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所谓的“交给江湖朋友处理”?如此雷厉风行、声势浩大?且惊动荣王世子亲自来寻?
    宋昱觉察顾家上下尽是惊诧或茫然之色,遂轻声道:“不如,咱们换个地方详谈?”
    宋显维背倚院墙,离二人数丈之遥。
    虽听不见宋昱所言,已凭其口型与神态猜出含义。
    他和钱俞、柯竺对那山匪头子进行严刑拷问后,命江泓及增援的十数名部下,夜袭乳山,又调动周遭一支军队,将一众匪徒押回穗州,为民除害之余,也好彻底端了通匪的杨家兄妹。
    这桩事办得尚算隐秘,外加顾家人一路北行,鲜少接触外界,更是一无所知。
    宋显维之所以不向顾逸亭透露细节,一则不愿影响她的情绪,二则涉及顾家族亲,怕她心慈手软,下不了狠手。
    苦苦隐瞒五六日,如若此时被宋昱揭破,他无法预料顾逸亭会有何反应,不由得捏了把汗。
    与她狐惑的目光相触,他嘴唇翕张,意欲拦下。
    宋昱却一再催促:“顾小娘子……?”
    顾逸亭许久未和宋显维搭话,一肚子的疑问,不便当众相询。
    当下,她浅浅一笑:“恰好我要购置物品,世子若不弃,不妨边走边聊。”
    宋显维剑眉渗出寒意,正欲制止,苏莞绫忽道:“阿维,劳烦你帮个忙。”
    顾逸亭闻声,动作略一凝滞,方领着紫陌,莲步出了院落。
    宋昱带上三名护卫,看似无意扫向宋显维,暗带难明深意的打量。
    *****
    踏出院子,顾逸亭和宋昱均自觉绕向后山竹林。
    鸟啼声时远时近,细查周遭无外人,宋昱缓下脚步:“小娘子似不清楚来龙去脉?”
    “愿闻其详。”
    “匪徒招认,是杨家兄妹私下委托,让他们伺机拦路,给顾七爷一点教训,再……”宋昱话到嘴边,没敢往下说。
    匪徒的原话是——毁顾家娘子的清白,或逼其为娼。
    “又是那对兄妹?”顾逸亭极其震怒,“我在穗州多年,从未招惹过杨家!缘何三番四次陷害我?我七叔又何曾得罪过他们?”
    宋昱狭长眼眸乍露愧疚:“这事儿……得怨我。”
    “……?”
    “我母妃曾言,选儿媳妇不拘泥于贵女。杨家小娘子早在去年已表示对我有意,是我置若罔闻,被她觉察……分外关注你们一家。杨秉诚觊觎你多时,你四叔又巴不得你早日离去,才整了一大堆破事儿……”
    “酒楼那桩事后,杨家兄妹和你四叔被杖责,罚银千两,自是心怀愤恨;而你四婶则因你七叔偏心于你,借此机会报复。有我荣王府在穗州盯着,他们不好动手,才通知山贼,借刀杀人。”
    顾逸亭心底恶寒阵阵。
    此前,她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竟招惹源源不断的是非。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世间某些恶意或中伤,绝非因她做得不对或单纯的利益冲突,而是源自深不可测的贪念和欲望。
    因欲求未满而衍生出的忿恨,令她费解且心寒。
    沿着斑驳的日光徐徐前行,沉默片晌,顾逸亭幽幽问道:“世子爷,此案证据确凿?那……知府大人会作何判决?”
    宋昱沉吟道:“我来得急,临走时尚未作最终判决。如无意外,杨家兄妹将会因通匪之罪而获刺刑,并流放琼州;你四叔四婶则因纵火盗窃罪等数罪并罚,抄家之外,少不了牢狱之灾……”
    “纵火盗窃?”顾逸亭狐疑。
    “我忘了告诉你,你们刚走没两天,你四叔四婶派人潜入你家纵火,被路过的狄指挥使觉察,人赃并获……”
    “有这等事?”顾逸亭大惊。
    “放心,只淋了火油,没来得及点火。”
    “敢问是哪位狄大人?”她实在想不起是穗州哪位官员。
    “是宁王座下的狄昆指挥使。”宋昱解释。
    宁王?
    即便陆望春成天“宁王”长“宁王”短的,顾逸亭依旧心一颤。
    为伪饰心虚,她温声道:“您专程为此事而来……把宁王爷晾在穗州,似乎不大妥当?”
