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道:“查看陈菲菲衣服上是否有精液?”
    老邢道:“嗯,这得好好看看。谁过来办手续?”
    尽管是刑警支队两位副支队带队来对涉案物证进行重新检查,老邢还是一丝不苟查看了相关手续,详细登记,全程录像。除了物证室按程序录像,技术大队小杨也开始录像。
    勘查室小林搬出来陈菲菲案的物证箱。此案物证相对简单,根据编号摆在桌上。强光灯打开以后,小林戴上手套和帽子,小心翼翼地拿起衣服,用放大镜,一寸一寸地检查衣服。
    侯大利叮嘱道:“有可能是隔着衣服渗出来的精液,如果真能留在衣服上,印迹比较浅。”
    滕鹏飞道:“仔细点,别漏了。”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小林身上,全场安静,呼吸声可闻。
    过了二十分钟,小林慢慢抬起头,道:“我看到一小块污渍。污渍处稍稍发硬,和普通污渍不太一样。”
    这一块污渍位于衣领部位,只有指甲壳大小,颜色浅。如果不是特意在衣服上寻找精液,很难发现。侯大利、滕鹏飞、老谭等人轮流凑在放大镜前进行观察。诸人看完,都不说话。
    侯大利道:“再检查,也许不止一处。”
    小林继续检查,又过两分钟,道:“这里还有一处。”
    这一块污渍位于衣服的肩膀处,颜色更浅,面积稍大。
    江克扬兴奋地道:“我希望污渍就是精液,只要查出这块精液不是周涛的精液,案子就要反转了。”
    侯大利对这个说法没有表态,额头出现川字纹路。
    发现污渍以后,剩下的工作就交给dna室张晨。
    老谭看了看时间,道:“现在让大家回家等待结果,会等得心焦。葛朗台也从阳州过来了,应该能出图。到会议室坐一会儿,一边等dna的结果,一边等葛朗台出图。”
    滕鹏飞脱下手套,道:“检验结果很重要,程序上一定要到位,绝对不能因为程序不对而弄成非法证据。其实,就算真正检出了精液,在没有抓到此精液所属的犯罪嫌疑人之前,仍然不能认为周涛没有强奸陈菲菲。”
    江克扬道:“如果查出了其他人的精液,至少说明此案还有另外的可能性。”
    滕鹏飞道:“只是存在另外的可能性,不能彻底为周涛翻案。周涛的精液出现在陈菲菲的身体里,必须要有能摆上台面的合理原因。当然,这是一次重要突破,对周涛极为有利。如果顺着精液这条线捉到人,审下来,周涛才有可能真正脱困。”
    一行人来到小会议室,坐了一会儿,葛向东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张图。
    这是恢复手腕带“忠”少年的图像。原图像是少年死亡以后拍摄的,表情僵硬,五官变形。葛向东根据尸体面部以及模糊视频做了面部像和全身像。重新处理过的人像活灵活现,戴着帽子和眼镜,神情很酷。
    “那个疑似被绑少女的图像要稍稍慢一些,最迟也就明天出来。”葛向东放下图片,准备回去继续工作。
    江克扬道:“老葛,问你一个事。你如今阅人无数,能不能看出这人的子丑寅卯?”
    葛向东道:“没有明显特征。只是从五官的肌肉分布和粗细来看,这人不是重体力劳动者。老克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新发现?”
