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洹点点头:“往西追。”
    景明门外,谢勿疑驱赶着作为人质的官员,一路向西跑去。易安是他经营多年的根基,顾炎还在西州,只要能回去,还有机会。
    “王爷不好了!”哨探的人跑过来,慌张得帽子都丢了,“姜云沧押着顾炎回来了!”
    谢勿疑超逸的神色终于变了。西州看来已经完了,只怕易安也保不住,西边不能去,他得另找出路。
    眼下最要紧的是逃出京城。驱赶着官员飞快地往前走,有侍卫迎上来,低声道:“发现了白苏留下的记号,往东边城郊去了。”
    谢勿疑思忖片刻:“兵分两路,一路往西,一路往北,引开追兵。”
    他则带着亲卫往东边城郊去,白苏一向极有心计,就连沈浮几次亲自下手都没能要得了她的性命,她留下的记号既然是往那里去,多半有安全出城的法门。唤过卫队副:“你先带人沿途哨探一遍。”
    过午之后,城中各处浓烟俱都熄灭,护卫带回来了最新消息:“城中叛乱平定,侯爷平安,大人平安,正与姜将军一道来迎夫人和乡君。”
    姜知意怔怔地听着,耳朵里塞满了笑声,轻罗、小善还有陈妈妈的,她们笑得如此欢畅,引得念儿也笑起来,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林凝也在笑着说话:“把东西收拾起来,准备回家吧。”
    回家吧,父亲和哥哥回来了,沈浮回来了,如今她也要,回家了。
    姜知意笑起来,听见旁边哎哟一声,轻罗不小心被粮囷上的竹篾划到了,右手小指上一道血痕。
    姜知意忙要去翻药箱:“撒点止血粉包一下。”
    “没事,划得不深,一会儿就好了。”轻罗笑着吮了一下,急急忙忙又收拾起来,“要回家去了呢!”
    要回家了,父亲平安,哥哥平安。他也平安。要回家去了。
    却突然有护卫跑进来:“庞头儿,有乱兵往这边来!”
    庞泗急忙跳上树梢望过去,一队人马正从远处往这边来,少说也有上百人,卫队只有二三十个,如果打起来,多半要吃亏。庞泗当即吩咐:“带乡君她们去地窖!”
    屋里有走动的声响,很快所有人都躲了进去,庞泗盯着远处,这处田庄离京郊大营不很远,乱兵逃命的话未必会往这边来,然而再看下去,那队人一路追着,径直往田庄这边奔来了。
    不好,竟像是知道门路的。
    庞泗立刻叫过王琚:“你去引开他们,我带乡君往山里撤!”
    王琚带着人去了,庞泗留下一人清理屋里住过人的痕迹,自己打开暗道:“先往山里撤!”
    姜知意被护卫前后簇拥着,抱着念儿钻了进去。心里紧张到了极点。怎么会有乱兵往这里来?这边并不是出京的路途,难道是冲着她?
    长长的地道终于走到了尽头,出口在山谷中,春来树木繁茂,密密的枝叶挡住视线,外面的动静一点儿也看不见,姜知意急急走着,山谷口处突然有人大叫:“来人呀,姜家的女眷都在山里!”
    女子的声音,甜而脆,回声久久不散,外面的追兵听见了,不多时兵器碰撞和厮杀的声音便近了许多,那队乱兵正往这边杀过来,庞泗急急分派着人任务,姜知意在匆忙中回头,看见山谷入口处晃过陌生的军服和一张张狰狞的脸。
    乱兵很多,而他们这边,只有十几个护卫和一众女眷。
    “快跑,快!”庞泗在催。
    姜知意飞快地跑着,喊杀声越来越近,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余光里瞥见庞泗被十几个乱兵死死缠住,身边最后一个护卫也冲上去迎敌,姜知意跑到了山脚下,一边是进山的路,一边是密密的树林,耳边传来林凝低低的语声:“你往树林躲着,我引开他们。”
    姜知意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一把推进了树林,林凝往山道上跑去了,最后一句话传了过来:“意意,这些年里,对不起。”
    姜知意最后一眼看见她奔跑的背影,陈妈妈跟着,一边跑一边喊,引着乱兵往山道去了,姜知意往树林里跑着,低声安慰怀里的念儿,往树木茂盛处躲藏。
    碧绿的枝叶晃过脸颊,当年的情形划过眼前。她和长姐在笑,她们手拉手往湖边去了。侯府花园里原本有一个湖,满月似的,九曲萦回的步廊通到湖心亭子里,那时候是冬天,湖上结着冰,明亮得像面镜子,照出她和长姐的模样。
    她们趴在回廊边缘,伸手去摸那些冰,栏杆却突然断了。
    她们都掉下去,冰冻得不结实,破了,母亲飞跑过来一把抓住的,是她。
    她只是湿了腿和脚,长姐整个人没进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救出来后高烧几天伤了肺,从此落下了再难治愈的病根。
    母亲就是从那时开始疏远她的。姜知意紧紧抱着念儿。这些年里她反复思量,渐渐明白了母亲的心境。母亲在自责,怪自己为什么只救起了一个女儿,害另一个女儿染上无法治愈的绝症。母亲太痛苦了,唯有疏远她,极力弥补长姐,才能稍稍平静。
    她不怪母亲,她也愿意母亲先救起来的,是长姐。她也愿用一切换长姐回来。
    身后有脚步声,轻罗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我听见姑爷和小侯爷的声音,他们找过来了,姑娘别怕!”