    宋昱笑容掺杂了几丝无奈:“他压根儿没来荣王府,说临时有事,要到西南一趟,归期不定。”
    什么?顾逸亭顿时瞠目。
    那人把她吓得急急忙忙出逃,到头来居然没了影儿?
    亏她还悉心备了十二生肖宴的食材!
    暗搓搓在内心诅咒了一番,她转念又想,就算前世在京城,宁王也是肆无忌惮、任意妄为、捉摸不定……
    否则,怎会平白无故上门提亲,还扬言非她不娶?
    心情再度变得沉重。
    为前世的一段缘,为目下的局面。
    杨家人承受应得的罪责,她懒得过问。
    但四叔终究是父亲的亲弟弟。
    闹得如此难堪,她该如何向在京的长辈交代?
    要怎么处理,才不至于让他们太过伤心,且不会把“破坏族亲关系”的罪名推到她头上?
    二叔公不理俗务,七叔不知根底,她和弟弟、嫂子均无话语权。
    一时间,她只觉阳光过于灿烂,莫名锥心。
    为缓和气氛,她换了个话题:“有劳世子特地奔走相告,我好生过意不去……只是我身负护送长辈之责,得尽快启程,如若怠慢,恳请您谅解。”
    宋昱定住步子,唇角翘起一点翩然笑弧,礼貌而克制。
    “既然宁王不来穗州,我闲着没事,送你去京城,可好?”
    此言带来的震撼,绝不亚于山匪落网、杨家兄妹与四叔再次作恶的消息。
    顾逸亭像是被抽了魂,半吞不吐:“这、这怎敢当?”
    “无妨,”宋昱笑得笃定,“圣上登基两载,我是时候面圣了。”
    他搬出熙明帝,顾逸亭还能说什么?
    她能拒绝他的陪伴,却不能阻止他入京拜见皇帝。
    路途遥远,无论有否沿路相伴,必定会酝酿有关二人的流言蜚语,自此关系再难割裂。
    真愁人!
    都是宁王惹的祸!
    怨恨翻涌复至,顾逸亭烦躁之际,语气暗藏锐意:“若您顺路同行,相互照应未尝不可。我想四处散散心,世子请自便。”
    说罢,她盈盈福身,带了紫陌,头也不回踏上右侧小道。
    她素来温婉,像今日这般淡漠无礼,前所未见。
    宋昱愕然凝望她纤细的背影融入疏朗竹影中,料想擅作主张,惹她不痛快了。
    但此刻显然不是讨好的时机。
    他摇头叹息,留下一名护卫待命,以防不测,自己则与另外两人到镇子小逛。
    *****
    竹林连绵至山脚,间或野桃横斜,溪流淙淙。
    顾逸亭早起未进食,忽觉腹中饥饿,料知今日难起行,干脆遣紫陌回小院落,带些吃的过来,好从连日赶路的旅程中寻得半日清闲自在。
    独坐团簇花树下,眺望春日盛景,她压抑澎湃心潮,猝然记起出门时,宋显维投来的眼神。
    隐忧,苦涩,约莫还藏了一丝焦虑。
    他早知山匪受杨家兄妹和四叔怂恿,却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他如何动用周边势力、迅速剿灭一窝匪徒?
    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感动在心;与此同时,他的欺瞒,使她倍感不悦。
    她所需要的,从不是过份保护,更不是以保护为名的狡饰。
    而是坦诚相待。
    那家伙瞒着她,不知干了多少好事!
    念及此处,她气血不畅,呼吸如堵,忍不住站起身,喘了口气。
    幽风轻拂苍翠欲滴的竹林,抚奏出万叶千声的竹韵,抖落悉悉索索的桃花雨,扬起啾啾喳喳的山鸟鸣。
    除此以外,隐隐夹带几句交谈声。
    顾逸亭凝神静听,正好逆风,不大真切,依稀是“英俊不凡、才华横溢、家世显赫”……
    表姐竟有闲情逸致逛林子?
    “我承认,他样样无可挑剔,总成了吧?”
    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话随风而至,却是宋显维的声音。
    顾逸亭的眸光瞬即冷冽。
    只听得苏莞绫劝道:“世子纡尊降贵,不顾世俗眼光,追到了此处……”
    风声时段时续,有些字眼听不清楚。
    顾逸亭试着挪近,入耳的却是宋显维的冷言。
    “她想要皇家的荣华富贵,我成全她便是!”
    字字句句,清晰飘入耳中,如巨石砸在她心上。
    凭什么?他凭什么断定,她追求的是锦衣玉食、豪华奢侈?
    大错特错!
    枉她认为,他是个值得信赖、可托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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