    江克扬道:“我看过你画的图像,总是觉得这人的神情与平常人有微妙区别。”
    葛向东道:“我做的是复原像,与真实相貌肯定有些差异,微妙区别有可能是这个原因。”
    江克扬“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几分钟后,宫建民来到会议室。他听完复查情况后,道:“dna室出结果有一个过程,在这里坐着没有意义,等到张晨把数据做出来,再过来开会。”
    侯大利站起身,道:“那好,我们先回老楼。”
    宫建民道:“大利,你到我办公室来,有事要谈。”
    其他人离开后,侯大利来到宫建民办公室。
    宫建民给侯大利泡了茶,放在会客的茶几上。以前侯大利作为重案一组组长过来汇报工作,都是站在办公桌边讲事情。如今身份不一样,宫建民对待侯大利便客客气气。
    侯大利坐在沙发上,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叶是江州毛峰,生产厂家是国营江州茶厂,质量不错,只不过口感不如侯国龙专属茶厂出品的毛峰。江家的江州毛峰口感更为醇厚,国营江州茶厂的略带板栗香。
    几句闲话后,宫建民言归正传,道:“从案发现场的情况来看,徐静明显被控制了。徐静是运动员出身,长期坚持锻炼,体能很好。现场没有明显扰动,而且楼下的两人没有听到异常声音,原因有三种,第一种,凶手持有武器,以武力威胁,徐静不敢反抗;第二种,徐静有可能是被药物控制;第三种,凶手恰好在徐静癫痫发作时进入现场。第三种情况的可能性最小,前两种皆有可能。不管是哪一种,我们都要一一排查。我们准备把徐静的样本送到公安部,再做毒物试验。安眠药每年都有新药,新药没有收入省厅样本库,很正常。”
    侯大利道:“没有找到凶手出入的视频,且别墅门窗完好,外墙没有攀附痕迹,凶手是熟人的可能性最大。从我们当前的调查情况来看,关江州吸毒,需要用钱,是我们重点关注的目标。”
    宫建民眉头紧锁,道:“这又是一起企业家以及其家人被伤害的案子。我和关局对此深感忧虑,如果不尽快将凶手缉拿归案,恐怕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情。而且,凶手和幕后黑手不能画等号。我们必须尽快将凶手和幕后黑手一起挖出来。”
    如今,诸多线索都指向了杨永福。如果在八十年代,公安早就将杨永福控制起来,然后突审。进入新千年,社会变化很大,证据比口供重要,程序必须合法。省专案二组和江州市局都将杨永福纳入视线,由于没有找到杨永福犯罪的直接证据,已有线索无法形成链条,只能眼睁睁看着杨永福在社会上活蹦乱跳。
    这是一个老话题,侯大利没有多说,耐心地听宫建民讲下文。
    宫建民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又将嘴中的茶叶嚼碎:“湖州警方找杨永福核实其真实身份之后,我们就有意控制这个信息,那时你还不是很清楚。湖州假户口案风波平息后,江州很平静,杨永福就是吴新生的消息没有在江州传播。突然之间,这个消息在江州出现得非常猛,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所有老板都知道了。有人故意传播这条对杨永福不利的消息,可是为什么要传播这条消息?这让我迷惑。”
    侯大利想起死去的秦力,道:“也许,两面人不想让杨永福继续行凶,有意让他暴露。”
    宫建民道:“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半小时后,侯大利离开宫建民办公室。
    侯大利来到重案一组办公室,与重案大队的同志们打过招呼后,和江克扬一起下楼。
    侯大利道:“我在想刚才你和老葛的对话。老克在车站派出所就是有名的神眼,觉得死者和平常人不一样,应该是对的。”
    江克扬道:“或许是我的错觉。”
    侯大利极为重视侦查员的直觉,道:“错觉具体是指什么?”
    江克扬道:“张英说过整个车内只有一个人说话,全程没有听到其他人说话,有一种奇怪的静默。我看过老葛画出的复原像,总觉得这个人与我多年前在车站派出所看到的一对聋哑人神似。那一对聋哑夫妻习惯戴眼镜和帽子,和寻常聋哑人不一样。这两人比画手势的时候非常少,神态很特别。他们经常来坐火车,所以我知道他们是聋哑夫妻。复原像中男子的神情,与这一对夫妻极为相似。”
    侯大利道:“你的这个直觉很重要,这一伙人如果真是聋哑人,肯定会在某个场合留下痕迹。”
    dna提取室设置在刑警新楼附楼一楼。侯大利和江克扬乘坐电梯下地下停车场时,经过附楼一楼。
