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下朝,就即刻派人宣凤阳进宫,并将楚祐呈上的这张方子亲手交给了凤阳。
    “皇姑母,您看看吧。”
    皇帝心事重重,神情复杂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似在追思着什么,又似在发泄着什么情绪。
    少顷,他就听凤阳肯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是真的。”
    凤阳能断定这一点。
    她对于青霉素的了解是她亲耳听太祖告诉她的,虽然记忆久远,但还是记得一些关键,比如她之前告诉顾燕飞的那些,青霉素是提取自青霉,要经过培养、过滤等步骤,方可提取出青霉素,以及青霉素不可口服等禁忌。
    皇帝闻言转过了身,那双苍老的眼眸有些神摇意夺,难掩激动。
    他少时为太祖侍疾,一次不慎打翻药碗,曾翻过几页《太祖手札》,那几页恰好就提及了青霉素,当时他忙着擦拭纸张上的汤药,只是草草看了两眼而已,记忆不深,也没法默写,只大致知道李云嫆献上的这张方子上很像手札上写的。
    凤阳指着方子的末端道:“太祖曾说,青霉素并非十全十美,对有些人会致命,且无药可救。”
    “这张方子上则提到了一种过敏反应,轻则皮炎皮疹,哮喘发作,重则心率快,抽搐,昏迷,甚至心跳停止。不过只有极少数人会产生过敏反应。”
    两种说法也是大同小异。
    皇帝走了过来,在凤阳的身旁坐下,姑侄之间只隔了一个四方小茶几。
    皇帝浅浅地抿了口茶,才稍微平复些心情,又道:“姑母,您怎么看?《太祖手札》会在康王妃手中吗?”
    凤阳没有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
    “世人皆说太祖才华横溢,那本手札中所记的内容可以让大景更上一层楼,有朝一日,我大景必可挥兵南下,一统南北。”
    凤阳口中说“世人”,心里想的却是先帝。
    先帝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对《太祖手札》如此执着,甚至于在他来看,十五年前以及九年前越国两次北伐大景,也是因为太祖没有将《太祖手札》留给他,否则区区南越何足为惧。
    先帝几次怒极或者酒醉后,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
    凤阳幽幽地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太祖在年老时曾问我,如果将一把菜刀与一把燧发枪分别交到两个五六岁的幼童手里,哪个更危险?”
    答案显而易见。
    五六岁的幼童凭借菜刀十有八九杀不了成人,但是燧发枪可以!
    “太祖说,大景就若同一个五六岁的幼童,把手札留给先帝,就等于把燧发枪与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交到了一个幼童手里,怀璧其罪,必会引来豺狼的觊觎,一个不慎,不仅会伤人,而且还会自伤。”
    “这是他老人家用了一生想明白的。”
    其实,这些话太祖也曾告诉过先帝,只是先帝钻了牛角尖,根本什么也听不进去,先帝就是认定了太祖把手札留给了她。
    凤阳闭了闭眼,努力平复着体内浪潮迭起的情绪,又去看手里的那张方子,一字一句地读下去,似乎想把每个字都细细地咀嚼一遍。
    皇帝愣愣地望着窗外云层连绵的碧空,也在想太祖皇帝,想他的丰功伟绩,想他的谆谆教导,想他对自己的一片慈爱之心……
    凤阳的一只手突地一抖。
    她感觉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胸口传来一阵仿佛被重物碾压的钝痛,脸色瞬间泛白,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她左手戴的那个翡翠镯子微微发热,飞快地掠过一道流光,一闪即逝。
    “大皇子殿下。”外面传来了内侍尖细柔和的行礼声。
    不一会儿,门帘被人从另一边打起,身着一袭杏黄色皇子蟒袍的楚翊从外面进来了,步履不疾不徐。
    凤阳的手依然捏着那张绢纸,根本顾不上楚翊了。
    她只觉得浑身上下、从外到里都剧痛不已,似乎被人抽筋挫骨一般,周身虚软乏力。
    她眼前一黑,身子无力地向前倒去……
    第342章
    “姑祖母!”
    楚翊恰好看到凤阳自太师椅上倒下的这一幕,惊呼出声,平日里优雅持重、云淡风轻的青年神色间露出罕见的动容。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眼明手快地接住了凤阳急速下坠的身躯,强健的双臂稳稳地托住了她。
    陷入沉思中的皇帝这才回过神来,看到凤阳满头大汗地倒在楚翊怀中,双眼闭合,一动不动。
    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点点豆大的汗水自额角滚落,牙关紧咬。
    头发花白的老妇平日里看着精神矍铄,此刻被青年游刃有余地横抱了起来,在他颀长的身形映衬下,显得那么消瘦,那么虚弱。
    “姑母!姑母!”皇帝失声连唤了两声。
    可是凤阳紧闭着眼,没有一点反应,昏迷的她看起来羸弱不堪,奄奄一息。
    皇帝花白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忙高声道:“来人,快,宣太医。”
    大太监赵让也在外间听到了动静,闻声而来,他正要领命退下,就听楚翊又道:“去把顾二姑娘接进宫来。”
    皇帝忙不迭地点头,慌乱的眼眸中闪现一丝亮光,“对对对,去把燕飞接来!”
