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吉不觉得自己人缘好,他能融入群体,是因为他非常不起眼。
    长相普通,身材普通,个性也不突出,唯独内心戏比较丰富,所幸世上没人会读心,要不他肯定得罪不少人,他就是个只敢干在心里的俗辣。
    很多人说他擅长倾听,但杨子吉觉得自己也不是多有耐心的垃圾桶,不过是因为他没有精彩的人生可以分享,只能胜任听眾。
    他没有敌人,因为他不具威胁。
    他看似跟谁都能相处,因为他身上没有耀眼的光,不会掩盖任何人的光彩。
    杨子吉就是一面和谁都相容的背景,谁站到他身边,谁就是主角。
    苳琳就不一样。
    苳琳的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而她本人就像一颗小太阳。
    她的人生多采多姿,求学时期就是谦虚的学霸,社团玩得疯,校外刷奖状,朋友一卡车,成绩永远没跌出校排前三名。杨子吉常自嘲,自己一次校排名就超过苳琳国小至高三的排名总和,而且是远远超过,扣完还有剩。
    高中毕业就到海外读书,人到了国外还跑去参加慈善组织,到偏远地区唸故事给孩子听,陪偏乡的孩子读书,原本在国外就职,近期因父亲身体状况欠佳返国,但仍属人生胜利组。
    她见到谁都能马上聊起来,和她在一块永远不会冷场,就算到了新环境也能迅速和人打成一片。
    身为稜克科技集团的千金,苳琳丝毫没有架子,就算她站上舞台当主角,她也不会让身旁的配角不愉快,甚至不会遗漏杨子吉这面背景。
    就像暖阳那样,苳琳不刺眼的光总是亲切地洒落在每个人身上。
    由于没有父亲,加上母亲走得太早,杨子吉国小的毕业照是独自一人的哭脸,国中的毕业照也是孤单落寞的臭脸。
    只有高中的毕业照,杨子吉脸上洋溢泪痕褪去的笑。
    因为苳琳站在他旁边。
    凯特饭店,三楼,杨子吉如约出席。
    全员到齐,在服务人员的带领下入座两条大长桌,杨子吉本能走向最边角的座位,他自愿发配边疆,却被苳琳一把抓到靠近中央的位置。
    「你,坐我旁边。」苳琳替杨子吉拉开椅子,她单指朝下。
    这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习惯苳琳的先斩后奏,杨子吉默默坐入舞台核心。
    花了许久分配好座位,简单交换名片后,大伙开始间聊。
    从头到尾杨子吉就负责边吃边点头,听到厉害的事就放下刀叉拍拍手,竖起拇指称讚对方好厉害。
    听到应该惊讶的事,就算内心觉得没什么,杨子吉也会很给面子地瞪大双眼,不忘发出讚叹的声音,当面捧场又给力的背景。
    哪怕突然有人吹自己可以在天上飞,杨子吉也不会当眾戳破说「从这跳出去飞给我看啊!」,他仅会露出不失礼貌的微笑,尽可能不让对方难堪,但心里一定会喷对方低能儿就是了。
    酥脆的麵衣在嘴中喀滋喀滋,杨子吉炸天妇罗吃得认真,没听到谁先起头,大家正讨论关于梦的话题。
    「说到託梦,有件事让我印象深刻,我爷爷过世时,请来的师傅在我爷爷的鞋尖上黏珍珠,説珍珠能在阴间照明,这样我爷爷在另一个世界就不会迷失方向,结果那个胶水好像没黏好,黏在我爷爷右脚鞋尖的珍珠脱落了,不知道滚去哪。」林文豪说着,他是以前的班长。
    「然后你爷爷就託梦给你?」陈以祥认为这剧情挺好猜,他是以前班上的小霸王,男生们的头头。
    「猜对一半,爷爷是託梦给我哥,重点来了。」林文豪说得起劲,大家也都屏气凝神在听:「师傅黏珍珠那天,我哥因为出差赶不回来,当天他不在场,结果隔天他赶回国,一见到我就说『我梦见爷爷,爷爷跟我说珍珠在柜檯下面。』,于是我们回医院,循着病床的移动轨跡去找,还真的在医院的行政柜檯下方找到珍珠。」
    「哇!这也太玄了吧!」一名同学讚叹。
    「託梦真的好神奇。」另一名同学拼命点头。
    「苳苳呢?苳苳有被託梦过吗?」
    「我的话没有耶,但我爸爸最近才梦到我奶奶,奶奶走半年了,听他说奶奶在另一个世界过得不太好,也不晓得是他白担心还是奶奶真的去梦里找他??」苳琳叹息,她知道爸爸最近睡得不好。
    「我小时候也有被我家的老猫託梦过!」又一名同学挺直腰桿分享:「小时候没有赚钱能力,母亲节一到,我就想买蛋糕给妈妈,但不晓得该去哪生钱,那时家里的毛毛刚过世不久,我就梦到他,他在梦里把我带去家里的仓库,説『里面有钱,拿去买蛋糕,记得要买花生口味。』,醒来后,我还真的在仓库里找到一个白色的信封袋,里面有好几千块,我就从中拿了一千元去买母亲节蛋糕,殊不知那个信封袋是我老爸偷藏的私房钱,哈哈!」
