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整。
    徐劲生抵达约定地点。
    “欢迎光临,先生,您几位?”
    “找人,7号包间。”
    服务员表情一肃,“六爷的客人?”
    “嗯。”
    “请随我来……”
    穿过长廊,乘电梯上二楼,最终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服务员躬身垂眸,自觉退到侧方,将进门的位置留给徐劲生。
    “就是这里,请——”
    徐劲生推门而入,率先撞进眼里的是一扇巨幅屏风。
    画着《大浪淘沙》,扑面而来凛凛磅礴的气势。
    绕过屏风,一张大圆桌,中间摆着花篮,铺了橙黄色桌布,中式的风格,质朴厚重。
    主位坐着一个……女人?
    徐劲生首先怀疑服务员领错了路。
    可转念一想,对方在听到他是权捍霆邀请的客人时,那种由内而外表现出的慎重与肃然,应该不太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不等徐劲生开口,女人抬眼,略显清淡的脸上漾开一抹笑,有种“凉风掠幽湖”的美态,妖而不媚,反倒让人联想起冰山悬崖上,怒而盛放的雪莲。
    “徐总,不坐吗?”她指了指对面的空椅。
    “你是谁?”音色冷沉,目光犀利。
    “沈婠。”
    徐劲生懂了,“你是权六爷的女人。”
    他虽然很少出席宴会场合,也不经常在人前交际,但宁城社交圈子里该知道的东西,他也同样耳聪目明。
    宋家喜宴上,传中说不近女色的六爷高调认爱,而那个女人正是沈家刚领回来的私生女。
    其实,徐劲生也收到了喜帖,但那天他人在外地,没能亲自到场,因此无缘目睹那万众瞩目的时刻。
    不过第二天,他就从好几个人嘴里知道了事情经过。
    也仅仅是“知道了”而已,他跟权捍霆不熟,对于他的恋情没什么兴趣,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看见传闻中的女主角。
    漂亮是真的漂亮。
    不同于一般美丽的皮囊,第一眼最吸引人的不是她的外貌,而是身上那股劲儿。
    用通俗的话讲,应该就叫“气质”吧。
    凄凄如月,淡淡似风。
    本该九天仙女下凡尘,不染半点尘埃,但那双眼睛却透出精明,暗藏着一片汹涌,充满野心和欲望。
    清香的外皮遮住了俗气的灵魂,明明如此矛盾,却又诡异地和谐共存。
    徐劲生自离婚后,第一次盯着一个女人看了那么久。
    沈婠的表现也没有让人失望。
    迎上男人打量的目光,她不闪不避,坦然又镇定。
    “坐吧,我们谈谈。”她亲手执壶,斟满一杯热茶,推过去。
    徐劲生拉开椅子,坐定。
    沈婠笑意渐深。
    “谈什么?”他问,音色冷沉,不辨喜怒。
    “地皮。”
    男人脸上并无意外,或者说,从他进门后听见沈婠自报家门的那一刻,就已经有所预感。
    沈婠,沈家,明达集团。
    这还不够明显?
    可惜,她的算盘注定要落空,“不卖。”
    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徐总别急,说了请你喝下午茶的。”沈婠轻抚茶杯,素白的指尖在杯缘摩挲,不像谈生意,倒像闲话家常。
    两个人,一个比一个镇定,一个比一个高深。
    徐劲生嗤笑:“如果知道是你,我根本不会来。”
    沈婠不气不恼:“可事实是,你来了。”
    意愿不重要,结果才是王道。
    男人皱眉。
    这时,服务员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辆餐车。
    “鲜虾荷叶饭。”
    “绿茵白兔饺。”
    “冰肉千层酥。”
    “干蒸蟹黄烧麦。”
    “……”
    每报一道菜名,就送上一道,都是热气腾腾,卖相极佳。
    送餐完毕,两个服务员退出包间。
    沈婠:“徐总,不尝尝?”说完,开始动筷。
    徐劲生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把每个笼屉的点心都吃过一遍,偶尔还抽空饮上一口热茶。
    哼!故作姿态。
    可五分钟后,当沈婠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收割,徐劲生终于坐不住了。
    “你不是要谈地皮的事?”