    比起那些太医,顾燕飞肯定更有法子。
    赵让疾步匆匆地退下了,一方面让内侍去宣太医,另一方面又亲自出宫跑了一趟顾府接人。
    这一来一回,当顾燕飞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南书房时,约莫快半个时辰过去了。
    “顾二姑娘,大长公主殿下就在里面。”
    “人已经昏迷半个时辰了。”
    “太医院的几个太医也给殿下会诊过了,但看不出是什么病症。”
    “……”
    顾燕飞被一个中年内侍领到了稍间,凤阳就躺在一张美人榻上,依然昏迷不醒,皇帝、楚翊与太医们围在里面。
    顾燕飞的到来令太医们暗暗地松了口气,冷汗涔涔的太医们很快被请了出去。
    事急从权,顾燕飞也没急着给皇帝行礼,先去查看凤阳。
    她在美人榻边的一把凳子上坐下,伸出三根手指轻轻地搭在凤阳的腕间,为她诊脉,眼眸半垂。
    三息后,顾燕飞就收了手,只微微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混合着了然与无奈。
    “我来为她施针。”
    顾燕飞一边说,一边摸出针包,以烛火烧了银针后,就开始为凤阳下针。
    第一针刺于人中穴,第二针落于睛明穴,第三针……
    七根银针封住凤阳的七窍,最后以一道符纸贴于天灵盖。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一盏茶,连皇帝也没敢出声打扰,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紧锁着眉头。
    很快,凤阳的脸色恢复了些许血色,原本微弱的呼吸变得平稳,胸口一起一伏。
    哪怕是不懂医术的人,也能看出凤阳的“病情”暂时稳住了。
    凤阳的贴身嬷嬷与大宫女皆是长舒一口气,认真地听顾燕飞交代了几句。
    待顾燕飞说完后,楚翊上前几步,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指了指外间的方向,两人就随皇帝一起从稍间鱼贯地出去了,留下嬷嬷与大宫女照料昏迷不醒的凤阳。
    皇帝带着楚翊与顾燕飞离开南书房,去了东侧的暖阁。
    透过嵌着玻璃的窗棂可见天空中的阴云更浓了,连带天色都暗了些许,似乎整个宫廷中都弥漫着一种凝重的气氛。
    来到东暖阁后,皇帝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燕飞,凤阳大长公主的病情如何?”
    皇帝的眉间化不开的愁绪。
    楚翊无声地挥了下手,几个内侍就都退了下去,也包括大太监赵让。
    空荡荡的暖阁内,只有他们三人。
    屋内静谧,窗户开了一扇,吹进屋的微风夹着些许花香,角落里的麒麟纹青玉香炉袅袅地吐着淡淡的青烟。
    顾燕飞凝视着前方忧心忡忡的皇帝,缓缓道:“皇上,大长公主殿下这不是病,是寿元将尽。”
    “……”皇帝清瘦的身躯一震,踉跄地扶住旁边的四方小茶几,稳住了身体。
    皇帝急切地看向了楚翊,楚翊轻轻点头,他听顾燕飞提过这件事。
    皇帝慢慢地扶着茶几坐了下来,口中一股苦涩的滋味蔓延,直扩散至心口。
    凤阳已经六十八岁,年近古稀,比先帝还要年长,寿元将尽其实也不算什么很突然的事,皇帝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但是……
    皇帝揉了揉眉心,想起方才凤阳晕倒的那一幕,沙哑着声音问道:“燕飞,她今日为什么会突然晕倒?”
    “是病了吗?”
    话问出口后,皇帝又自己立刻否决了:“不对,不是生病。”
    若是生病的话,顾燕飞刚刚给凤阳诊了脉,又施了针,下一步就该说凤阳的病症以及诊治她的方案,而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寿元将至。
    凤阳若无病无灾,寿终就寝,就该在梦中安然离世,为什么她现在会这般痛苦,仿佛在经受着蚀骨之痛?!
    皇帝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顾燕飞朝凤阳所在的稍间方向望了一眼,道:“殿下的魂魄被禁锢,死后就会魂飞魄散,入不了轮回。我刚刚给殿下探脉时发现殿下的魂魄已经受损……”凤阳时日无多了。
    “什么?”皇帝难以置信地脱口道,脸色惨白,虚弱的身子又晃了晃,摇摇欲坠。
    显然,顾燕飞的这番话让他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皇帝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魂飞魄散,入不了轮回……”
    生而为人,魂飞魄散大概是最残酷的一种结局,代表着一个人再没有来世,这一世就是终结,再没有什么可期盼的了。
    气温陡然急转直下,空气中染上了秋霜般的冷意。
    “皇上,我曾问过殿下为何会这样,但是她不肯说。”顾燕飞说话的同时,感觉冰凉的指尖一暖,楚翊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她的。
    皇帝恍然未闻地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眸,久久不语,身躯颤抖佝偻。
    沉默良久后,他才抬起了头,双眸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地说道:“朕可能知道。”
    皇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示意两人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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