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睡了很长的一觉。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听见鸡叫,才发现已经第二天了。这一觉睡得浑身舒展,疲劳感消失得干干净净。
    刚掀开被子坐起来,就听见了敲门声,她下意识看过去:“谁?”
    “是我。”
    外面传来女孩的声音,“昨天来送衣服的。”
    “哦好,马上来。”走到门边,夏夏看见沙发上的毛巾,微怔了下,然后才打开了门。
    门外的女孩与夏夏年纪相仿,她皮肤偏黑,整个人很瘦,也穿着粗布的长袖长裤。昨天就是她送来了干净的衣服。
    女孩看见夏夏,不由愣了下。
    她明显是刚睡醒,还没来得及洗漱。散着长发,皮肤白皙细腻,脸很小,睫毛卷翘,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她身上穿着与自己一样的粗布衣服,可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这旧衣服的颜色竟也变得鲜艳起来。
    见她发愣,夏夏一笑:“昨天都忘记问你的名字了。你好,我叫夏夏。”
    女孩这才回过神来,“你、你好。我叫索拉。是韩叔叫我来陪着你,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说。”
    她口中的韩叔,夏夏大概知道是谁。应该是昨天下直升机时来接她的那个人,之前从英国回来的飞机上也见过,他没有右手,但人很热情。
    “谢谢,我好像没什么——”夏夏说到一半,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又抬起头来:“请问这里有集市吗?”
    “有的。”索拉说,“是在村子外面,得走一会儿。不过集市上有好吃的玉米饼!”
    她说到玉米饼时眼睛都亮了,夏夏觉得有点可爱,也跟着笑了:“那索拉你进来等我一下,我洗漱好就走。”
    “好。”
    洗脸中途,夏夏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拿过毛巾擦了脸,有些为难地走出来:“那个……你能再等我一会儿吗,我去找、找韩叔借点钱。”
    “钱?”索拉站起来,利索地回答:“我们这里不用钱的。”
    “不用钱用什么?”
    索拉拉住夏夏的手就往外走,“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从房间出来往外走的这一路,夏夏认真地观察了这个地方。这里是一个很大的村落,全是木屋,且大部分屋子都很破旧。每间破屋子里都住着一家三代,少则五六人,多则十一二人。
    他们劈柴打水,烧火做饭。没有专门的厨房和卫生间,也没有微波炉吹风机,甚至有好几户家中连电灯都没有。
    院子里,不满五岁的小孩们连衣服都不穿,光溜溜地到处跑。
    与普通村庄不同的是,这里从早到晚都有带枪巡逻的武装分子。大概是习以为常,那些小孩看见枪也不害怕,反而还敢追随着他们在村里村外巡逻。
    “我们这里叫戈贡村,是整个佤邦最大的村落。你看,那里停着的飞机和车,都是大老板的。”
    村口设有严格的关卡,两人经过时,端着枪的武装军正在对进入的人搜身,男女老少无一例外。
    夏夏看见后忙问索拉:“我们回来的时候也要搜身吗?”
    “不用的,我本来就是住在这里的人。而你是韩叔亲自交代的客人,他们不会搜的。”
    夏夏松了口气。出了村子,索拉带着她往左侧的山坡上走,“我们这里属于高山,晚上会有点冷,我回去再找一床被子给你吧。”
    “哦不用,”夏夏跟着她走上小路,“我昨晚睡得很好,一点也不冷。”
    说着,她的视线就被遍地的绿色矮植吸引。每株高度差不多到人的脚踝,叶片偏锯齿状,看上去有点像蔬菜。
    “这些是什么菜?”
    听她这么问,索拉噗嗤一笑:“不是菜,是罂粟。”
    夏夏一怔,停住脚步。
    “不过确实长得有点像蔬菜。因为现在才二月,这些都还是幼苗。五月才会开花,等六月花瓣掉完,罂粟果成熟就能收烟膏了。”
    夏夏身处高地,视线一览无余,她被眼前之景所震撼。放眼望去,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土地上、对面的山上、还有她身后的山上,漫山遍野全是罂粟。
    她站在这里,仿佛置身于罂粟之海,渺小得不能再渺小。
    “你是不是从来没见过?”旁边索拉告诉她,“等开花的时候,不止这里,整个佤邦都是一片白色花海,它们长得比人的胸口还高,里面还会夹杂一些红色和紫色的罂粟花,可漂亮了。”
    她语气自然,就像是在介绍一处着名的旅游景点。
    夏夏侧过头来,“你也会做那些吗?”