    姜知意凝神听时,果然有杂沓的马蹄声,姜云沧喊得很大声:“意意!”
    “姑娘,把小少爷给我抱着吧,”轻罗伸手,“姑娘歇歇,再等一会儿外头安全了,咱们就出去。”
    姜知意正要递过襁褓,突然看见她的右手小指,白皙纤长,肌肤润泽,可方才在谷仓里,她分明刚刚划伤了小指。
    她不是轻罗。
    姜知意不动声色往后退着,手掩在襁褓底下往袖子里摸,那里藏着一把匕首,是她带着防身用的。
    “姑娘怎么了?”“轻罗”觉察到了,紧紧跟上来,“小少爷我来抱吧。”
    姜知意摸到了匕首柄,然而她还抱着念儿,如何才能不伤到念儿?
    手腕上一紧,“轻罗”抓住了她,笑着:“姑娘在躲什么。”
    她手里有刀,移上来抵住姜知意的喉咙,笑得依然甜美:“姑娘这是怎么了?我只是想帮着抱抱小少爷。”
    另一只手掏出她袖子里的匕首扔掉,姜知意紧紧抱着念儿:“你是谁?”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奇怪,之前我扮好了,连沈浮都认不出来。”“轻罗”笑着,往脸上一抹。
    姜知意看见了一张久违的脸,白苏。
    “在侯府藏了这么多天,终于让我找到了姐姐的去处。”白苏还在笑,“我没有恶意,也不想伤人,只想请姐姐陪着我走一程。”
    姜知意明白了,她要用她做人质,逃出京城。
    树林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姜云沧还在叫她,白苏轻言细语:“姐姐千万别出声呀,咱们还得等一个人,等到了,咱们一起走。”
    姜知意觉得,她说起那人时,声音软得出奇。是谁?“若是你现在停手,我可以向哥哥求情,饶你不死。”
    白苏弯弯眼睛,像只调皮的猫:“我多半是要死的,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冰凉的匕首压在喉咙上,白苏推着她往密林深处去,姜云沧的喊声越来越远,姜知意双手藏在襁褓下,悄悄把随身带的东西扔出去,玉佩、帕子、念儿的手套、脚套、玩具,越往深处越安静,唯有她和白苏的脚步声踩在草地上,沙沙的声响。
    姜知意却突然有强烈的,心悸的感觉,她闻到了桑菊香囊清冽的香气,沈浮就在附近。忽地停住步子:“停。”
    白苏回头:“姐姐怎么了?”
    “孩子尿了,得换尿布。”姜知意低眼,从怀里掏出一片细棉缝成的尿布,“要是不换就会哭,你不想引来我哥哥吧?”
    “不想。”白苏笑起来,“姐姐快点呀,这里太危险了。”
    姜知意解开襁褓,扯下念儿的尿布,余光瞥见白苏背后的大树后伸出一只手,向她摆了摆。
    是沈浮。
    四周安静得很,并没有看见其他人,姜知意慢慢收拾着尿布。
    她得吸引住白苏的注意力,好让沈浮从背后偷袭。
    扔掉旧尿片,慢慢将新的垫进去,白苏却突然道:“别动。”
    姜知意抬头,看见她似笑非笑的眼:“姐姐大概不知道,我鼻子也灵得很,这气味有点熟悉呢。”
    她一把夺过念儿,匕首移下去:“姐姐太聪明,太不好对付,不如用这孩子为质……”
    姜知意来不及多想,扑下去用身体来挡,余光瞥见沈浮飞荡起来的衣角,他一把推开了她,合身扑上,牢牢护住念儿。
    噗,白苏的匕首正正扎在他后心上,姜知意眼前一黑:“浮光!”
