功劳累积,封爵从皇帝陛下临时想出来的二等忠勇伯改封遒县伯,食邑三百户。
    罗士信、独孤林的官职从副督尉升为督尉。
    没等大伙开始庆贺,传旨太监又说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右武侯将军冯孝慈讨张金称于清河,中计身死,全军覆没。
    事情发生在大业九年十一月初九。同月,右屯卫大将军吐万绪和光禄大夫鱼俱罗二人击败反贼刘元进。刘元进退守建安,吐万绪和鱼俱罗因为天冷,上本朝廷请求开春再继续战斗。有人进谗言说鱼俱罗试图谋反,杨广大怒,遣使斩鱼俱罗于军中,并召吐万绪回东都问话。
    吐万绪惊怒交加,死于回东都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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