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没有点燃香烟,吸了吸飘在空中的烟气,道:“每个人都有弱点和逆鳞,杨永福也不例外。从我们得到的信息来看,杨永福人生的转折点在于其父亲跳楼。杨国雄是1999年9月24日跳楼自杀,距今有十一年了。银沟煤矿曾经属于杨国雄,杨永福是回到了自家曾经拥有的煤矿中。我建议围绕着这个点来刺激一下他,看他是什么反应。杨永福很狡猾,躲在幕后操纵。这是我们第一次和杨永福面对面直接交锋,机会难得,我想看一看他的反应。”
    “这父子俩都偏执,钻牛角尖,你要有毫无收获的准备。”周向阳用力将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道,“你在监控室盯紧点,有什么关键点,赶紧跟我说。”
    当杨永福来到询问室时,周向阳和另一名侦查员也走了进来。周向阳满面春风,递了一支烟给杨永福,道:“杨总,伤势严重吗?”
    杨永福脸上纵横交错地包扎起来,露出眼睛、眉毛和嘴巴,有点像是木乃伊。他摆了摆手,没有接烟,道:“不算严重,被铁砂打了些小洞,不深,就是数量多。恐怕得破相了。”
    周向阳道:“你别吃辣椒,更别吃酱油,免得留下黑色痕迹。民间说法,你得信。”
    寒暄几句,周向阳步入正题,道:“杨总,今天到矿井是去做什么?”
    杨永福眨了眨眼睛,道:“下矿井是我的职责。我是朱琪董事长的助理,根据她的要求,查看生产一线情况。”
    周向阳道:“你是新琪公司总经理,什么时候成了朱琪的助手?”
    杨永福道:“实不相瞒,朱琪是我的女朋友,帮助女朋友管理企业,很正常嘛。我是今年5月份成了长盛矿业董事长的助理。”
    周向阳道:“请杨总谈一谈在井下遇袭经过。”
    杨永福简略地谈了整个经过。
    周向阳道:“你能确定袭击者是黄大森?”
    杨永福义正词严地道:“我确定袭击我的就是黄大森。你们已经拿到了跳刀上的血迹,查一查dna,就知道我没有说谎。孙望就是黄大森一伙的,在矿井下,他和黄大森一起对付我。如果不是恰巧有工人经过,这两人多半已经杀人灭口了。黄大森之所以能在红源煤矿上隐蔽这么久,肯定是孙望在帮他,否则没有办法隐蔽。孙望是副矿长,又是黄家女婿,就是他包庇了犯罪嫌疑人黄大森,这是犯罪。”
    周向阳“嗯”了几声,道:“第一,袭击你的人是不是黄大森,很快就能查清楚;第二,谁包庇黄大森,也能查得清楚。你平时随身都带着跳刀吗?”
    杨永福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这是用来防身的,如果没有跳刀,我的命就交待在井里了。”
    周向阳道:“你这是非法持有管制刀具。”
    “两害相权取其轻,真要罚,我认。”杨永福脸被包住,看不出表情,只是双眼快速眨了眨。
    监控室里,侯大利道:“杨永福的头包得像粽子,表情被掩盖了。”
    吴雪笑道:“这是考验我们观察能力的时候。从屏幕中很难观察到瞳孔的变化,但是可以看眉毛和嘴巴,还有身体语言。从现在来看,杨永福挺放松,情绪平稳。”
    侯大利道:“这是压力不够大的表现。按照周哥习惯,应该突然袭击。”
    果然,周向阳话锋一转,道:“我过来的时候做了点功课,你遇袭的地点在红源二矿,也就是银沟煤矿。银沟煤矿以前是杨国雄的企业,对不对?”
    听到“杨国雄”三个字,杨永福后背一下就挺了起来,态度变得强硬,道:“这事和我爸有关系吗?我们谈的是黄大森袭击我的事情,别扯其他没用的。”
    杨永福发火,这正是周向阳所需要的。他继续施压:“黄大森不会无缘无故袭击你,总得有个原因吧。我们办案,必须要找到嫌疑人的作案动机,否则是不完整的。你不用发火,应该积极配合我们。”
    杨永福道:“我不知道黄大森为什么会袭击我。找到动机,这是你们警方的事情。”
    周向阳不紧不慢地道:“警方不是万能的,当事人如果不配合,让我们办案人员怎么工作?银沟煤矿是在2000年被长盛矿业收购的,收购前,银沟煤矿和红源煤矿为了争夺资源,打得不可开交,是不是有这回事?”
    杨永福双眉扬起,道:“2000年以前,我还是小孩,懂个屁。”
    周向阳道:“如果你父亲杨国雄不出事,银沟煤矿也不会被长盛收购,对不对?”
