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眸望向他隐藏期许的面容,此前数次接触的细节浮现于心。
    她震惊意识到一事——这家伙时常对她表露某种疑似撒娇的委屈!仿佛她欠了他一般!简直是个怪人!
    当真要撵他走?
    诚然,从捕捉野猪的坑里挖出一名男子,本身就够诡异,依照她谨小慎微、抗拒陌生男人的性子,留他在府里多日,实属不易。
    但他于千钧一发之际以石子击落毒蛇,又在一众亲戚的围攻下维护她,把她想说而不能出口的话,直甩那帮人脸上……
    如无恶意,她何苦在他受伤中毒未愈时,强行逼他离开?
    “顾家不缺野猪,也不缺你那口粮,”顾逸亭压低嗓音,“既没全好,你暂且多住两日,但不许把江湖上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招至顾府!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小青年脸上的憋闷逐渐化为喜悦,他半眯起眼,薄唇缱绻,轮廓一下子融入明媚春色。
    “放心,我会乖乖听话,绝不惹事。”
    “乖乖听话”四字,如温风卷袭,顷刻间烫得顾逸亭两颊如海棠初染。
    再触碰到他隐含戏谑的眸光,她嗫嗫嚅嚅愠道:“谁、谁要你卖乖?”
    不知羞耻!把自己当什么人了?笑得如此招摇,居心叵测!
    顾逸亭烧着耳朵,丢下茫然的小青年,转身就走。
    越是恼怒,心是越无端乱跳。
    踏上回廊,她低头而行,步伐匆忙,险些在交汇处撞上一人。
    那人二十出头,身材健硕,俊朗面目透着刚毅,见了她,颔首招呼:“小娘子。”
    顾逸亭起初以为是叔伯的随从,再看他灰衣领口的纹饰,竟是她府上的人!
    “你是……?”
    “小娘子,小的唤名阿金,新来的。”他眉宇隐带豪气,说的外地口音。
    顾逸亭近日忙于盛宴,没太管府中琐事,打量那人,暗觉其疏眉朗目,一身正气,遂点了点头,径直步向大厨房。
    当厨娘们将剩余的野猪肉干肉酱分批装好时,陆望春拿来了擀面杖,绘声绘色讲述,如何凭借一己之能,“击退”了十多名黑衣人。
    顾逸亭不忍揭破,顺口问及新来的“阿金”。
    陆望春解释道:“小五昨日家中有急事,告假回乡下。恰好这人敲门,想找点事做,管饭就成。我见他虽不懂广府话,但长得壮,能吓吓贼人,便留下了……结果遭贼时,这人不晓得溜哪儿去了!真是没用的家伙!”
    她气不打一处来,拉了顾逸亭滔滔不绝,又将勇驱贼子的光辉事迹从头讲了一遍。
    *****
    翌日,顾逸亭早早起身,换上简洁裙衫,带了阿福、青梧等仆役,将肉干肉酱送至顾氏义宅,并慰问族中孤寡老人。
    从西城回来,沿途商铺、茶馆、酒家、餐馆和小食店栉比鳞臻,争奇斗艳,吆喝声此起彼伏。
    烧卖、糯米鸡、云吞、马蹄糕、萝卜糕、千层酥、小凤饼等香味萦绕,未见其形,已教人垂涎。
    前世在京,顾逸亭终日留守尚书府,与堂姐赏花品茗,读书写字,闲来做点女红,弄些小点心。
    偶尔进出,大多精心打扮,乘坐华丽马车,仅作游园、拜访亲友或赴宴。
    如眼下这般,衣着简朴,步行穿街过巷,亲身感受闹市鲜活气的机会,少之又少。
    细看层出不穷的新点心,见小白兔形状的虾饺做得趣致可爱,顾逸亭让青梧买了两笼,打算带回去给顾逸峰那小祖宗尝尝。
    等待过程中,食客们的议论断断续续传来。
    “据闻,荣王世子忽然严查各家的盛宴食材来历,以及正月初的沉船事件,好生奇怪!”
    “你没听说吗?此前顾家那位……遭贼,被盗了些海鲜干货。船也是顾家租的,世子爷得知,自然不遗余力调查此事!”
    “如此说来,周家人嫌疑很大啊!他们原本不是只做鱼翅羹和燕窝吗?平白无故多了味海参鳆鱼……”
    话说到一半,那数人认出静立道旁的青衫少女为顾逸亭本人,连忙住了口。
    顾逸亭假装没听见,专注看店家把热气腾腾的虾饺装进食盒,心却凉了半截。
    她直觉府中出了内鬼,正暗自观察。
    宋昱维护她,原是出于好意。
    倘若上元节那日,她如他所愿出席灯会,或许能与之商量而后定。
    但她谢绝邀约,没准儿宋昱急着“立功”,一为证明他荣王府的能力,二为博得她的感激与赞赏。
    此番贸然行动,闹得满城皆知,只怕早已打草惊蛇。
    闲逛小半日的美好心情,瞬间碎成了粉末。
    她急于回府,看是否来得及寻找窃贼的蛛丝马。
    没走几步,迎面撞见一群人簇拥着杨家兄妹靠近,顾逸亭笑容微僵,上前施礼。
    “亭妹妹,好巧!”杨巧云今日改穿桃红褙子,珠翠璀璨,容光焕发。
    她一把拉住顾逸亭,亲切相邀:“咱们酒楼正店在琢磨新菜式,想请妹妹品鉴一番,多多提点。”
    顾逸亭歉然一笑:“小妹何德何能?”