    「没差吧,蛋糕也是买给自己老婆。」陈以祥搧了搧手。
    「也对,反正依我那酒鬼老爸的性格,那些钱到最后也会变酒水,拿去买蛋糕比较好。」同学笑着述说往事:「有趣的是,我妈确实喜欢花生口味的蛋糕,她最喜欢软花生配布丁,想不到毛毛居然知道,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感动。」
    大家听得嘖嘖称奇,讨论热络。
    瞧杨子吉都没什么发话,跟其他人没啥交流,怕他寂寞,苳琳便小声问,她朝身侧的杨子吉轻声:「阿吉有被託梦的经验吗?」
    杨子吉不禁一愣,他左右手拿着刀叉,天妇罗炸虾的尾巴露在嘴外,模样滑稽。
    「没欸,我从来没被託梦。」杨子吉边嚼边说,炸虾的尾巴随他的字句上下摆动。
    「都没有梦过亲人吗?」苳琳好奇:「没有梦过伯母?」
    苳琳的问题令杨子吉心头一沉,他清楚苳琳没有恶意。
    他难过不是因为苳琳提起已世的母亲,他难过,是因为母亲没有遵守约定。
    他认为母亲就是个骗子。
    停顿了几秒,杨子吉将虾尾吐进盘中后才开口:「我这么不可靠,笨到无法适应社会,老妈大概也懒得託付什么,她肯定早早就投胎去了,那样也好,我也希望她别来烦我。」
    「干嘛这样说自己?伯母一定是对阿吉有信心,觉得阿吉没什么好操心才没託梦找你。」苳琳看出杨子吉脸上的变化。
    她看出杨子吉正极力假装不在意。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碰上难过的事就会极力遮掩伤口。
    「无所谓啦,我也不想见我妈,现实一堆狗屁倒灶要应付,已经够烦心了,能有机会躺下当然是要好好睡上一觉,睁眼被现实折磨,闔眼进到梦里还要被老妈碎念,那样也太惨。」杨子吉冷笑,现在的他只想靠美食转换心情:「我再去多拿几盘。」
    杨子吉屁股离开座位,明明没在赶时间,他走往自助区的脚步却很急,巴不得快点见到五顏六色的食物,用那些美食堵住自己的眼睛,以免眼睛漏水。
    别人的爸妈总不让人失望。
    那些阿公阿嬤嗝屁后都知道要去梦里探望小孩,为什么我妈就不知道?
    连猫都知道要找主人告密爸爸暗藏私房钱,妈都走多久了,十多年来都没到梦里看过儿子,一次也没有。
    也不是说要天天到梦里间话家常,但好歹露个脸吧?
    就算认为儿子不靠谱,无法託付什么,或是认真没有牵掛,没有想要託付的事,但??难道就没有话想说?一句话也没有吗?
    自己果然被母亲忘了。
    杨子吉越想越气,他一边乱夹食物,一边在心中告诉自己「别在意、别去想」,可惜人类的大脑被造物主设计得很白痴。
    叫你不要想北极熊,你脑中就会浮现北极熊。
    越试着不想某件事,其实就越在意某件事。
    琳瑯满目的料理让杨子吉想起小时候家里旁边的五十元自助餐,五十元随便夹,穷人的福音。
    每次踏进那间店,杨子吉都会把免洗纸盘堆到放不下,炸物滷肉夹好夹满,去他的营养均衡,要不是母亲在旁叮嚀,烫花椰菜和炒高丽菜那些号称很抗癌的十字花科才不会落到他的盘子里。
    是啊,要不是母亲在旁叮嚀。
    现在的自己再也不会有人管了,耳根清静,清净得很寂寞。
    心情烂到极点,略过所有健康的色泽,杨子吉来到西点区,见蛋糕柜里摆着起司蛋糕,杨子吉嘴角不禁抽动。
    起司蛋糕,妈妈最喜欢的甜品。
    「这个三块,那个两块,还有那个跟这个,麻烦你了,谢谢。」杨子吉朝蛋糕柜指指点点,他什么都来一块,什么都选,就是不选起司蛋糕,即便他自己也挺喜欢。
    他刻意把妈妈最喜欢的食物忘在那,藉此报仇。
    堂堂二十多岁的男生跟起司蛋糕赌气,杨子吉觉得自己真好笑。
    不管,他打死不夹。
    而后杨子吉准备去挖冰淇淋,殊不知一个华丽转身就撞到神经病。
    那个神经病真的有够神经,先是像他妈一样批评他的食性,斥责他没有注意营养均衡,句末还诅咒他这样瞎鸡巴乱吃会速度投胎。
    大环境景气不好,疯子特别多。
    杨子吉不介意遇到神经病,闪避点满,绕开即可,偏偏眼前的神经病超乎想像,竟没来由朝他肚子送拳头,直接用拳头帮他叫救护车。
    盘子碎了,西点散落一地。
    杨子吉彻底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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