    杨永福双手按在桌上,后背完全绷紧,道:“以前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周向阳道:“我在寻找凶手作案动机。黄大森是当时参加收购的人员之一,按理说他是成功者,不应该向你行凶。你和黄大森还有其他矛盾吗?”
    杨永福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道:“刚才我就说过,我是朱琪的男朋友,黄大森是黄大磊的堂弟。在黄大森心中,大约是认为朱琪吞并了其堂兄的财产,所以才有了向朱琪行凶的爆炸案。这一次向我行凶,大约也是同样的动机。警官,我说的是实话,就算打破脑袋,挖出脑汁,我也只能想到这个动机了。”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道,“出于善意,我提醒你们,黄大森是放炮员出身,这一次让他逃脱,或许又要出一起爆炸案。如果被我不幸言中,你们恐怕不好交差。别在我这里费时间,抓住黄大森及其帮凶,对你们、对我都有好处。”
    “谢谢你提醒啊,我们派了很多人在搜索黄大森。他是秋后的蚱蜢,蹦跶不了多久了。”周向阳又扔了一支烟给杨永福,道,“你和朱董是‘郎貌女才’,很般配啊,这是大家公认的。什么时候结婚?到时我们也来喝一杯喜酒。”
    杨永福彻底冷静下来,不再动怒,道:“如果有这么一天,肯定要请周警官喝酒。”
    监控室里,侯大利叹息一声,道:“周哥说了这一段,暂时会让杨永福忌讳,不敢轻易向朱琪下手。朱琪引狼入室,根本没有意识到身边人是恶魔。等到杨永福剪除了黄家势力,彻底控制长盛矿业的时候,也就是朱琪出事的时候。”
    吴雪长舒一口气,道:“杨永福做了这么多坏事,我们找不到证据,就眼睁睁看着他做下一桩桩案子。我感觉很窝囊。”
    “所以,我们要下定决心,采取笨办法,盯住杨永福。”指挥员确定侦查方向,一旦出现方向性错误,责任就在指挥员。侯大利久追杨永福,此时已经下定了决心。
    询问室里,杨永福控制情绪的能力很强,很难通过刺激让其失控。周向阳知道再谈下去没有意义,准备收工。正要结束谈话时,杨永福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了咳嗽声音。周向阳道:“这是什么声音?你的手机为什么还有咳嗽声?”杨永福道:“这是手机qq的声音,有新信息提示。”
    监控室内,侯大利和吴雪对望一眼。
    “杨永福是人,不是神。凭他一个人,没有办法控制聋哑人团伙。他和他背后的人肯定有某种秘密的联系方式。”侯大利指着屏幕,道,“我觉得他们不会用太复杂的方式,甚至就是用qq联系,简单、直接。”
    吴雪道:“戴志查过杨永福的qq,没有发现问题。”
    侯大利道:“查qq的时候,我们还没有下定盯死杨永福的决心。杨永福可能换用了其他人的身份获取的qq,可能有我们难以查到的小号,再使用约定密语,我们就很难追踪发现。我有一个新思路,看一看肖霄是否有小号,可以从她的社交圈来查,也可以从同学圈查。肖霄有一个男朋友叫李友青,差点被陷了进去,应该挺恨肖霄,我们也可以去找他。希望运气能够眷顾我们,有所收获。”
    询问结束,杨永福站起身,对周向阳道:“希望警方能够早日抓到黄大森,这人会做炸弹,到时爆起来,‘轰’的一声,谁知道会死多少人。”
    监控室里,侯大利道:“杨永福是恐吓,也说到了要害,黄大森太危险,抓捕工作是当前的重中之重。专案二组不参加抓捕,我们集中精力办理手里的案子。长青只留老克一人,你们全部去挖杨永福、肖霄等人有可能存在的隐蔽联系方式。”
    吴雪道:“上帝要谁灭亡,就要让其疯狂,杨永福有点得意忘形了。”
    侯大利盯着屏幕,道:“希望如此。”
    侯大利和周向阳碰面以后,一起来到长青县刑侦大队长武志的办公室。
    “黄大森能在红源煤矿立足,肯定是靠孙望。孙望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到现在死不承认。黄大森这样一个大活人,能在红源煤矿生活,必然会有太多蛛丝马迹。我们发动群众,绝对能撕开孙望的伪装。”
    武志捧着茶水杯,说话不紧不慢,神态倒和朱林有几分神似。
    周向阳道:“孙望是副矿长,黄家的女婿,孙望的老婆是黄大磊的堂妹。他帮助黄大森,从动机来说,没有问题。黄大森应该是藏在银沟煤矿那个废弃的工具室里,这人思维还算缜密,胆子也肥,临走前,还不忘火烧工具室。工具室被烧得一塌糊涂,找不到黄大森的痕迹,所以孙望的嘴壳子才这么硬。”
    武志道:“红源煤矿里面有黄家的铁杆,也有以蒋矿长为首的现实派,蒋矿长非常配合我们。目前,有多名红源煤矿工人指证孙望提着馒头和卤肉前往原银沟煤矿工具室方向。我们深挖细查,做好审讯工作,应该能够拿下他。除此之外,蒋矿长还提供了孙望利用职务之便贪污的线索,我们一并查处。”
    侯大利翻看一会儿卷宗,抬起头来,道:“孙望四十五岁,在银沟煤矿工作了二十五年?”