    白苏脸上的笑变成了懊恼,用力拔出了匕首。
    血花随着刀刃喷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绮丽的弧线,姜知意看见沈浮双臂死死将念儿护在怀里,抬头向她笑:“念儿没事,别怕。”
    温暖干净的笑容,一如八年之前。
    姜知意听见喊杀声,看见许多士兵冲过来,姜云沧在最前面,白苏在跑,又被他的长刀劈倒,有人搂住了她,是林凝,姜知意只是怔怔地看着沈浮。
    他身子佝偻着,成一个守护的姿态,牢牢护着念儿,念儿也在看他,黑溜溜的眼睛里映出父亲的模样。
    “意意,”沈浮在唤她,身子慢慢往下溜,“念儿我护住了。”
    “浮光!”姜知意扑过去搂住了他,“浮光!”
    “意意……”沈浮向她笑,黝黑眸子里光影细碎,跟着闭上了。
    姜知意身前有湿热的感觉,是他的血。浮光。姜知意喃喃念了一句,昏晕过去。
    长草细风,人来了又走,不久后这片树林重又归于沉寂。
    半个时辰后。
    谢勿疑循着记号找了过来。沉沉的目光看过四周,落在白苏的尸体上:“原来你想用姜知意为质,糊涂。”
    姜知意固然有用,但沈浮与姜云沧都太爱护她,动了她太容易出差错。若早知道白苏是这个打算,他就不会过来这一趟。
    慢慢走到近前,袍角突然被拉住了,白苏睁开了眼睛:“王爷。”
    谢勿疑居高临下瞧着她:“你还能支持吗?”
    “不能。”白苏断断续续说着,血沫子从嘴里冒出来,“我伤得太重。”
    一个小瓶放在她手边,谢勿疑弯了腰,语气依旧是温和:“情势太急,我得走了,你自己治伤,到时候来找我。”
    找你,可我怎么找得着你。白苏笑着,余光里瞥见他身后的亲卫握着出鞘的刀。是了,她知道的太多,他如今要逃,必是要杀了她才能放心。他从来都是这么样的人。
    白苏笑,声音轻得很:“王爷,方才我听见沈浮说了句话……”
    声音太低听不清,谢勿疑不得不低下头凑到她嘴边,却突然被她搂住了脖子,她冰凉的唇贴上来,谢勿疑心中一凛,白苏死死咬住了他的嘴唇。
    嘴唇咬破了,唇齿相拥,看起来是最亲密的举止,谢勿疑却知道有多危险,她的血全都是毒。
    谢勿疑毫不犹豫,手起刀落,白苏只是死死咬住,血还在向他嘴里渡,这一吻,致命,缠绵。
    逐渐消失的意识慢慢放映着多年前的情形。幽闭的暗室,身上满布着凌虐的伤,庄明又带了新的男人进来,她从地狱里抬头,看见了谢勿疑。他救了她。
    甚至,还让她亲手杀了庄明。
    她做了他试巫药的药人。毒性发作要死的时候她想着他,活了下来。他是她的神,她什么都肯为他做,便是死,也绝不会背叛他。
    可她又那么清楚地知道,他只是利用她。他对谁都是这样,所有人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任他驱策的蝼蚁。眼下,蝼蚁要死了,蝼蚁要带着神明,一起。
    风还在吹着,谢勿疑乱刀斩断白苏,终于脱身,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
    姜知意在半途中苏醒,睁开眼时,没看到沈浮:“沈浮呢,他怎么样了?”
    林凝握着她的手:“在旁边车上,你别急,大夫已经给他包扎过了。”
    话没说完,姜知意跳下了车,她看见了沈浮,在另一辆车子里,被大夫扶着侧卧,上身衣服解开,前心后背都裹着伤。
    他的眼睛紧紧闭着,还没醒来,姜知意冲过去,握住他冰凉的手。
    “意意,”姜云沧跳下马扶住她,“回车里去吧,你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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