    她不过是闺阁少女,若未赢得盛宴,谁家会把她放在眼里?
    杨秉诚视线如有温度,定定落在顾逸亭不施脂粉的娇容上。
    “顾小娘子无须过谦。我们兄妹正打算想登门递帖,择日不如撞日,可否赏个脸?”
    顾逸亭强作镇静:“谢二位盛情,奈何家中有事,实在不方便,恳请见谅。”
    “亭妹妹,你生气了?”
    杨巧云玉手轻轻摇晃着她的袖口,秋水明眸满是劝慰。
    “那日从你府里出来,我们见世子爷微有不悦,才特意请他小酌,你该不会……”
    顾逸亭目瞪口呆,难道在旁人眼里,她已有资格随便吃荣王世子的醋了?
    “姐姐请勿说这样的话,”她急急否认,“的确是有要事。”
    “为失窃之事?”杨秉诚压低嗓门,“而今大家都在说,是周家……”
    “杨少东家请慎言,”顾逸亭眸色一黯,“若单以‘比试前夕换菜’中伤周家,一则不公平,二则损口德。”
    她软嗓自带三分甜糯,偏生言辞暗藏锋锐,令杨家兄妹为之一凛。
    杨巧云笑嘻嘻打圆场:“是是是!未经证实,确实不该随意乱传。既然妹妹事忙,咱们改日再约。”
    顾逸亭匆忙道别。
    杨家兄妹迟迟未移步,直至顾家人走远,才带领仆役离去。
    *****
    盘查一下午,除去迟迟未归的小五有些嫌疑,旁人均无异状。
    每有烦躁不安,顾逸亭多数会选择亲自下厨。
    郁结与愁闷,往往会在静心思考、悉心准备、欢心品尝中数尽消解。
    她从厨房要来半只老母鸡,加了姜片小火慢炖,熬制清汤。
    又以白梅和檀香粉浸泡、过滤的香汤揉面,将面团擀薄,用梅花模子按压花片,煮熟沥干后加入煮沸的鸡汤。
    金黄色的浓郁鸡汤极致鲜味,花瓣形的面片绽放白梅与檀香的风雅气息,外加青绿葱花点缀,色泽明快,鲜香飘散。
    包括陆望春、顾逸峰在内的府中人对面食兴趣不大,见她专心致志,没敢打扰。
    当她除下围裙,洗净双手,以竹托盘端着大碗梅花汤饼,踏着暮色,莲步走向后花园,似觉西长廊外闪过暗影。
    “……谁?”
    只有风竹之音作答。
    顾逸亭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径直前行,未料长廊尽头立着一人。
    浅灰长袍简素,彰显渊渟岳峙的丰朗之气。
    明明简单站着,却似聚拢无边烟华。
    他朝她微笑,星眸有光。
    然而那人目光凝向顾逸亭手上端着的梅花汤饼,喉头滚动,不经意瘪了瘪嘴。
    脸上仿佛写了一巨大的“饿”字。
    对上小青年惨兮兮的讨好眼神,顾逸亭骤然记起他那句“乖乖听话”,紧绷了大半天的俏脸,禁不住漾起一丝绵软得意的浅笑。
    第8章
    圆月无声,为后花园洒落细碎华彩。
    流光绕花架,也环绕品尝梅花汤饼的顾逸亭。
    面片细软柔滑,鸡汤馥郁甘甜,梅香与檀香雅致温婉,令她心情舒畅了许多。
    她偷眼觑向半丈外的小青年,只见他正襟危坐,逐片咀嚼她亲手所做的面片,食相姿态远比她想象中闲雅从容。
    顾逸亭有须臾出神。
    她怎就中了他的计?竟甘愿分他一半汤饼?还由着他在后花园同食?
    她三番四次纵容他,却不只为救命之恩。
    印象中,对楚楚可怜、腹中饥饿的俊美男子,她一贯予以包容。
    此情结,究竟滋生于何时何地?是因为弟弟的缘故?
    恍惚间,一张属于少年郎的憔悴容颜,自渺茫记忆中浮现。
    上辈子,京中某位贵人离世,十五岁的她随伯父前去吊唁,在树林中遇到一位小哥哥。
    一身素服,脸上脏兮兮的,且接连数日没进食。
    把她所赠的食物捧在手心,他一声不吭,赤红双目盯着她。
    背转身,才哑声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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