    “对啊。”沈婠“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他一句。
    “……”所以你现在在做什么?!
    好似看穿他的疑惑,沈婠咽下一口燕窝粥:“吃饱了才有力气谈生意,都这个点了,难道徐总不饿?”
    徐劲生:“……”
    他好像是有点饿了……更何况,美食当前……
    然后,包间里又多了一个埋头苦吃的人。
    整整二十分钟,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交谈。
    沈婠吃饱喝足,放了筷子。
    紧接着,徐劲生也结束用餐。
    作为东道主,她体贴地询问:“够吗?徐总要不要再来点儿?”
    “……”
    他以为她在调侃,可抬眼望去,女人的表情郑重得不能再郑重,认真得不能更认真。
    “……够了。”
    “嗯,那就好,咱们可以谈正事了。”
    男人表情一肃,下意识坐直身体。
    沈婠见状,只觉好笑:“徐总是在紧张吗?”
    “……你想多了。”
    “也对,徐总这样的人物,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又怎么会轻易紧张?”
    徐劲生不想再虚与委蛇,“有话直说,我赶时间。”
    语气不自觉染上急躁,显然耐心告罄。
    殊不知,在他先开口的那一刻,就已经丧失了主动权。
    “好,”沈婠轻笑,恰到好处的语气,“那我就直说了,0019那块地,我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一定?”男人厉眸半眯,危险之色一掠而过,倏地扬起一抹极为讽刺的笑容,“沈小姐,谁给你的底气?权六爷?还是沈春江?”
    沈婠静静看着他。
    徐劲生冷笑:“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妨直白地告诉你,地,我是绝对不会卖的。”
    沈婠:“如果价格任开呢?”
    男人没有丝毫动容。
    “我很好奇,这块地到底有什么价值能让徐总不顾情面、不惜价钱,也要留住?”
    留就留吧,关键还不做任何开发,就搁在那儿当摆设。
    自己不动,也不让别人去动。
    徐劲生:“你的问题太多。”
    “说服我放弃,您至少也该给出一个适当的理由吧?”沈婠面上平静如故,语气始终稳定在一个水平线上,但幽邃的目光却牢牢锁定男人的表情,像观察,又似探究。
    徐劲生目露冷色:“问我要理由?你配吗?”眼底流露出不以为然的鄙薄,目下无尘。
    一开始他就没有把沈婠放在对等的位置看待,因此言语间诸多冒犯,甚至近乎羞辱。
    他连沈春江的面子都不给,更何况是他女儿?
    至于权捍霆那边,竞林和辉腾没有合作,答应见面纯粹是看在权捍霆和宋二爷的关系上,徐劲生给宋景这个面子。
    而沈婠的咄咄逼人,耗尽了他最后一丝仁慈。
    其他人畏惧权捍霆在宁城的影响力,多多少少也会给他的女人几分薄面,但徐劲生偏不怕!
    沈婠笑意骤敛,她不是面团,不会让人随意揉搓。
    既然先礼后兵不管用,她又何必再手下留情?
    有些人不识抬举,那就狠狠地虐……
    “徐总不想说,那就让我来猜一猜。”沈婠笑着,眼神却是凉的,“大约六年前,这块地还不是如今荒芜的模样,而是一座美丽的西式教堂,里面有一个白胡子神父,穿着黑色长袍,专门为那些没钱办婚礼的小情侣免费主婚……”
    徐劲生无动于衷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
    六年前……
    教堂……
    婚礼……
    每一个词都戳在他心口上,痛到无以复加。
    沈婠看着男人扭曲怒极的表情,语速不减:“有一天,这里迎来了一对情侣。他们很穷,因为男孩儿留学归来,正在创业,所有钱都搭进生意里了,别说钻戒,他连一场像样的婚礼都给不起女孩儿。然后,他们找到这座教堂,在神父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只可惜,他们的婚姻只持续了五年。女孩儿决然离去,男孩儿不知道心中有愧,还是余情未了,抑或劣根性作祟,总之,他无法忘记这个女孩儿,却也没能挽回她,所以只能拼命留住两人曾经的回忆,当然,也包括这座铭记了他们婚姻的教堂。”
    “徐总,你应该庆幸自己创业成功,拿得出这么大一笔钱,标下这块地皮。只可惜,钱能留住的,终究是个空壳,你想真正留住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了。有意思吗?”