    “会呀。”索拉笑着回答:“我们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是烟农,从出生到去世都跟罂粟打交道。就比如我家,我爷爷、我爸爸都是熟手。这里的孩子也都是很小就跟着大人种罂粟,所以大家都会的。”
    两人继续朝前走着,夏夏想了想,又问:“那你们不上学吗?”
    “嗯……我们这里没有学校。男孩子们满了八岁可以加入当地的武装军,佤邦是缅甸武装最多的地方,不愁没地方去。去了就有工资,他们可以养活自己。女孩子们大多都留在家里帮忙,到了十五六岁就得结婚生孩子了。”
    也就是说,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过着与罂粟和武装打交道的生活,从未走出去,从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夏夏你看,前面就是集市,今天人还挺多的。”
    索拉所指的方向,传来热闹的声音。但这集市跟夏夏以为的完全不同。她之前见过的集市,都是在巨大的遮阳棚下面,商贩把商品摆在面前的摊位上,中间留出位置,供游客走动挑选。
    然而,这里的集市就是在一块宽敞的空地上,一眼看过去,分不出谁是卖家谁是买家。
    直至走近了才发现,卖东西的人是一直蹲着,面前铺块布,有的连布都没有,就直接把商品摆在地上。
    卖的东西也十分杂乱,索拉一边踮着脚找玉米饼,一边问:“夏夏你想买点什么?”
    “我想买件衣服。”夏夏也四处张望着。
    本打算买了新衣服,就把索拉的衣服洗干净还回去,可看了一圈,这里根本没有卖衣服的。
    “啊,你是想买衣服呀?不用不用,我们这里没人专门买衣服穿的,你就穿我的衣服吧,你穿着好看。”说完索拉高兴一指:“找到了,在那边!”
    她闻到香味,拉着夏夏就往人群里钻。两个小姑娘被好一通挤,终于钻出来,跑到了卖玉米饼的地方。
    卖饼的是个老太太,皮肤黝黑,满手皱纹。她面前摆着小炉子和小锅,正从旁边的桶里舀出一勺玉米糊,倒进放了点油的小锅里。
    玉米的香味浓郁,看见索拉蹲在那里看得认真,夏夏也学着她的样子蹲下来,看老奶奶煎饼。
    可看来看去,也没瞧出这饼有什么特殊配方,应该在家就能做。为什么还要专门出来买?
    这时索拉已经跟老奶奶说起了话,不是中文,像是当地的方言。夏夏虽听不懂,但也大概知道索拉是在告诉她要买几个饼。
    老奶奶笑着点点头,又说了点什么,随后拿开另一个桶上的遮布,索拉惊喜地哇了一声,拍了拍夏夏的胳膊:“今天还有米饼!”
    玉米糊旁边正是米糊,索拉先是兴奋后是纠结,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下决心买了一个。
    总共两个玉米饼外加一个米饼,她从身上拿出一样东西来结账。夏夏看见果真不是钱,而是被包裹起来的黑色小团。索拉递过去,老奶奶就从地上拿起一杆小秤称了称,最后把饼递给了过来。
    两人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吃了起来。
    夏夏拿着饼好奇地问:“索拉,你刚才买东西给的什么?就是那个黑黑的。”
    “你说这个呀?”索拉又从身上拿出一点,“是生烟膏,可以叫它大烟,也可以叫它鸦片。”
    夏夏瞬时睁大了眼睛。
    索拉觉得她那模样也有点可爱,便把刚咬了一口的饼往怀里一放,撕开一点包裹生烟膏的外皮,“你看,外面这个是罂粟花的花瓣,里面这个黑黑的就是烟膏。因为它总是黏黏的沾手,所以才要包起来。”
    剥开外皮,夏夏真切地看到里面的东西。尽管是第一次看见实物,但她知道这就是制作海洛因的原材料。
    “我们这里买东西都用这个交换,吃的用的都一样。大家只收这个,所以钱没有用。”
    说完,她把热腾腾的米饼往夏夏手里一塞,“这个也给你,多吃点。”
    夏夏手里一个玉米饼一个米饼,她见索拉吃得那么香,尤其是刚才看见米饼时那么高兴,她又把米饼塞回去:“你吃吧,我吃一个就饱了。”
    索拉怔了下,“真的吗?你不吃这个吗?”