    武志道:“是啊,他是老银沟的,熟悉井下情况。长青煤管局根本没有人到矿上,这是有人策划要谋害杨永福。”
    侯大利若有所思地道:“银沟煤矿以前是杨国雄的,杨国雄是1999年9月24日跳楼,也就是说,孙望曾经在杨国雄的银沟煤矿工作过。”
    武志道:“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的。”
    侯大利道:“孙望在杨国雄的矿上,是什么职务?”
    武志摇头,道:“这个不清楚。”
    侯大利又看了一眼卷宗上面孙望的照片。孙望还算相貌堂堂,透着些矿工的粗犷和狡黠。白玉梅曾在秦永国所属的红源煤矿工作过,那就意味着白玉梅也许和孙望有过交集。他放下卷宗,道:“我需要孙望的档案材料,越详细越好,速度要快。”
    武志是老侦查员,讲纪律,守规矩,没有问原因,满口答应。
    随后,专案二组进行了分组,侯大利和吴雪留在长青县,做讯问孙望的准备。
    其余人回到江州,调查肖霄是否存在qq小号。之所以要着重查肖霄,是因为侯大利相信鱼竿模型既然生成,就不会轻易失效。肖霄和杨永福不同,杨永福虽然是土生土长的江州人,但是真要调查他时,发现他犹如从石头缝中蹦出来一样,没有亲密朋友。接受调查的同学对杨永福没有太深印象,问起杨永福当年的情况,都说不出所以然。而肖霄不同,在江州技校和初中时甚为活泼,有走得近的闺密,有前男友李友青。如果肖霄和杨永福真是通过qq小号联系,从肖霄下手最有可能突破。如果无法突破,还是那句老话,证实此路不通也是一种进步。
    在提讯孙望前,侯大利走访了现红源煤矿的人员,以及县、镇两级煤矿监管部门、安监部门。
    8月30日,侯大利和周向阳来到长青看守所,提讯孙望。
    身穿长青看守所号服的孙望被带进提讯室,沉默地看着两位警官。
    进入看守所的过程让当惯了副矿长的孙望感到屈辱。入所前,要脱光衣服全身检查。男性隐私毫无尊严地暴露出来,让警察检查。检查结束,还得冲冷水消毒。
    在接受检查时,孙望咬紧牙关,用“老子出去还是一条好汉”来给自己打气。入所后,换上号服和拖鞋,剃了光头,进入了另一个小世界。进到号子里,掌板的精瘦汉子过来,要求孙望坐板背监规。
    坐板是盘腿坐在床板上,不能乱动。四五个小时后,孙望双腿麻木,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他平时经常喝酒,记性不太好,背几十条监规和行为规范是大难事。
    孙望没有吃“杀威棒”,却因为坐板和背监规而挨了几个大耳光。挨耳光后,他暗自流了眼泪。
    夏日里,号子里闷热,孙望初来,自然远离电风扇,脂肪层又不利于散热,汗流浃背,痛苦不堪。被提出来接受审讯,对孙望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坐在提讯室,感受到空调吹来的冷风,觉得这是人间仙境。
    换了号服,剪了短发,孙望的气质一下就和副矿长差了一大截。侯大利走了必要程序后,进入主题。
    “孙矿长,你是哪一年到煤矿工作的?”侯大利在审讯方面颇有心得,研究孙望的经历和性格特点后,有意保持原来的称呼。
    警察态度平和,继续称呼自己为孙矿长,这让孙望稍稍寻找到一些心理平衡,很配合地道:“我在煤矿工作的时间很长了,十来岁就到煤矿,二十三四岁来到银沟煤矿。”
    侯大利道:“你一直在银沟煤矿工作?”
    孙望道:“我最先是在银沟煤矿,后来长盛矿业成了红源和银沟的共同老板,我就到了红源煤矿工作,实际也主要在管银沟。”
    侯大利道:“杨国雄当老板时,你在煤矿做什么?”