    侯大利望着dna室的门牌,道:“结果还没有出来,让人心焦。每次想起我们已经猜到了是有人陷害周涛,却仍然无法突破,让周涛在看守所度日如年,心里就不好受。”
    江克扬道:“江州的dna实验室水平排在全省第二,只比省厅稍差一些,回家睡一觉,结果就应该能出来了。”
    此时此刻,dna提取室正在有条不紊地开展工作,张晨和助手通过离心机、恒温混匀仪、自动化提取仪等设备,准备把dna从样本细胞中释放出来。他们采取的chelex-100提取法是最常规的提取方法,主要用来提取血液、精斑和混合斑等。提取出来的dna样本接下来就要使用pcr(聚合酶链式反应)技术,进行数万倍扩增。扩增好之后的dna样本被送到dna检测室进行检测。
    dna检测室是整个dna实验室的核心。江州新购买的这台dna检测仪可以测出24个基因位点,而一般测出16个基因位点就能够全面锁定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某个人。
    等到dna检测室得出dna数据后,通过计算机输出并形成鉴定报告,经过审定的鉴定报告可以形成案件的直接证据。
    从提取、检测到得出鉴定报告是科学过程,不管案子多么十万火急,也没有办法加快速度。张晨唯一能做的就是加班,连夜工作,争取尽快拿出结果。
    8月27日早上6点,侯大利醒来以后,拿起手机查看,遗憾的是没有短信,也没有未接电话。他很想给张晨打电话,询问进展,调出张晨电话,又放弃,再调出,再放弃。最终,他将打电话的想法强压下去,到健身房锻炼。
    健身房里,张小舒已经汗水淋漓。
    “这么早?”侯大利的目光在张小舒身体上一掠而过,赶紧回避。
    张小舒停了下来,拿毛巾擦了擦汗水,道:“我要向你学习,每天坚持锻炼。”
    “送到部里的样本什么时候能够出结果?”侯大利看了一眼沙袋下端。由于张小舒经常拍这个部位,沙袋下端出现了明显印迹。
    “部里面的大项目太多,我们这个小项目只能排队。”在进入公安队伍之前,张小舒身材苗条,稍显柔弱,整个人很有文艺范。进入公安队伍后,她时常在健身房锻炼,身材变得更加紧实,有点“挺拔”的感觉,与文艺范渐行渐远。
    侯大利想到江克扬提出的问题,随口道:“聋哑人有什么身体特征?”
    张小舒道:“说具体一些?”
    侯大利道:“‘8·3’案件中的死者如果是聋哑人,他的身体有没有异于常人的特征?”
    张小舒道:“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耳朵,发生于外耳或中耳的听力损失被称为传导性听力损失,如中耳炎、鼓膜穿孔等。发生于内耳或蜗后神经病变的听力损失称为感音神经性听力损失,混合性听力损失是传导性和感音神经性听力损失的混合体。”
    侯大利道:“‘8·3’案件中的死者口、鼻、双耳有流柱状血迹,双眼肿胀瘀血,面部变形,鼻骨、右颧骨、上下颌骨骨折,手触之有骨擦感,这种情况下,能不能通过检查耳朵,确定死者是不是聋哑人?”
    “头部受伤如此严重,耳朵大量出血,有可能会影响检查。”张小舒忽然灵光一闪,道,“我以前在山南医学院的学报看到过一篇文章,由于发育的问题,先天性聋哑人的皮肤纹理与寻常人不一样。文章发表在四年前的学报上,我还有些印象,具体内容记不清楚了,得找到当时的论文。”
    侯大利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指望张小舒真的能够给出答案。谁知,张小舒还真的看到过类似研究。这是一个意外惊喜。侯大利道:“既然有这个技术,我们赶紧到山南医学院,不仅要找到论文,还得找到论文作者,请作者帮助我们查看‘8·3’案的尸体。”
    张小舒道:“我得向李主任请假。现在时间还早,李主任应该没有起床。”
    侯大利继续留在健身房锻炼,张小舒则到楼上洗漱。到了上午8点半,张小舒这才拨通了李建伟主任的电话。
    在判断徐静死因这个关键问题上,张小舒和李建伟产生了明显分歧。事实支持了张小舒的判断,李建伟在判断死因上出现了严重偏差。这个偏差如果没有及时纠正,将产生重大失误。李建伟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内心深受煎熬,接连几天失眠,到了上午8点半时,仍然躺在床上,半睡半醒。
    被电话惊醒后,他看到张小舒的号码,没有立刻接通,等手机响了一会儿,这才接通电话,沉声道:“有事吗?”
    张小舒道:“李主任,我请假,准备回山南医大。”
    李建伟道:“为什么要回医学院?”
    山南医大前身就是山南医学院,李建伟曾经在医学院进修过,所以习惯称山南医大为医学院。得知侯大利的想法,李建伟脱口而出:“聋哑人核心是听力问题,难道听力出现问题会影响皮肤纹理,这有点悬吧?”