    夏夏笑着点点头,又忍不住问:“这些东西都挺寻常的,不能在家里做吗?这样的话就可以随时吃了。”
    索拉很快地吃完一个玉米饼,回答说:“我们这里的天气只能种罂粟,种不了别的,比如玉米、谷子都活不了。所以就只能种大烟,再用大烟换米吃。”
    夏夏听后哑然,这才反应过来,一路走来确实没有看见其他农作物。
    “不过现在已经比以前方便多了。”
    索拉咬了一口米饼,舍不得吞下去,“以前就算想换食物吃,都还得等烟商上山来收,如果他们不来,我们又没有车,靠走路下山那在半路就饿死了。”
    “自从大老板控制了周围几座山和村庄,所有烟农只要按时上交定量的烟膏,剩下的就可以自己留着,还可以跟当地的武装换食物和生活用品,就不用担心下山的问题了。”
    “大老板就是那个韩叔吗?”
    “不是。”索拉摇摇头,“韩叔也得听大老板的。我听爸爸说,以前的大老板叫赛蓬,但其实他是姓周。我没见过,后来他年纪大了,就变成了他的大儿子,现在又变成了小儿子。”
    说到此处,她压低了声音悄悄说:“现在的大老板可年轻了,就是不怎么露面。但昨天他突然回来,我那时正在村子外面,远远地看了一眼,他连侧脸都好帅。”
    夏夏明白她说的是谁,她看着索拉吃个米饼都这样小心翼翼,不禁皱眉,“可是不管种什么,都得看天吃饭。如果雨水太多或者太少,导致收成不好没法换吃的,那大老板会管你们吗?”
    “那怎么可能呢,我们都是给大老板打工的。我们住的地方受武装保护,那就得按时按量地上交烟膏,就算收成不好,也得想办法交上。不然就得打欠条,来年一并补上。”
    “至于吃饭……往年收成不好的时候,我们一家吃野菜也能扛大半年的。要是因为吃不上饭就去找大老板,说不定会被直接赶出村子,那日子可就更难过了。”
    夏夏听完沉默两秒,又问:“索拉,你知道用生烟膏做出来的海洛因,在外面卖多少钱吗?”
    索拉摇摇头,“不知道啊,这些跟我们又没关系。”
    想来也是。这里交通、信息都闭塞,既没有学校,烟农家里也没有电视和收音机,又如何会知道毒品在外是按克计算,他们种出的那些罂粟,可以赚出他们根本想象不到的天价。
    短短几句交流,几乎完全颠覆了夏夏的认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谁又能想到,这些身处毒品最源头的人,竟还过着刀耕火种、以物换物,并随时都可能吃不上饭的生活。
    毒品的暴利究竟到了谁的手上,不言而喻。
    “说起来,我们都要感谢大老板。去年六月的时候,佤邦政府那些当官的,忽然宣布要全面禁种罂粟,你知道他们有多残忍吗?那时罂粟果都已经成熟了,正是收烟膏的好时候,那些政府兵拿着棍子和锄头,硬生生地打掉罂粟果,完全不管我们的死活。”
    “还好最后大老板搞定了那些当官的,我们才能继续种罂粟。而且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别的武装来抢烟膏欺负人,我们才能过上这么安稳的生活。”
    这是一番,被剥削者反过来感谢剥削者的话。夏夏看着正高兴吃着米饼的索拉,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索拉见她拿着饼没吃两口,赶忙提醒:“这个要趁热吃才好吃。”
    “哦,好。”夏夏又咬了一口玉米饼,看见索拉正在清点身上剩余的烟膏。
    “夏夏,除了衣服你有别的想买的吗?我带了我家半年的开销,还可以买不少东西的。”
    “半年?!”夏夏惊讶地看着索拉手上的东西,她刚才买饼就花出去不少,“这个饼这么贵吗?”
    “嗯……有点。”索拉解释:“我们这里的小孩都喜欢吃,但一年也就买一次,还得是收成好的时候。像这种做好的食物是有点贵的,但要是换大米或者其他东西,就不会那么贵了。”
    夏夏忽然想起昨天索拉连同衣服一起送来的香皂,“那香皂也是你买的吗?”
    索拉点点头,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洗澡是不用那个的。”
    难怪。
    她把米饼让给索拉时,她会高兴成那样。
    夏夏不解地看着她:“我们……明明昨天才认识,你为什么——万一把这些都花了,那你家接下来半年吃什么?”
    “总会有办法的。”索拉一笑,“平时大老板不在,这里都是韩叔说了算。你是他亲自交代的客人,要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被韩叔知道了,我是怕……”
    剩下的话,她不说夏夏也明白。
    原来她的到来,无形中给别人增加了这么大的压力,添了这么多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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