    孙望道:“我在煤矿干了一辈子,好多活都做过。杨国雄当老板时,我在一线挖过煤,当过班组长,后来还当过掘进主管。”
    侯大利道:“你如何评价杨国雄?”
    孙望道:“这人不是做企业的料,不把工人当人看,总是希望用最少的钱让工人做最多的事。他当老板的时候,很多人都走了。我家就在附近,在这里打工最方便,才捏着鼻子继续做。杨国雄跳楼前,我实在忍受不了,已经准备走了,正在找下家。”
    侯大利道:“长盛矿业兼并银沟前,银沟煤矿的老板是谁?”
    孙望道:“银沟煤矿的老板是杨国雄,杨国雄跳楼以后,就是吴佳勇在掌权。”
    侯大利道:“吴佳勇是谁?”
    孙望道:“吴佳勇是杨国雄的小舅子。”
    “杨国雄在银沟煤矿的时候,红源煤矿的老板是谁?”侯大利知道孙望当时在矿上先是在一线班组,后来做了维修工,再做安检员。正是孙望有这些经历,他才有兴趣深入与其交流。
    孙望原本以为来人是为了调查自己和黄大森的关系,没有料到来人直接跳过了黄大森,开始挖起银沟煤矿的根源。他有些疑惑,担心面前的警察有什么鬼点子,小心翼翼地道:“那个时候,红源煤矿的老板是秦永国。”
    侯大利没有再说话,突然间跳开话题,道:“你为什么要帮黄大森?”
    孙望脑袋一时又没有转过弯,愣了一下,才知道眼前这个警察说到正题了,道:“我没有帮黄大森。”
    侯大利心平气和地劝道:“你别心存幻想,以为死不承认就真的可以逃脱法律惩处,黄大森在银沟煤矿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有太多人指认你。这个问题暂时不提,你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态度要好。”
    孙望很想问自己到底有什么把柄被掌握了,可是问了这个问题,自己也就变相承认和黄大森在一起。他强装镇静,道:“警官,我态度是真好,你问什么问题,我都老老实实回答。但是说我包庇黄大森,那就是冤枉。请把证据拿出来,那些人凭空乱说的不算。”
    “刚才你提到了吴佳勇,吴佳勇在煤矿是什么职位?”侯大利又将话题拉到了另一个轨道上。
    孙望本身属于黄大磊派系的,对杨国雄没有任何好感,为了获得警察的好感,道:“吴佳勇那时是杨国雄的心腹。红源煤矿闹得最凶的时候,吴佳勇就在煤矿坐镇指挥,没有任职,但是矿长、副矿长在他面前都说不上话。他就是‘太上皇’,说一不二。这人是个狠人,我看见过吴佳勇打人,很凶的。”
    侯大利道:“刚才你提到红源煤矿闹得凶,具体是怎么回事?”
    孙望道:“我是在黄大磊当老板以后,才认识了我的老婆。杨国雄时代,我是煤矿中下层,更高层的事情真不清楚。”
    侯大利道:“知道什么讲什么。”
    孙望道:“那我讲知道的。红源煤矿和银沟煤矿有一部分资源是重叠的,省国土资源厅在清理审核采矿许可证的时候发现,红源煤矿和银沟煤矿矿界重叠,布局不合理,银沟煤矿的采矿范围伸进了红源煤矿的中心,也就是一块大夹心饼干,中间是银沟煤矿的,上面和下面却是红源煤矿的。杨国雄和秦永国都不肯退让,争得不可开交,除了打架以外,还动用了炸药。当时银沟这边还吃了点小亏,吴佳勇这才过来坐镇指挥。”
    侯大利突然间就感到一条闪电划过重重黑幕,某种不可理喻的灵感出现在脑中。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取过白玉梅的照片,来到孙望身边,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照片边角略微泛黄,照片中的女人留着长发,背着小挎包,其打扮时髦,放现在也不过时。
    孙望没有任何迟疑,道:“我认识,这是秦永国的女人,叫白玉梅。她陪着秦永国到过银沟煤矿,和吴佳勇谈判。”
    侯大利道:“你说自己是中下层,怎么对白玉梅了解得这么清楚?”
    孙望道:“煤矿男多女少。红源煤矿有一个漂亮女人,大家的兴趣很大。我有个朋友当时在技术科,给总工跑腿。他说白玉梅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在一起谈判时,经常把我们这边弄得哑口无言,火冒三丈。”
    侯大利感觉自己心跳已经在加快,便取了一支烟,慢慢抽。抽了一半后,道:“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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