    有意思吗?
    沈婠的质问就像一记清脆的耳光,打落了他的遮羞布,也打碎了他的自欺欺人。
    男人眼眶泛红,目眦欲裂,激动地站起来,双手扶住桌沿,如困兽般低声咆哮,“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沈婠挑眉,看来徐劲生对他前妻……
    啧!
    如果说之前她对这个男人的感官是冷静自持的商人,那么现在对他的印象就只剩——犯贱的渣男!
    一个丈夫,等到离婚以后,才发现自己深爱着前妻。还有比这更滑稽、更可笑的剧情吗?
    “你调查我?”徐劲生缓过神来,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沈婠嗤笑:“徐总未免太高看我。这些年想要从你手上拿地的人不少,相信他们没少调查你的私事,希望借此拿住软肋,逼你就范。其中也有不少神通广大的人物,最终却连一丝八卦边角料都没能挖到,我一个根基不深的小虾米哪来这么大本事?”
    “你有权捍霆。”
    “不瞒你说,他还真没查到。这点,你应该最清楚,毕竟,你的前妻从辈分上讲,也算是他侄女。如果他能查到,你觉得你还能好好站在这儿?”
    徐劲生登时一僵:“你知道?!”
    “贺泠,贺家大小姐,你的前妻,陪你苦熬五年最后却以离婚收场的女人,对吗?”
    男人瞳孔紧缩。
    震惊地后退两步,直接撞倒了屏风,却还犹自沉浸在情绪里,无法自拔。
    倏地,冷冷抬眼,凌厉的目光直击沈婠:“你怎么知道?!”
    他确实不信权捍霆能查到这么隐秘的事。
    就连贺鸿业,这个曾经的老丈人,都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沈婠:“很简单,你对沈家、秦家和宋家都不算友好,却对贺家诸多宽容。宁城四大豪门,三个你都不放在眼里,偏偏对一个情有独钟,要说这里面没点内情,谁信?”
    反正沈婠是不信的。
    她在分析竞林地产近年的投资项目时,发现竞林对于前三家盯上的东西,从不手软,该抢的时候管你什么地位、影响力多大,先抢过来再说。
    怼天怼地怼空气,像个小赤佬,不怕死的那种。
    可好几次与贺家华菱电子竞争的时候,要么主动退出,要么故意输给对方。
    起初,沈婠以为他是畏惧贺鸿业跟权捍霆和宋景的兄弟关系,所以才会放水。
    但通过之前一番试探,她发现徐劲生对权捍霆一点不怵,对宋景也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奉若神明,敬畏非常。
    又怎么会对贺鸿业手下留情?
    除非,他们之间还有另一层关系……
    而且,徐劲生对贺鸿业,或者说贺家某个人心中有愧,才会退让至此。
    “这些,只能说明我对贺家有所不同,你如何判断那个人是……阿泠?”
    沈婠:“很简单,找到当年的神父,查一查他记录的新人名单。”
    “……你想怎么样?”半晌,徐劲生无力跌坐回椅子上,低着头,语气透出颓然。
    “还是那句话,我要地皮。”
    这次徐劲生不怒,也不躁,凉淡的语气却自有一股坚定在其中:“你既然知道我的过去,也必然清楚这块地对于我的意义。”
    沈婠挑眉。
    “抱歉,我不卖。”
    “教堂早在三年前就被推平,你如今的留恋没有任何意义。”
    “有没有意义,不是你说了算。”
    他仍然不客气,却没有了之前的居高临下和目中无人。
    沈婠……
    呵,真不愧是权捍霆的女人。
    那些查得到、查不到的,她通通都了若指掌。
    在她面前,徐劲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地产大鳄,只是一个婚姻失败却无力挽回的痛苦男人。
    “我还有一个疑问。”
    男人抬眼。
    沈婠:“你跟贺泠……同在一个圈子,按理说见面的机会不少,你若有心,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把她追回来。”
    徐劲生不由苦笑:“那也要我能见到她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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