    张小舒道:“从理论上来说,先天性疾病和其他类型的疾病会导致皮纹变异。我没有研究过,只是记得有这么一篇论文。”
    “哦,是这样啊,那还是有可能。你去吧。”
    李建伟放下电话,又躺在床上,只觉得疲惫异常。这种疲惫不仅仅来自身体,也来自内心深处。他素来对自己的本事颇为自得,这一次对徐静死因判断失误险些造成重大事故,尽管没有受到责备,可是挫败感如影随形,反复撕咬着他的自尊心。刚刚接到的电话又让他觉得自己的知识落伍了,做了一辈子法医,还真没有听说过看手纹可以判断是不是聋哑人。他在刹那间生出了急流勇退之心,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作为江州法医的负责人,轻易甩手撂挑子,不符合自己的人生理念。
    他在房间转来转去,心道:“这几天没有给张小舒好脸色,是不是自己太狭隘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是她提出的异议才让自己避免了犯大错误。”
    李建伟心神不定地来到副支队长老谭办公室。老谭精于足迹和指纹,却也没有听说凭着手纹便可看出是否为聋哑人。
    高速路上,侯大利戴着手套,专注开车。
    张小舒坐在副驾驶位置,望着往后疾退的行道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干脆沉默起来。
    行驶了三分之一路程,侯大利打开音响。从音响中飘出来的依然是《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忧伤的旋律在车内流淌,更让张小舒内心深处的伤痛一点点聚集起来。这一段时间,她经常回想母亲离开前的生活细节。那时父亲和母亲经常关在卧室吵架,偶尔还能听到屋内传来“砰砰”的声音。那时她尚年少,对“砰砰”的声音意味着什么懵懵懂懂。现在回忆往事,她明白是父母关在屋里打架。经历了邱宏兵案后,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母亲失踪前夕的一点一滴。回忆不仅让其痛苦,也让其格外害怕。
    车行三分之二路程时,侯大利主动道:“你的进步很快,我听朴老师说起过,省厅杨浩主任多次表扬你。”
    张小舒轻轻“嗯”了一声。
    侯大利道:“到了医大,我们先去翻学报,找到当年发表学报的老师。如果有可能,我们要想办法邀请这位老师到江州,仅看手印,效果不一定好,毕竟没有看现场强。”
    “医学院的教授做实验,发表论文,但是具体观察某一个人的手印和脚印,不一定比我们强。”张小舒幽幽地望了侯大利一眼,道,“大利,我作为我妈的子女,能否问一问案件的进展?这一段时间你一直在忙其他的案子,估计没有多少进展。”
    侯大利道:“有了进展,我们会通报,希望你能理解。”
    张小舒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道:“大利,这些年来,你除了办案就是办案,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难道,你这一辈子都要这样过吗?”
    侯大利随口敷衍道:“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忙得团团转,我没有想太多。”
    侯大利无数次扪心自问,难道我以后不再谈恋爱了吗?答案是否定的,他没有永远单身的想法,只是暂时没有找女朋友的意愿。随着与张小舒接触越来越多,他多次尝试在心里把张小舒放在女友的位置,每次如此思考之时,内心深处的阴影就会涌出来,遮天盖地。除了往事,还有杨永福这条毒蛇也横在他们中间。在没有彻底安全之前,他不想再谈恋爱。
    说了几句话后,两人又陷入沉默。越野车进入阳州,直接开到山南医大。在暑假期间,医大图书馆里仍然有很多同学,同学们安安静静读书,整个大楼几乎没有说话声。张小舒在图书馆很有人缘,不断有工作人员过来打招呼。在查学报时,一名女管理员把张小舒拉到一边,道:“小舒,听说你成为警官了。我们学校毕业出去的,当警官的倒是很少。你的选择很奇怪,也很有劲。”
    张小舒道:“刘老师,我过来查学报。”
    刘老师道:“我知道你来查学报。那是你男朋友吧,好帅。”
    张小舒笑道:“他是我的同事,一起过来查学报。”
    刘老师道:“你在我们图书馆待了好多年,就是我们图书馆的一员。有时候,我来到阅读区,下意识就要看看你以前经常坐的位置,仿佛你还在那里看书。”
    医大图书馆是张小舒在大学时代最常去的地方。在无数个寂寞夜晚,她独坐于此,消磨时光。台灯的柔和光线洒落在小方桌上,格外温暖,让其心情平静。今天,回到旧地,张小舒在倍感亲切的同时,又清晰地感到疏离。走出校园,哪怕只有一天,那也就不再是大学生了,很难找到当年的心境。
    刘老师找来近年的学报合订本,放在张小舒常坐的那个位置,又端来咖啡,送给两人。
    侯大利喝了一口香醇咖啡,道:“你在学校人缘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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